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无忆心里道了声“惭愧”，向练寒飞歉然一笑，练寒飞却冷冷地道：“我不必他管，也未必就会死。”耿夫人掠了一下云鬓，叹息道：“这位姑娘倒好气度，很合我的心性。但是你这样回护他，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练寒飞道：“他是什么人，与我什么相干？”耿夫人道：“说倒是容易说，然而这人是蒙古人，当今蒙古皇帝的亲侄子，若传出去你与他这么相近，岂不是麻烦？”练寒飞道：“我同他怎样，与外人何干？蒙古人也罢，汉人也罢，我愿意帮的，自然就帮，不愿意的，天皇老子也白说。”
耿夫人笑了一笑，道：“这也对，不过只怕你遇到一个负心无义的，那可是伤心一生的事情。”练寒飞听了这话，俏脸微微飞红，避开杨无忆目光，道：“你胡说什么？”
素衣雪剑向来冰雪一般，虽然生得极美，却也冷得令人不能逼视，此时忽然害羞，便如冰玉之上淡淡涂了一层胭脂，杨无忆看得心头一跳，几乎呆住，暗道：“若是圣心仙子这样情态，又该如何呢？”一想到圣心，只觉得心头狠狠一痛，勉强笑道：“无忆原本就是草字，只是负心二字，并不敢当。在下幼弟，据说这几日多蒙夫人照料，还望夫人赐我们兄弟一见。”
耿夫人道：“你说爱猷识理答腊么？霞妃早带他走了。”杨无忆失声道：“什么？带去哪里？”耿夫人道：“自然回去应昌，他是皇太子，尊贵的紧，哪有随便游走的道理？”
杨无忆原本一心挂住爱猷识理答腊，此刻听说他走了，便再没有纠缠下去的心思，因道：“既然如此，多谢夫人款待，我们就不多打扰了。”拉起练寒飞转身便走。
耿夫人笑了一笑，道：“我这生生堂并没有门，你们如何走呢？”杨无忆极目望去，果然四壁萧然，并无门窗可见，是以这房间里才这样幽暗。练寒飞道：“既然能进，便一定能出。”耿夫人淡淡一笑，道：“你错了，我这里，只能进，并不能出。若要出去，只能毁了我悉心布置的机关——”
练、杨两人心中狐疑，若当真如此，岂不是连她自己都出去不得？不料这念头一闪，耿夫人已说道：“我自己也是十六年不曾出去过了。”
杨无忆叹息道：“锦屏韶光一瞬间，忍教相思负华年？夫人又何苦如此呢？”那耿夫人听得锦屏韶光一句，心中剧痛，淡然道：“我自有原因。”顿了一顿，想到旧年也曾与所爱之人共处一夜，那人虽对她怜爱，却也是相守以礼，且也一样是最肯言词温存的人，而这锦屏韶光一说，也曾见于那人诗作，一时重重往事，纷至沓来，一霎时对杨无忆恨极，一霎时又心里温柔酸楚，半晌，方道：“你们若要出去，也不是不可，但要替我做一件事。”
练寒飞道：“做什么？”耿夫人在帘幕内招手道：“你们且进来。”
两人走了过去，耿夫人纤手轻抬，白纱帘幕向两边缓缓分开，现出她的身形来。两人看着，不觉吃了一惊。原来这耿夫人声音听去甚为年轻，看到面貌，也并非十分美丽，然而面若团粉，纤眉长眸，圆圆一张樱桃檀口平添几分稚气，只是眸子里光芒冷冽，大有杀气，与她的面相大不相称。而她身下那张紫檀木雕的椅子，又装着四只木轮，身上一件浅紫软缎长袍裙裾长长地拖下来，将双腿双足遮了个严实。
耿夫人淡然一笑，道：“你们看什么？我双足不便，只好坐这个了。”练寒飞心中凝涩，说不出话来，便转过头去。却见一幅屏上悬着一张画像，画中是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清目直鼻，双唇微抿，挑起丝丝笑意，分明温柔已极的，然而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却是淡淡扫过，衬得那温柔也有一两分淡漠。练寒飞不觉心头一动，不知为何只觉得这人眉目之间，似曾相识，但她出道不久，见过的人也有限，分明没有此人的。回头看杨无忆，他也看到那画像，正自凝眉沉思。
耿夫人自旁边的小炉上取过茶盅，斟了杯茶，浅浅抿了一口，道：“你们看什么？莫非见过他么？”
练寒飞尚未开口，杨无忆悄悄拉了她一下，微笑道：“在下浪迹江湖，见过的前辈之中，论风神俊雅，首推周一尘前辈，不过周老冷峻傲峭，此人却萧疏温雅，兼而有之，更令人一见倾心了。”原来杨无忆方才闪目，见那耿夫人脸上虽是淡淡笑着，目中先是杀机一闪，却又现出一丝苦楚之色，便知道她必对画中人爱之既深，恨之也切，且又不曾想起究竟这是何人，因此只捡无关紧要的夸奖两句。他认定天底下女子，但凡爱过一人，不论那人如何伤她，她亦不肯恶语相加。因此只要出言赞许那人，必是万无一失的。
果然耿夫人明眸一闪，微笑道：“哦？你见过周一尘？那必是也见过李娴儿了？他们如今可好？”
她提到李娴儿之时，目中微微露出哂笑之意，杨无忆心下推想，必是方才自己说周一尘不如那画中人，而李娴儿又痴心相许周一尘，所以耿夫人才会得对她有一分不以为然。但凡女子，多是惯于同身边别的女子相较情郎高下，如此看来，这耿夫人也是与李娴儿相熟的。杨无忆因留了心，道：“在下只见了周老，这位李前辈却不曾见过。”
耿夫人凝目看住茶盅上一枝折枝海棠，缓缓笑道：“这样说，周一尘与李娴儿并没有修成正果？”杨无忆道：“这个，在下就不知道了。”耿夫人道：“哼，李娴儿也是走火入魔，当年左梦云对她何等痴心——你大约不曾见过左梦云，论风度，虽不及他，”她看住那画像，唇边现出一抹笑意，声音亦柔婉起来，道：“虽不及他，也未必不如周一尘。”
杨无忆想到左先生对待周一尘，那番与往日大相径庭的冷淡态度，恍然道：“原来如此。左先生深爱李娴儿，想必因为知道李娴儿心系周一尘，才不肯唐突佳人。而按耿夫人的说法，定是周一尘不曾娶了李娴儿，李娴儿伤心归隐，所以才不见踪迹，左先生才会得对周一尘极是不屑。这样看来，左先生以世家身份，甘为圣心仙子效劳，也是因为她是爱人之女，爱屋及乌的缘故了。”一念及圣心，忽又看到那画像，心道：“奇怪！似乎这人竟与圣心有一两分相若——但是怎么可能！圣心不是李娴儿与周一尘的女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