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道：“是。我跟着玖郎八年，也算学有所成。当年十来岁的孩子，长成翩翩少年，玖郎他也声名鹊起，成就了一番事业。可是他越来越不开心，我初时不知个中缘由，只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后来才知道，他竟是为我忧虑。”
他苦笑道：“有一天玖郎问我，愿不愿独自立身江湖，创出一番事业？我心里不肯，可是他同我说，他说，小玉你这是何苦？你气度高华，英俊明丽，一旦步入江湖，便是一个传奇，何必守在我身边，白白浪费了你？”
他模拟玖郎的语气，淡淡说来，话虽无情，却给人一种深痛邈远的感觉。刹那间又念及当时眼前人冷定漠然的神色，事隔将近二十年，玉龙也不禁心头霍霍地疼痛起来，续道：“那时他声名鹊起，是人人赞誉的青年俊彦，我知道若是给人知道他与我的亲厚，后果不堪设想。自那一天，我时时疑虑，是否他厌倦了我？抑或我真的成了玖郎的拖累？因此他为将来打算，希冀我离开他？”
“我被这些猜疑折磨得食不甘味睡不安枕，却不敢明白问他，倘若他亲口说出厌倦二字，那真比杀了我还要令我难过。我也只是试探，闲聊时同他说，玖郎，若是我成名立万，我与你，都为众人瞩目，恐怕再难相见了，那可真是可惜。我故意轻描淡写，来看他的反应，可是心里紧张得怦怦跳，不知道他是否会明白我的真意。可是他说，小玉，男儿处世，至重要便是功业声名。江湖一生，没有赫赫威名，不曾被人惊羡膜拜，又有什么意思？——他这样说，岂非已很清楚？我留在他身边，于他功业无益，声名有害，那我又何如离开？我跟他这些年，他对我亦师亦友，如兄如父，我如何报偿得了？我所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离开他——虽然想起来难过，但这却是我唯一可做的事情……”
“他亦笑着问我，小玉，你呢？你是否不愿出去？——我当时心念已定，便回答，玖郎你既然觉得我出去比较好，我怎会不愿走呢？他握杯笑道，这才对，跟着我能有什么出息？我帮你铺垫前程，日后你金马玉堂，也不枉我一番心血了。”怆然一笑，玉龙接着道：“我见他笑，又是难过，又是欣慰，到底我走了，他也轻松。果然他早早替我谋划了出路，我才离开他，便遇见了小鸾——原来玖郎他早就等着我离开的一日，这样迫不及待……”
他闭上双眼，又缓缓叹了一口气，似乎仍在为这个发现耿耿于怀。
百花夫人忽然道：“你们是被自己误了。你只说你在试探他，焉知他不是也在试探你？他同你大谈功名之时，说不准也在盼你对他明讲你不求功名，只愿长伴左右呢。他问你愿不愿意走，只怕用意是为了引出你的不愿二字。”
玉龙听了这话，如遭雷亟，登时呆住。
百花夫人叹道：“唉，这也是聪明人的可悲了！若是一个憨直些，想得少一些，直来直去说了，也免了这些误会。偏偏人一旦动心，一分的机窍都变成了十分，你来试我，我来试你，试来试去彼此都埋起来真心思。假意对假意，哪里有不误会的道理？世上十停怨偶，倒有九停是给这样故作聪明拆散的，偏又不知道反悔，还一味说是为了对方好，呵，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玉龙垂下头，萧然一笑，道：“夫人说得是，玉某平生自负，不料还是自作聪明，误了我和玖郎一声。”
百花夫人道：“过去也就罢了。你为那个玖郎想，离开也就是了，又牵上穆姑娘，哼，你也忍心么？”
玉龙道：“玖郎只是安排我们遇见而已，至于后来，却是小鸾……小鸾她年幼单纯，误抛红线。”
百花夫人笑道：“那也难怪，玉大侠少年英俊，仪表非凡，穆姑娘既动了心，她美貌温柔，又是慕容家后人，撞上门的猎物哪有放生的道理？”
玉龙一手攥紧那根珊瑚蜡烛，昂首道：“我并非当她是猎物！我同她成亲之后，尽我所能爱护她、照顾她，我自问已经尽心尽力，是她……是她不肯放过我……”说到这里，不仅黯然下来。
百花夫人明眸中闪过一抹锐利笑意，道：“是么？玉大侠倒是尽的好心好力。夫人尚在病中，你便忍心抛下她来会你的玖郎，这算是对她尽心？你在这里挂满玖郎的画像，熏香未冷，笔砚无尘，榻上被褥俱全，显见也是经常住在这里了，真不知尽心尽力，到底对谁了。”纤指掠起鬓边一缕散发，又含笑道：“穆姑娘当真是大家闺秀，那般贤惠。换做是我，玉大侠，我若亲见这里的情形，也会忍不住浇上松脂烧一把文火，慢慢把你焚成灰烬才解恨。”
玉龙哑声道：“那样也好！可是小鸾她依然安在，不是么？她在我身边，处心积虑守了五年，何曾不是恨我入骨？她骗来夫人的欢喜神仙，炮制这一场血案，玉龙府近二十年声望毁于一旦，跟将我烧成灰烬有何不同？”他脸色苍白，手上青筋一根根爆起，越发激动起来：“更何况，圣心仙子并未对她起疑，她偏偏劫了仙子来此，分明就是要事端闹大，逼迫玖郎出面！甚至，甚至她根本就是要借机引你们来这里，要把我和玖郎的秘密公诸于众，使玖郎再无立足之地！”
但闻嘣的一声，那根珊瑚蜡烛不胜其力，应声折断。玉龙犹自说道：“她恨我，也罢了，我纵然死在她手下，也毫无怨言。为什么她不肯放过玖郎？”
百花夫人道：“玉大侠，若然你的玖郎另外娶妻生子，夫妻恩爱，琴瑟和谐，你恨不恨呢？恨到极点，你会杀掉玖郎，还是他的爱妻？你不会慈善到允许他们夫妇死亦同穴罢？”
玉龙道：“我此生此世，都不会伤玖郎分毫——若事情当真如夫人所言，我宁愿自己了断，再看不见，也听不见，只知道他好，便也能放心去了！”
百花夫人笑道：“玉大侠还是个痴情种子呢。你既然说是穆姑娘从我这里骗来了欢喜神仙，我倒想问一句，她从哪里学来了风雷七十二钩呢？又怎么知道扮成雷堡主来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