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无忆想到左先生对待周一尘,那番与往日大相径庭的冷淡态度,恍然道:“原来如此。左先生深爱李娴儿,想必因为知道李娴儿心系周一尘,才不肯唐突佳人。而按耿夫人的说法,定是周一尘不曾娶了李娴儿,李娴儿伤心归隐,所以才不见踪迹,左先生才会得对周一尘极是不屑。这样看来,左先生以世家身份,甘为圣心仙子效劳,也是因为她是爱人之女,爱屋及乌的缘故了。”一念及圣心,忽又看到那画像,心道:“奇怪!似乎这人竟与圣心有一两分相若——但是怎么可能!圣心不是李娴儿与周一尘的女儿么?”
心里想着,口中犹微笑道:“左先生在下也是见过的,他是玉堂金马,翩翩佳公子,令人如沐春风,自然又不一样。”
耿夫人点头道:“原来你与我的故人都相熟,那也好……”
正说着,忽然微微皱眉,将手边屏风上的花纹一拂,竟有喝骂之声从那屏风上传来。练、杨二人大为惊奇,只见耿夫人粉面含霜,转过轮椅,拉开另一面白纱,便现出几面镜子来。不知她在哪里动作一下,只见一面镜中忽然映出境像来,像是在一个园子里,一个穿杏黄衫子的少女一手叉腰,正指着一个人破口大骂。那被骂的亦是个女子,背影甚是纤秀,只是衣饰寻常,想来是粗使的下人,此刻扶着把扫帚低头而立,看去甚是可怜。
两人正暗自惊奇,耿夫人已向着屏风吩咐道:“荷风,你瞧瞧绮霞院怎么了?”
屏风上有人应了一声。耿夫人广袖遮着,从那屏风上拂过去,镜中影像便消失不见。过了一阵,屏风上又传来声音,正是方才答应的少女回道:“回夫人的话,是绮霞院扫地的萍姑,今儿不知怎么了,竟然将石径上的落花都扫了去,那边管事的莺语才骂她。”耿夫人食指点在唇角,想了一想,吩咐道:“把两个各去打三十,萍姑留下,骂人的撵出去。”
那少女应了一声,想是下去了。耿夫人向杨无忆看了一眼,道:“你可是觉得我太没道理?”
杨无忆点头道:“撵出去的有利之极,只是扫花的为何要打?”
耿夫人笑了一笑,她方才食指点唇的动作极是娇憨,这一笑,却又清冽明艳,犹如花树堆雪,杨无忆看得一呆,心道:“她若还是十九二十好年华,这样娇痴憨软,有哪个男子舍得令她有半分委屈?如何竟会变成如今这样?”
却听她淡淡道:“我从来只爱看落花,偏不喜欢盛开的花,所以我这里的落花,从来都是不扫的。她做了这么久,竟然出这样大错,打她,也不屈她。”她脸上笑意全无,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道:“我住在这里,只是不想别人看到我而已,我却还是要看到外面的。”
杨无忆一时竟无话可说。耿夫人又道:“你们两个,可想要出去?”
杨无忆点头笑道:“却不知道夫人要吩咐我们做什么事?”
耿夫人道:“这事情也简单,我要你们学了我的功夫,替我杀一个人。”
练寒飞忽然道:“是他?”她目光所示,正是那画像上的男子。耿夫人低声道:“他么?”似乎轻轻笑了一笑,双眸中冷芒一闪,又黯淡下去,似是悲怆,又似茫然,终于摇了摇头,道:“你们凭什么杀他?”语气极是不屑。
练寒飞冷哼一声,转过头去。耿夫人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说的那个人,是个女子。”
杨无忆闻言,向练寒飞深深作了个揖,道:“唉,我今日势必要对姑娘不住了。”练寒飞秀眉微蹙,看着他问:“怎么?”杨无忆道:“杀人也不算什么,但要我杀女人,我总下不去手。况且有资格让夫人如此凄凉的,必定是不可方物的绝色,我更不能唐突。”
他虽是赞那女子,这话听在耿夫人耳中,却也熨贴,因冷笑一声,道:“她倒不算什么绝色——不过你们男人,倒是一样嘴脸,见着有了三分姿色的,边挪不动脚步。哼,没的教人替你们恶心。”
杨无忆笑道:“非也。在下虽然悦见佳色,却从来都不忘故人。百草千花虽无我不爱,但心中只有明月一轮,这一点小小过错,不妥或是,恶心何来?”
练寒飞听他这么说,心里蓦然一动,暗道:“他说的明月是谁?莫非是那位玉姑娘?”回想起来,仿佛玉无瑕与他当真很是亲近。又念道:“这些与我何干?真是太没意思。”不禁哑然失笑。那耿夫人却似挨了当头一棒,呆呆想道:“果然如此么?我最后见他,他果然是说要回到妻子身边,我只说他是被别人迷惑了心智,可是没想到,他同那狐媚子分了手,还是要回到她身边。如今他们定然还是和和美美,而我,而我,却要失去双腿,大好年华,生生锁在这里,一寸一寸毁掉……”
一念及此,心里如同刀割,反手一挥,低垂幔布应声裂下。杨无忆一眼看到里面也挂着一幅画像,却是一个女子,绿鬓如云,笑靥胜花,拈着衣带盈盈而立,容色清妍,神气却有几分英爽,如同皎日照雪,光彩明丽却又高华清冽。杨无忆只觉得头脑里轰得一声,全身的血都仿佛冲了上去,几乎站立不稳。
除却装束神情,那女子眉目,分明便是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