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三郎怔了一阵子,拿着那串丁香花,骑上老马径直往寿柏镇而去。
他原道江南小镇,不过风情秀雅罢了,哪知道这寿柏镇街道敞净,店铺林立,繁华不输城市,而街道两侧,时见古树荫荫,繁花照眼,较之城市又别有一番风情。双星楼就在镇子中心,名曰双星,原来果然是双楼并立,中间栈桥相通,栈桥上碧瓦作廊,十分古朴素净。东楼只是原木搭建,绝无任何修饰,而西楼则雕栏画柱,明珰滴水,雅致可人,因此人流络绎,往来不绝。
两个楼前各有一个迎门小厮,一色黑色短打,收拾得干干净净。鬼三郎手里捻着那串丁香花,从马上下来,早有东楼小厮迎了上来,也不多话,只道:“公子上面请,马交给小的就好。”
鬼三郎看这情形,心知双星楼果然与孙红罗大有渊源,只是不解何以小厮会把他引到门庭冷落的东楼。
上了楼,便见上面空荡荡的,惟独角落里孤零零坐着一个青衣少年。鬼三郎只见他一个背影,看上去甚觉柔弱,却又极其清逸俊雅,不由多看了几眼。
这时另有黑衣小厮引着他在窗前坐下,不多时,酒菜具备。鬼三郎闻到酒香淡静醇厚,便知是酒中极品,而那几味菜肴虽不过是家常肉蔬,却做得色香味俱佳,引人垂涎。鬼三郎心道:“这酒楼深谙待客之道,怎么生意却这么清冷?”
一边吃,一边忍不住又看那少年。虽隔着背影,隐约可见他桌子上不过两味蔬菜,一杯清茶,他吃得极慢,然而动作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柔和,令人油然生出怜惜亲近之意。鬼三郎忖道:“我在江南也见过许多秀雅人物,却总不及这少年这般清透绝尘。只是背影便已如此,不知其人何等风范!”有心过去同他搭话,又觉得唐突。
下面喧哗声突起。鬼三郎皱了皱眉,向窗外看去。只见几个江湖豪客高声谈笑着走上来,那迎门小厮一边退,一边拦道:“各位请到西楼去,那边比这边精致,也热闹。”其中一个虬髯汉子挥手道:“去去!那什么西楼整得花里胡哨的,爷们不喜欢!这里好,这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是原模原样。爷们就爱这个调调!”另一个人也笑道:“别拦着!爷们多给银子!吃了饭还要去玉龙府呢。那里十几个有名的剑客一夜间见了阎王,这么大热闹,谁还在乎你酒楼热闹不热闹!”
几个人说话间走了上来。一上楼,便看见那角落里的少年静静坐着,这楼上的气氛也由他变得恬淡安静,几个人不由停下高谈阔论,只觉得生怕破坏这般静谧的气氛,惊到角落里沉思的少年。
那迎客小厮看他们已经上来了,只好到柜台旁边,为难道:“掌柜的。”
一个人自柜台后缓缓站起来,点点头道:“没什么。你下去罢。”众人一看到他,都不仅愕然。那人一身干干净净的蓝衫,满面闲闲淡淡的笑容,眉梢眼角,都已生出皱纹,总该是四十上下的人,然而目光流转之间,却无端有一种轻裘缓带的世家风范。他自柜台里走出来,拈着一把湘妃竹的水墨折扇向那几个人拱了拱手,微笑道:“小店今日有贵客驾临,这东楼原不另外接待。不过几位既然不嫌简陋,区区就奉送几样野蔬,两坛薄酒,请各位静静慢用。至于酒菜所费,就算区区替贵客请了各位罢。”
那几个人一时手忙脚乱,一边回礼,一边局促道:“不敢不敢,不用不用,多谢多谢。”只有那领头的虬髯汉子问道:“请问先生如何称呼?”
那人打开折扇,轻轻摇动,笑道:“敝姓左,正是此间主人,俗称掌柜的便是。”虬髯汉子咧嘴一笑,道:“左先生说笑了。”
岂止那些人看着不像,鬼三郎心中也大大疑惑。这左先生华服美饰,风雅异常,举止间自然流露出高华气度,任谁都不信他会是酒楼掌柜。
左先生淡淡一笑,轻轻摇着折扇,道:“多承阁下青眼。”早有小厮把酒菜准备了,左先生合起折扇,道:“各位慢用”。转身又回到柜台里面,犹不忘向鬼三郎颔首一笑。
江南四月天气并不算热,但这左先生却片刻不离那把折扇。鬼三郎原道是做武器之用,在他摇动折扇时格外留心了一下,却发现这扇子是不折不扣的湘妃竹骨制,白扇面已经发黄,山水也画得平平,独有两句题诗,道是:不知当年月,犹剩几分凉,非但词义温柔婉转,两行小字也写得潇洒之中情味缠绵,便料想这把折扇大有故事。
又想到左先生说贵客驾临,不知是说自己还是指那少年。忽然心念一动,暗道:“这左先生会不会就是那神秘的乌衣教主呢?”
那几个豪客仍在压低声音,讲玉龙府的惨案。原来就在昨夜,玉龙府里的十三名客人突然暴毙,这十三名客人俱是已经成名的剑侠,其中七位都是门派之主,另五位也各有来历。一人低声道:“听说方笛也在里头,这下玉龙府捅了大漏子了,他可是天山冰梅方玉霜嫡亲的侄子。不说霜姿鬼影那对老妖精难缠,但是他们那徒弟,号称剑圣的素衣雪剑练寒飞谁惹得起?”另一人道:“不见得就是玉龙府下的手。”又有人道:“嗬,人是死在他玉龙府,是不是他下手都脱不了干系。不是他下的手?那怎么玉龙和玉大小姐安然无恙?玉龙府才死了一个丫头,这话怎么说?”
沉默一阵,一人道:“也有传言是毒圣百花夫人……”那虬髯汉子嗯了一声,那人连忙住口。虬髯汉子道:“你这小命不打算要了?乖乖吃饭!”众人似乎也颇为忌惮那位百花夫人,都噤口不言。良久,方有人道:“若是圣心仙子当时在,只怕这些人还有救。”那虬髯汉子道:“江湖中有几个人见过医仙?三年里不就一个鬼斧神工上官清风?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就算是真,只怕也空有神仙之名,普天下患病而死的多了去,也没见有几个承她圣手。”众人又是默然。
那角落里的少年此时仿佛已经吃完,放下筷子。左先生亲自捧着一杯茶走过去,服侍那少年漱了口,又换了杯茶。那少年抿了两口茶,放下杯子,缓缓站了起来。左先生在旁边伸手半扶半护着他,向楼梯走去。
那少年一起身,众人一时都屏住呼吸。那几个江湖豪客分明想抬头看,却觉得这抬头的动作都太过唐突。鬼三郎也觉得心头突突乱跳,隔着左先生的身影,他只看到那少年一小块额角。等回过神,那两人已经在楼下了。鬼三郎隔窗眺望,却只见一辆毫无装饰的马车,沿着街道渐行渐远,淹没在人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