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无忆与练寒飞看到那幅画,都不禁大吃一惊。那画上的女子,形容样貌,与圣心竟有九分相似,若不是风度神态相去甚远,两人真会认作是她。这画上女子口角噙笑,眉梢飞扬,妩媚英爽,可亲可爱,而圣心惯常沉静清和,却如明月在天,光辉本是无处不在,然而到底遥遥相隔。
练寒飞素来对什么都是不闻不问,可有可无,虽然吃惊,然而与己无关,也并不多想。杨无忆则是关心则乱,心头一阵狂跳。在石宫里时,看周一尘与圣心的情态,非但是他,就连田仰左先生都起了疑心,但如今看来,事情大有不同。圣心的父母,必是与这位耿夫人关系甚密——一念及此,忽然想道:“耿夫人既然对这个女子恨之入骨,若是教她离开这铁屋子,看见了圣心,那圣心岂不是大为危险?”
耿夫人见他两个都是一呆,便疑心他们认得画中女子,幸而练寒飞淡漠,瞬间恢复平静,杨无忆又是笑嘻嘻地做惯了假,看在她眼里,仿佛也只是惊艳而已。心里虽然恨极,却自负身份,不愿轻易出手。何况这生生堂四壁坚铁,若不能毁掉机关,根本出去不得,平王把杨无忆送到这里,便是打算困他一生。因此也不必耿夫人再出手。
且说杨无忆最是不惯拘束的人,如今扔在这里,心里火烧火燎,不能消停。愈要与练寒飞说话,她又远远坐开了,抱着雪剑,如同老僧入定一般。无奈之下,躺在铁板之上,煎鱼一般翻来覆去,转了无数个念头。诸如先假意答应下来,待出去了,再做计较。他生于王室,自小看尽勾心斗角,行事并不拘泥,平日江湖人所谓不择手段,在他也大可付之一笑。然而偏偏眼前是一个女子,又身带伤残,他这念头一转,便觉得不妥,心道:“若给圣心知道我这样欺骗一个残疾女子,她就算不说,心里也定是不高兴的。”想来想去,竟是无途可出,只得安慰自己道:“不出去也好,身边有两位佳人相伴,眼前又少了许多麻烦,便如玉无瑕再怨我,也找不到这里来罢。”
一想道玉无瑕,又忍不住担心起来。她一个小女孩子,乍逢大变,一落千丈,境遇何其悲苦,性格又孤僻倔强,万一碰上玉龙府的仇人,可如何应对?虽有那神秘人承诺一路相护,但又不知道他究竟何人,是好是坏。越想越是焦急,又忆起玉无瑕哭得气哽喉塞的模样,恨不得一头撞将出去,肋生双翅飞到她身边,看到她安然无恙才好。
想的入神,一回头,指却见练寒飞站在旁边看着她。这屋子深,耿夫人那里的灯光熄灭,便剩下一片幽暗,练寒飞一身白衣,双眸凛冽,悄无声息地看着他,倒教杨无忆心中一跳,因笑着招呼:“练姑娘。”练寒飞若有所思,忽然出手,封了他昏睡穴。杨无忆倒不防备,给她一点,倒头睡了去。
不知过了多久,练寒飞替他解开穴道,杨无忆揉了揉眼,伸个懒腰,笑道:“这就是一夜过去了——”练寒飞也不理他,自顾走开去。杨无忆猜得七八分缘由,并不多问,然而想到自己,不由暗暗叫苦,愈发地绞尽脑汁,思索脱身之计。
过了一阵,肚子里已是咕噜噜叫个不停。正觉得尴尬,耿夫人那边忽然亮起灯来,仿佛外头有事情禀报,她道:“你跟姓庄的说,我不耐烦见他,叫他请回就是。”她声音略带怒意,却又有点惆怅,杨无忆不禁大为好奇,遂侧耳倾听。
耿夫人又道:“哼,我这里从不让外人进来,他难道不知道么?”隔了片刻,又轻轻笑了一声:“美貌姑娘?哼,倒真是有其父——”似乎咬了咬牙,方才续道:“——必有其子。让他来说话罢。”
须臾,耿夫人嗯了一声,想是外面的丫头带了那人进来。耿夫人懒懒地应道:“庄先生不用客气,你都敢把什么人都往这儿带了,再嘴头上客套,岂不是虚伪得很?”不知外面人说了什么,她冷笑道:“不敢当——令尊救了我一命,我很感激,别的就不用提了。我自住在这里,和你们庄家不相干——我欠你们的,也早还清了。我跟谁来往,也不劳庄先生挂怀。”俄而又是冷笑,道:“真是笑话!我这一庄子上上下下百十人,我不跟蒙古人做点生意,难道要你庄先生替我养着?我也承受不起!我宁愿拿风枕淮的,那是我自己开心愿意——我又不是你庄家的仆人玩物,凭什么要顾及你们家跟他的恩怨!”
杨无忆听得心里一动。与风枕淮牵涉的庄家,普天之下,也只有大漠王庄翰儒一家,如今大漠王已经过世,接替他的,便是他儿子庄秋城。难道风枕淮南下,竟然惊动了庄秋城入关?如此看来,这位耿夫人竟是与庄、风两处都是大有关联,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他这边潜心揣测,忽听耿夫人道:“蒙古小子,滚进来听罢!”杨无忆暗自苦笑,心知她必是恼怒外面那人干涉她与风枕淮等人来往,故意教他进去。于是慢吞吞地进了纱幔里面,笑道:“夫人召唤,有何吩咐?”
耿夫人尚未说话,只听屏风上传来外间的声音,道:“我不过是因为夫人是先父的故人,所以过来拜访问安,多嘴了两句,惹夫人不快,乃至动怒,那便没意思了,不如速去。夫人珍重,庄某告辞。”
这男子声音清朗高拔,言辞之间,甚觉傲岸,杨无忆听得真切,竟有似曾相识之感。电光石火之间,忽然想到,这声音,便是那日高歌《画梅花》的神秘人。难道那乌衣教主竟是庄秋城?这样一想,不知不觉便凑过去,顺着耿夫人目光看去,只见屏风上一朵碗口大的茶花,竟是镂空雕成,从那里望进去,那屏风里面竟是一面镜子,映着两个背影,一个合中身材的男子,素冠锦衣,看背影极是明俊雅洁,想来便是庄秋城了。而他身边,紧跟着一个少女,背影纤长窈窕,行动之间一身浅绿衣裙随风飘拂,除了玉无瑕,还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