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一笑,声音有些苦涩:“我十岁那年,与同伴在野外游玩,遇到一个人,他看上了我,直接去到我家,同我父亲说要收我为徒。我父亲问明他身份,大为开怀,因为这个人,就是当时的幽冥教主,风枕淮。”
他一说出这个名字,杨无忆眉骨不禁一跳,独孤止与左先生也各自愕然,周一尘已脱口道:“那个老魔头?”见田、练等人露出茫然之色,遂道:“也难怪,幽冥教二十年前就被武当灭了,只逃出了风枕淮一个。那帮人男盗女娼,提起他们还怕脏了自己的舌头!——不过当初幽冥教差不多算是蒙古国教了,风枕淮几个弟子都是元朝重臣,所以当时进了幽冥教也差不多算是荣华到手,更遑论做风枕淮的弟子。”他看了玉龙一眼,冷哼一声,道:“你资质也不过中上,风老东西竟看上你,还亲自上门求徒,倒也稀奇!你若真是他亲手□□,才有今日这样的作为,更是不见出息!”
玉龙声音沙哑,毫无表情地道:“——我并没有学他武功。我跟了他两年,发现他是个……是个邪恶之人,我便暗中找个机会,偷偷逃了。”
他虽然强作镇定,声音里仍有一丝颤抖,周一尘何其敏锐之人,登时明白风枕淮如何会纡尊降贵了。心道有这样两年经历,仍能以潇洒流丽闻名江湖,也算难得,因此对玉龙的恶感消去大半,淡淡道:“你当时的功夫,能从老东西那里走脱么?”
玉龙道:“当时风枕淮约斗大漠王庄翰儒,两败俱伤,他伤得重,幽冥教也混乱,所以我才趁机要逃,不过,还是被他发现了,而且他亲自追上了我。”
百花夫人道:“他追上你,你何以脱身呢?”
抚在珊瑚蜡烛上的手滑至那画中的玄衣男子鬓角,玉龙脸上浮出一丝淡淡的笑纹,目光亦随之温柔起来,道:“我便是在那时,遇上了玖郎。他像神一样从天而降,打走了那个魔头,救了我。”他似乎陷入茫远的回忆,微笑道:“那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那么英俊,那么骄傲,像真正的神一样,不可一世。我腿骨折了,趴在地上,满脸是血,糊着雪水泥浆,仰起头看着他,他也冷冰冰地看着我,问我,你是谁?父母在哪儿?我的父母,在我跟了风枕淮走后不久,就被他派人杀掉了。我告诉他,我父亲不要我了,把我送给了那个魔头。”
“他听我这么说,便看住我,眼神渐渐温柔起来。他抱起我,帮我擦干净脸上的污秽——他就是穿着这件衣服,用衣袖抹去那些血水和泥浆。我看着他,想起来那两年的日子,觉得好生耻辱,腿上又疼得钻心,我难过自卑得恨不得登时死掉。可是他那样的人,身上都散发着光辉,却拿自己的衣袖,那么温柔地替我擦去污秽,我又觉得无比幸福。这两种感觉在我心里纠缠不休,我忍不住放声大哭。我在风枕淮身边两年,受了什么样的折辱,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可是他对我的好,却令我悲伤起来……”
“他见我伤心,便笑了一笑,说,这真是,难道我长得丑吓到了你,你哭成这样?我才哭着,听他这样一说又忍不住要笑。他笑我,长了这样清清秀秀的模样,怎么像个小呆瓜,又哭又笑的?”
“我自从跟了风枕淮,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温柔地同我说话,直到今日,我尚能把那一天的情形,把他说过的每一个字清清楚楚地记起来……”
“后来他带我回去,帮我治好了伤,我就留在他身边,他教我武功,教我下棋弹琴,我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自他身上得来。”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些卷轴揭开,轻轻抚着顶上的珊瑚蜡烛,以及画中人神色冷戾的脸,轻声道:“那些年,便是我毕生最快乐的日子。我守着他,无论他教我什么,我都努力去学,只为学得好时,博他开颜一笑——我的玖郎,只有我知道,他虽然像天神一样骄傲,可是他心里的痛苦,那么重,那么重……”
“他醉酒之后,就躲在暗室里,一声不响地坐着,坐一天,有时两天。他不说话,也不落泪,可是他的脸都在抽搐,他抓着我的手,颤抖。他攥得那么紧,指甲都会嵌进我肉里……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只有他知我,怜我,也只有我懂他,敬他,怜他。可是玖郎,玖郎啊……他一直没有明白这一点……”
周一尘忍不住道:“哼,既然你们一往情深,何不厮守一生?你同穆姑娘成亲,岂不是既害了穆姑娘,又辜负了他?”
话音未落,忽觉一道异样眼光落在自己身上,回头看时,只见左梦云正淡淡望着他,大有不以为然之意。他早认出那把折扇,扇上山水笔法,都是从他学来,只有题字陌生得很。此刻一思量,发觉这人似曾有过一面之缘。想到当时见面时候的情形,不觉生出几分不悦,沉下脸来,道:“怎么?难道你另有高见?”
左梦云合起折扇,淡淡笑道:“素手携来共风雨,敢以尘寰负佳人?周先生卓识超群,为人有如行云流水,区区自然只有敬服之意。”
周一尘早年与一名女弟子李娴儿避世归隐,已是人尽皆知的传闻,但此时左梦云旧事重提,却仿佛大有嘲讽之意。周一尘果然目光一冷,却只是冷哼一声,转向玉龙道:“你来说。”
众人见他竟然如此示弱,不禁大为讶异,独杨无忆想道:“周一尘若肯手下容情,多半还是有点理亏。他和他的弟子情投意合,结为夫妻,就算不为世俗所容,却也不关左先生什么。况且左先生温雅倜傥,难道竟容不得这样事情?”
他自顾思索,旁边玉龙吐了口气,道:“小鸾么?我跟她结为夫妻,乃是遵从玖郎的安排。”
百花夫人蹙眉道:“他来安排?”
玉龙道:“是。我跟着玖郎八年,也算学有所成。当年十来岁的孩子,长成翩翩少年,玖郎他也声名鹊起,成就了一番事业。可是他越来越不开心,我初时不知个中缘由,只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后来才知道,他竟是为我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