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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苍鹭啼江暖日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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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 谭

第十一回 苍鹭啼江暖日短

1

……这么一来就好了……

……哼!活该,活该死!

月光,笼着静悄悄的湖水。湖面没有涟漪,声音也没有。一片灰白的云游移过来,遮去了微弱的天光。

芦苇、干枝、腐朽的草、淤泥、栖息在深处的水鸟……一时间,全幻化成奇异的黑影。巨大的黑影,笼罩了整个湖面。

黑暗之中,隐隐现出一个人。

2

一直流传着那么一个说法。

光绪二十三年,积水潭出现了水妖。水妖的真正模样,无人见过。只听老人讲,其出现时,会从苍茫的水面上传来凄厉的叫声,那声音,像极了猫头鹰的笑,从水面直传至远方,昼夜不息。人都说,这是国之将亡的征兆。后来,慈禧太后着法师做法,水妖的鸣叫声才得以平息。民国十九年,水妖又再度出现。依旧无人见过它,只是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还同昔日一样,恐怖异常。

上承蒙昧,下辟开化。上古与中古的神魔鬼怪,还没有淡出人们的生活,前所未有的新鲜科学,亦未完全普及开来,民国就是这么一个特殊时代。正因如此,只要稍不留神,潜伏了千百年的鬼怪就会悄悄现身,吓得人魂飞魄散。

鬼怪妖魔究竟实为何物?古之人谓:事无论常怪,但以有害于人者为妖。故虫蚀星陨,鹝飞鸽巢,石言龙斗,不可谓异;惟土木甲兵之不时,与乱臣贼子,乃为妖异耳。

现在是民国十九年,阴历八月二十二。

“嗯,都这会儿了,不回去看看吗?”柔木偎在藤椅里,侧脸枕着一只手,焉焉欲睡。

风穿过敞开的窗,吹进屋里,翻乱了书桌上的书页,袭在身上,一丝凉。

“外面乱得很,傅掌柜和阿贵都说要回自家照看照看,索性今儿个没有下板。”吉日答着,起身去里间寻来一件外褂,盖在柔木身上。柔木因此而转醒,抻直身体坐了起来,却还盖着那件外褂。吉日瞧他清醒过来,淡淡一笑,继续道:“再说,回去了,一个人也很无聊的。”

柔木撅嘴斜了吉日一眼,把视线转去窗外。花全谢了,夏草也□□枯的秋柯湮埋。蛰虫偶尔□□一两声,窗根下的竹子们还算精神,可惜叶端挂上了些许枯黄。桃树对面,一株新植上的梅树,枝上还没有吐芽。梅树脚边,绕着几盆新鲜盛开的万寿菊。

“怎么,眼皮还在跳?”吉日坐去柔木旁边。

“……嗯,有时候儿。”柔木答着,忽见吉日食指伸了来,本能地一缩脖子。吉日的手指,已触上柔木那常常跳动的眼皮,柔木因此飞红了脸。吉日低头看着他,不由得笑道:“这样就不会跳了吧?”看柔木撅了撅嘴,不言语,吉日又挨身过去,轻点一点柔木那眼皮,笑着问,“怎么,还有话要说么?”

“你、你不是都知道!”答话间,柔木把脸埋进了那件外褂。吉日观察着年少的友人,轻轻一笑,看对方的耳朵随之泛起红潮,便笑着捏了捏那已经通红了的耳朵。柔木立刻脊背一凛,扭转过身,迎上吉日的眼:“啊吉日,其实我……”

午后,白云驻足高远的晴空,投下一片阴影。

“嗯,我知道,其实你……”

就在这时候,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吉日顿住了话语。柔木也是一惊,跳起身,准备去开门。

“等等。”吉日拦住他,“还是我去吧。”说着,吉日已出了屋子。柔木有些担心,紧跟上友人。

3

1931年9月13日,晴

今天,我又与他谈了,他还是固执己见。

我有些个动摇。

不,为了更崇高的东西,我坚信,人都是有良心的。他也不例外,何况他本是很好的人。无论如何,都要挽救他。我考虑了两点:首先,这桩事必须保密,切不可泄漏。他若改悔了,也不会损失什么名节。其次,我须坚定信心,对他来讲,我是最有义务帮他的人。

不过,有个问题我如何都搞不清楚。他分明不是这样的人,怎会突然如此了?难道说,一直以来,我不曾真正了解他?

我觉得,我与他之间好像有堵青砖墙正在筑起。

罢、罢,夜将深,不须多虑。望明日事可功成,望国难早日可解。

4

燥热尚弥散在空气当中,那不是夏之余韵,是一触即发的硝烟气。

愤怒的叫喊声、躁动的奔跑声、夹杂着不间断的砰!砰!枪鸣,惊飞了空中盘旋的鸽子。混混乱乱的声音,从街上远远传来,闹得人心慌慌。一部分游行的学生队伍,涌进了胡同,霎时间,胡同里也开始喧腾。

急促的叩门声。

吉日小心地打开了院门。

“打扰一下!”一个学生打扮的青年女子,见院门开启缝隙,挤身进了院子。她从书包里掏出张画像:“请问您有没有见过这人?”她手指戳着画像,叫吉日辨认,眼睛不住地瞟吉日。

“没见过,对不住。”知道是寻找同伴的游行学生,吉日不耐烦地蹙上眉。他瞥也不瞥那画像,打算关闭院门。

“等一下!”柔木抢上前,接过那画像,见那上面画了个年轻男子。男子眉目俊秀,神采奕奕,看来也是个学生。他仔细认过,才把画像还给女学生:“对不起,确实没见过。”

“早说没见过了。”吉日背过身,极不耐烦地插了一句。

女学生很沮丧地垂下头。

一队手挥标语的学生队伍,激愤地喊着什么口号,从门前经过。女学生似想起什么,忽然抬起脸来,看着柔木笑了。她跟柔木说:“您要是见着这人,请一定告诉我,我是燕京大学二年级的学生,我叫魏曦。”

“若见到了,一定会转告。”柔木毫不迟疑地应下她,“难道这人也失踪了吗?”他又好奇地问,问话间,恰瞥见了旁边的友人。

此时此刻,吉日正背身立在梅树边。他微微侧头,手捻细枝,沉默着。柔木分明感觉到,他生气了。柔木暗自乍舌,右眼皮急促地跳了一下。

“……其实……”女学生偷偷望一眼吉日的背影,与柔木低声道,“其实,这人和我是一个班的同学,他答应我……”她又扫了吉日一眼,更压低声音,跟柔木说,“这几天,他失踪了,不在家,更没去学校。我很担心,所以想借游行的机会,寻他看看……”

5

1931年9月14日,有风

依照昨晚之打算,我今天与他约好了时间和见面地点。初时,他还是不愿意,但我说服了他。只这一点,我就很高兴了。

我们约定老时间、老地点相见。

见面时,我们谈得还是那桩事。他显得颇不耐烦,还那么固执。我真搞不懂他的想法,同时亦觉得,我们之间的青砖墙筑起来了。我忍不住问他背叛我的原因,他爽快地答复我:“出卖情报给你们的敌人,不为别的,因为他们能供我上学,也能满足我留洋的愿望。”

我从认识他那一刻开始,就知他是独身一人。他虽然家境贫寒,但是勤奋上进,人又很好。他曾告诉我:“读书图自强,自强唯读书。”一直以来,我坚信他说的自强是国之自强,原来是我误解了。

看来,我与他之间这堵青砖墙,竟如何也不能拆去了。

仅为蝇头小利就放弃崇高的东西、出卖良心?我实在不能苟同。我对他说了许多劝慰之言。他却咏了太史公之词,叫我无以答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难道说,天下果真如他所言么?我迷惑了。我之前坚信的良心一类,究竟存在与否?难道说,天下果有不可教化之人?不管怎样,我还是愿意相信,人都是有良心的。为此,我愿再说服他一次。

家国逢难,痛煞人心。外寇内奸,何日可诛?外寇确实该死,而所谓内奸,亦为我华夏兄弟。诛之于心不忍,望其良心萌动,报效国土,以赎前罪。

倘明日再失败,我也要另图它法。或将他告去组织,或自行将他处决。我实在不愿与他走到这一步,内心矛盾重重,唯盼他尽快改过便了。天色将深,望明日事可功成,亦期盼他改过自新 。

另外,我真担心我们的关系会因此破裂,我真担心!

6

待那女学生走后,二人回到房中。

吉日靠进椅子,没有说话。他眼睛一直盯着窗外,表情十分阴郁。柔木小心地牵一牵他的衣袖,他却甩开了柔木。柔木一愣,杵在他旁边,不敢言语。他向年少的友人投来一瞥,瞥见对方低垂着头,方淡淡训了句:“柔木,你未免太多事了。”柔木觑着眼瞄了瞄他,瞄见他的椭圆形镜片,正反射着日光。柔木沮丧地再次垂下头,注视着自己纠缠在一起的双手,咬紧了嘴唇。

两人同时沉默半晌,柔木先吞吞吐吐地向吉日道:“我、我又没怎样……你何必生气呢?”

“你应她做什么?”吉日盯上他,对他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盏、紫砂壶,全震得咣咣乱响。

柔木惊诧得一颤,不知所措地眨眨眼,对着吉日缩起身体:“我……”他支吾了会儿,悄悄道,“她丢了同伴,实在可怜……”

“柔木。”吉日眯细眼睛,注视年少的友人,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了。对于年少友人的好心肠,他只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慈悲心不是这样使的。”

“可前阵子,那个胡云不是也 ……”柔木扬起脸,刚好撞上吉日的视线。他又紧张得垂下头去,咬紧了嘴唇。换回去了吧?他偷偷忆了起蒙古王府门前,那一只石狮子。那时候,他并不知道[他]倒在门口,他出门时,[他]早给人送回家了。石狮子一事,他没有写进笔记,更不曾对吉日提起。

……他,应该早知道了吧?念及此,柔木有意觑了吉日一眼。

吉日一只胳膊搭在桌子上,还注视着柔木。看柔木觑来一眼,他略抬一抬手,指了指斜对面的藤椅。柔木即刻领会他的意思,终于抿嘴笑了,扭身歪回藤椅里,寻一个舒服的姿势,盖上了那件外褂。

吉日瞅着柔木,亦浅浅笑了,轻声跟他说:“你不知道那些人的厉害,别跟他们沾上关系,更何况……”吉日走去窗前,“听听,外面都成什么样子了?”

柔木注视着吉日,坐直了身体,果然老实地倾听起外面的动静。街上、胡同里,躁动还持续着。越来越哄闹,枪声也更加频繁,躁动声几乎淹没了其它所以声音。空气里好像紧绷着一根弦,时时都有断掉的可能,弦一旦断掉,又想不出将要发生什么。

吉日步去柔木身边:“不如搬去我那儿,到可以省些精力?”

柔木把那件外褂蒙到脸上:“省、省什么精力?我住这儿很好!”他边说,边两手扯紧了外褂,外褂隐隐罩出他的五官。忽然,他觉出吉日轻轻扯上了那件外褂,于是更攥紧两手,知道对方没有扯开,他才对着外褂偷偷吐了口气,外褂给他吹起个小鼓包。他听见吉日一声低笑,蒙在外褂里的脸,表情一下子僵住了。他盯着外褂,眼神闪烁了闪烁,故意岔开话题:“啊,对了,知不知道,积水潭出现妖怪了呀?”

“啊,那件事儿,怎么会不知道?已经五天了,夜晚吵得人睡不着。”

“是啊,那种叫声,深夜听来很清晰恐怖呢。”柔木的脸还蒙在外褂里,声音有一点发闷。

“怕了?”

“才没有!”柔木毫不犹豫地否认了。他悄悄拉下外褂,瞄向吉日:“只是想,这声音要到几时才能停下?那妖怪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吉日没有作答,只微微一笑,把视线转去了窗外。

窗外,一阵风过,掠过梅枝、桃枝,掠得竹叶刷刷作响。竹子的影儿,投上绛窗纱,淡淡橘红的余晖,亦渗透窗纱,零零星星地在屋地上点了几点金。

柔木斜着眼睛凝视吉日,见吉日沉默,他也没再多说什么。

檐下的两只燕子,抖抖翅膀,双双往南去了。

“啊,燕子走了。”吉日望着窗外,淡淡说了一句。柔木即刻蹦下藤椅,随友人望向天际。

空中,两个小黑点,愈来愈远。

“柔木?”吉日还望着窗外的天,极认真地对友人道,“还是搬去我那儿罢。”

7

1931年9月15日,晴

夜很深了,月亮再次出来,觉得清冷异常。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没有点灯,我却能把一切看得更清楚。今天,我又约了他。他还是一脸不屑的样子。他答应与我见面,只此一点,我就很高兴了。

他说:“老时间不行,还有些事情要办。”我们便约定暮时,老地方相见。我与他之间虽然隔了堵无法拆去的青砖墙,但他答应与我见面,足以证明他心里还是有我的。这也足以证明,我完全有能力将他说服。

他原是很好的人,后来竟成了叛徒,这过程间定有什么蹊跷。我想,他是否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他站不住脚的理由、他的固执,是否是我让他产生了不安造成的?也许,从一开始,他需要的,只是我一句承诺?也许有了这承诺,他就能够悔改?他说有些事情要办,他去办什么事?会是些叛徒的勾当么?我还有些担心。

暮时,老地方,积水潭,他如约而至。

淡绿微漪的秋水,夜色下泛起青烟似的薄雾。秋风任意扫着湖岸上的枯草梗,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暮色有些怕人,因有他在,我心里多少有了些勇气。

无论如何,我要说服他,否则真要与他为敌了!我劝说他不要再向敌人出卖情报,而我也不会再告诉他什么。我说:“如果你肯改悔,我愿意介绍你加入地下组织。”他只笑了,对此完全不感兴趣。这样的承诺还不够吗?我又告诉他:“如果你肯改悔,我情愿退学、退出组织,跟你结婚!”我想,他既不要那个承诺,定是要这个了。他还是笑了,他说:“当初接近你,不过为了获得必需的情报,要怪也该怪你自己不好,谁叫你那么笨,轻易把情报当笑话一样跟别人说起?追究起来,出卖情报的是你才对。如今怎么反怪起我,指责我是叛徒?”

这真叫我心寒!当初,我是多么地信任他,才将所有秘密告知他的啊!难道说,我在他心里,只是获取情报的工具?我不敢相信,急切地向他确认。至少,我希望在这点上,他多少能给我些安慰,哪怕是虚伪的怜悯!意想不到,他竟回答说,从未对我有意。他心里所想的人,只有魏曦。原来,他今天跟魏曦一起制定了留洋的计划。

我不知道魏曦是否真正了解他,不过于我看来,他已经是彻彻底底民族的叛徒了。我彻底绝望了,为了更崇高的东西,我打算亲自处决他。我当着他的面,取出匕首。他面对我,朝我笑了。他说:“我告诉你这么多,你也可以死得瞑目了。”

他在嘲弄我!

我实在无法忍受,举匕首冲过去。他掏出□□,眼睛眨也不眨,眼看着子弹将我射杀。

我死了。他把我的尸体、匕首连同□□一起投进了积水潭。

月光,美好的月光。我渐渐沉入冰冷宁静的水底,望见了美好的月光。

我真不甘心……

月光,笼着静悄悄的湖水。湖面没有涟漪,声音也没有。突然间,一片灰白的云游移过来,遮去了微弱的天光。芦苇、干枝、腐朽的草、淤泥、栖息在深处的水鸟……一时间,全化作奇异的黑影。巨大的黑影,笼罩了整个儿湖面。

黑暗之中,隐隐现出一个人。

我知道,这个人是他。

……这么一来就好了……

……哼!活该,活该死!

我清楚地听见,来自他内心深处的声音。啊,原来他一直是厌倦我的!摆脱我之后,他会义无反顾地去投靠敌人吧?他会跟魏曦一起吧?

……不行,决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他这叛徒!

慢慢地,我从冰冷的湖底爬出来。胸口的枪孔已不再出血,只是身上湿漉漉的,如何也干不了。我手持那把枪,对准他远去的背影,连连开枪。

他,亦死了。

为了让家人安心,我记下这则日记。日记浸了水,不过明早太阳出来,它就会干了。

黎明将至,我必须返回湖底。那里,他在等我。我与他,终于拆去了那堵青砖墙。

望国难早日可解,望我家人今夜有个好梦,望……

8

民国十九年,阴历八月二十二。也就是1931年9月22日。

吉日让柔木收拾东西,跟他到万事斋居住。柔木推说有事,拒绝了。吉日只好哄他说,让他去住小云门里的园子。

柔木一听,这才点了头,但他还要吉日再次按剑而歌,且不能再唱悲切的词,看吉日笑着应下,他抿嘴一笑,收拾起东西。

柔木琢磨住不了几天还要回来的,又见菊花开得正艳,便没有收起那些盆花。他想至少先取软青纱遮上燕子窝,以免日后忽然刮大风,才移了小梯子到檐下,就瞥见一只雌燕,远远地飞回来了。他心里纳罕,却没有遮燕子窝,同吉日一道走了。因他还想看一看万宁桥上的景致,所以他们特意舍去小路,绕大道经过万宁桥。

万宁桥上。

夕阳已经沉下去,桥下的川水不再呈现金色。没有月光,水面一片乌黑。寥寥行人,随着天色转暗,也逐渐消失了踪迹。

远处,几点不很明的灯,鬼火似地闪烁着。

“最近好像失踪了不少人呢。”柔木眺望远处的灯火,回想起白天的事情。

“大概是有所预见,各自投奔去了吧。”吉日道。

“那个人也不知找到没有?放着为他担心的人不管,还真是无情啊。”

吉日眺望远方的景物,听着友人的感慨,没有答话。

这一回,他们没去水怪出现的积水潭一探究竟。动荡不安的局势,弄得大家人心惶惶。

“柔木?”过了好一会儿,吉日轻轻启齿,“……对不起……”说这话时,他还望着远方黑乎乎的景。

柔木朝他眨了眨眼:“……为什么道歉?”

“白天,我……”

“啊?什么啊,我早忘了呦!”柔木低下头,抿嘴笑了。

吉日听友人言语,亦淡淡笑了。

这个时候,游行的队伍早就散去,没有枪声,更没了秋莺啼唱,周围死寂死寂。道路上,传单残片给风卷去空中,祭奠死人的纸钱一般飞舞着,有些落进水中,污了原本澄净的金川水,有些还在空中打转,携着呛人的火药味儿。

没有月,更没有艳丽的秋草与秋花,只有一川黑墨似的水,和一片死寂。乌鸦突然“呱呱”两声,之后,又是一片死寂。

一角传单残片,自眼前盘旋而过。柔木伸手捏住它,盯着它瞧了瞧。那上面的字,已经残破,且污浊得辨认不清了。

“吉日啊,积水潭啼叫的妖怪,到底是个什么?”

万宁桥下的川水,与积水潭的是一个水系。

“我没有见过。”吉日答他,“不过世人常说,国之将亡,必出妖孽。想它既非妖孽,也该是某物在悲鸣吧。”

冷飕飕的风,翻动川水。

……国之将亡吗?柔木将那一角残片丢到风中:“听说,热河也沦陷了呢,用不了多久,怕连北平也要……”他的视线,紧紧追随着风中那一角残片,“不知又要增添多少孤魂野鬼。”他两手扶着白玉栏杆,蓦地忆起去年的秋景。今日变成这般,该说是风景更迭,还是人心变迁了呢?原来景色也同将死之人一样,有回光返照的啊。他盯着眼前的景儿,后悔了,后悔此刻站在这儿。他微微扬起脸,闭上了眼睛。冷飕飕的风划过脸颊,脸有些疼。

吉日凝视友人,不由得唤了他两声:“柔木?柔木?”

听见呼唤,柔木睁开了眼。吉日微笑着与他道:“你我皆为凡夫,遇见这种事儿,也无可奈何啊。况且硝烟四起,即使侥幸留得残命,也不过刀口舔蜜。倒不如趁着这奈何天,好好记下眼前的风月?”

“风月吗?”柔木眯起眼睛,环顾一片昏惨惨的景儿,“恐怕风月也要变成地府的招魂幡了呢。”他抬头瞧向身边的友人,“吉日,地府到底什么样子啊?”

“地府?”吉日思索一番,答他,“那儿无趣得很,我只记得七十二司、十王殿,别的么……”吉日摇摇头“……记不起了。”

“十王殿?”柔木抿嘴笑了,“你是哪个殿的王?”

“我?”吉日也笑了,“你不是清楚得很?”

柔木闻言,微微启唇,打算说些什么,沉默了一会子,却终于什么也没说。他凝视着吉日,见吉日身上的墨色长袍,奇迹般地与黑暗中的风景融为一体。

四周围的黑暗包裹着吉日,镜片上也一片模糊。柔木看不清友人的脸,心上没来由地几分焦躁。远处几点不明的灯还幽幽闪着,柔木凝视了吉日好一阵,终于低声对他道:“吉日,不管怎么样,我都……”

“啊,我知道,知道。”黑暗中,吉日朝友人摆一摆手,轻轻笑出了声。

听见吉日的低低笑声,柔木竟红了脸。此刻,他简直庆幸自己置身于黑暗之中。仿佛要掩藏内心的秘密,他迫使自己专注于远方那一点鬼火似的灯光:“对了,为什么戴那副眼镜儿?”很久之前,柔木问及此,吉日却玩笑似地没有回答。后来,这问题就搁置下来了。

“这个啊。”吉日正一正绝对端正的眼镜,微微笑了,“也没什么,只是戴习惯了,所以戴着。不过说起来,这还是别人的东西。”

“别人的?”谁呢?柔木寻思问个明白,听吉日又开了口:

“……柔木,不管将来如何,我决忘不了你……”吉日低沉着声音,绝无笑意,缓缓道,“你……你到那时,一定要忘了我,自己多保重。”

柔木不明白吉日为什么忽然说出这一番话,没来由地心头一紧,右眼皮急急跳了两下。凉风袭来,他习惯地贴去了友人身边。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歌声,应该还是去年那个唱曲儿的所在。听唱得是《哀江南》套曲,末了一支: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两人伫立桥头,静静倾听这细腻、缓慢,而又哀婉的曲子,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那一曲才唱罢,听更远的地方,传来了凄厉的叫声,像极了猫头鹰的笑。那是从积水潭传来的声音,是传说中水妖的声音。

一直流传着那么个说法。光绪二十三年,积水潭出现了水妖。水妖的真正模样,无人见过。只听老人讲,其出现时,会从苍茫水面上传来凄厉的叫声,叫声从水面直传至远方,昼夜不息。人们都说,这是国之将亡的征兆。后来,慈禧太后着法师做法,水妖的鸣叫声才得以平息。

民国十九年,水妖又再度出现。依旧无人见过它,只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还同昔日一样,恐怖异常。国民政府并不信任法师之流,更不相信鬼怪乱弹,他们只组织军队用枪支朝水面射击。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果真惊动了水妖。

水妖现出真身,你道那水妖的真面目是什么?

不过是将长喙伸入水中,鸣叫着的苍鹭罢了。

欲知后事 且待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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