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左先生回到楼上,鬼三郎方才如梦初醒。
左先生走过来,微微笑道:“方才怠慢了贵客,多多见谅。”鬼三郎忙起身谢道:“先生太客气了。在下多承贵府照应,还未曾谢过先生。”左先生拈起那串丁香花,笑道:“红罗肯以丁香相赠,贵客必然帮了她大忙,区区一饭尚且不周,何敢领谢?不知贵客欲往何处?但凡所需,区区定当效力打点。”
鬼三郎连忙辞谢。心里盘旋许久,想要问他那少年是什么人,然而见左先生对那少年十分恭谨细致,如今又绝口不提,也觉得不好开口。
临行左先生又早令人打点了行囊给他,亲自送他到楼下,当下鬼三郎告辞,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径往玉龙府查看究竟。
一路上眼前总是闪过那少年的背影。左先生那般闲雅淡远的人,微微俯身扶他走过去,只觉得整个东楼都生出淡淡光华。而那样的背影,那样柔弱,那样清透,虽然由始至终未出一语,却连那沉默都让人觉得亲切。不觉明月升起,万里清辉照着树木花草,如霜如水,林中不时传来小虫低鸣,幽谧如同梦境。鬼三郎抬头看着那轮明净无瑕的月,心道那少年也似月一样的人物罢,明明是眼前的光辉,却无法触及。一时又不禁笑自己的痴想。
沉思中觉得身子忽然前倾,接着便往下堕,一惊之下,不假思索纵身掠起。果然在空中低头便看到那匹老马跌进深深的陷坑里,想来下面栽下了竹箭之类,那马及其凄凉地长啸了一声。鬼三郎买这匹马时就是怜它年老骨弱,与它相伴月余,一人一马已然十分亲厚,此时听它叫得凄惨,恨不得以身代之。这个念头甫一生出,他便知道上苍是何等的神明烛照。一张金银丝线大网从天而降,恰恰把他兜个正着。不待他作出反应,网口已经缩紧,啪地一声,摔鱼一般将他甩到地上,随即胸口风池穴遭了重重一指,接着便看到一双戾气十足的眼睛。
鬼三郎躺在网中动弹不得,苦笑一声,道:“玉姑娘,你可真是阴魂不散啊。”
玉无瑕只是不理。都开渔网,拿过备好的粗索,捆粽子一般把鬼三郎绑了个结实,又打上死结。自己拿了绳子一端,奋力往树林里拉去。鬼三郎看着才换的衣服在地上拖过,染满草汁泥土,不由苦笑道:“玉姑娘,咱们穷酸一件衣服来得不容易,你再这么拖下去,我可真要拿你衣服换银子了。”玉无瑕任他大呼小叫,只是置若罔闻,终于把他拉到树林深处一片空地上。
鬼三郎看她找了一根腰肢粗细的树枝,将一根绳头用力抛过去,从另一边尽力一拉,自己已被悬空吊起。她又将那绳头在树身上缠了几圈,紧紧系了个死结,拉着试了几回,仿佛终于放心,把手里的渔网三揉两错,竟成了一根绞丝软鞭,这才看着鬼三郎冷冷一笑。
鬼三郎心里寒意顿生。月光下玉无瑕一身浅绿织锦缎的衣裙,衬着一张精致的瓜子脸儿,眉目如画,娇嫩欲滴,仿佛晨光里初初绽放的一瓣荷花。然而这样一个少女身上却有一股化不开的乖戾之气,像一种阴森锐利的小兽,有蛇一样冰冷滑腻的皮肤和狼一样绿光闪烁的眸子,令人不寒而栗。
玉无瑕抖手一鞭,正落在鬼三郎脸上,登时血花飞溅。玉无瑕噙着一丝冷森森的笑,又一鞭甩出去。鬼三郎躲无可躲,鞭影劈头盖脸砸下来,他只得苦笑承受。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问道:“玉姑娘,玉龙府出了大事情,你难道不知道么?”玉无瑕停下手,看着他淡淡一笑,平静地道:“我知道。是我在酒里下了药。”
鬼三郎听她语气波澜不惊,果然像是非常清楚。然而玉无瑕虽然乖戾狠辣,在他眼里到底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无论如何不至于亲手下毒杀人,何况祸延生父。心道这女孩子最爱争强斗狠,如此口无遮拦,果然遇见不肯体谅人的,把她这话当真,岂不是要枉送性命?因此不觉沉下脸来,呵斥道:“胡说!”
玉无瑕听他这样声口,不禁一愣。她一天之中同这人两次交手,无论她如何出手狠辣,他始终态度温和,语笑宴然,此时作了砧上鱼肉,竟忽然对她疾言厉色起来。玉无瑕盯住鬼三郎,见他脸上全无笑意,无端又恼怒起来,狠狠一鞭抽下去,兀自冷冷地说道:“我胡不胡说,与你有何相干?”
鬼三郎见她这样,不禁摇头。有心闭口不言,再不去管她,或者这娇生惯养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经历一两个教训,还会懂事一些。然而眼见玉龙府朝不保夕,这丫头便要失去依靠,她这样信口胡言,无异自投水火,又怎能不施援手?遂压下心头火气,耐住性子道:“玉姑娘,你还小,不知道世事复杂。这件事干系重大,就算不是玉龙府所为,到底是出在玉龙府,你爹爹已经身负其辜,要面对江湖中人的疑心与谴责。姑娘只说是小孩子玩笑话,说出来自己高兴,你可曾想过这一句话会给玉龙府带来什么灾难?你爹爹和你因为这一句话也许以后便再难立足江湖,甚或有性命之忧,姑娘明白么?”
玉无瑕脸色苍白,一双眸子闪着异样明亮的光芒。左手拉住了鞭梢,在食指上一圈圈缠绕,松开,又缠绕。等他说完了,方淡淡问道:“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鬼三郎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和你这些。也许我看你是个孩子,口无遮拦,不说说你,只怕日后你会把自己陷于绝境。”玉无瑕道:“我陷于绝境,又和你有什么相干?”鬼三郎也被她问得一怔,苦笑道:“果然似乎跟我没什么相干。不过我既然认识了姑娘,拌嘴也罢动手也罢,到底你是个孩子,当不得真,反而是情分,就算我是为与姑娘的这一点情分罢。”
玉无瑕听他这么说,怔了一怔,咬住嘴唇凄然一笑,道:“你说的不错。可是,的确是我在酒里下了药。”她表情虽然平静,声音却有一丝轻微的颤抖,显然心里正经受着巨大的波动。
鬼三郎看她神色,心知她所言非虚,震惊之下只觉得手足冰凉。此时月上中天,清光似水,照着玉无瑕脂玉般干净的脸儿,她眼中一点泪光,闪了又闪,始终没有落下来。鬼三郎沉默许久,竟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只柔声问道:“为什么这么做,玉姑娘?玉龙府是你的家,你难道要毁掉它么?”
玉无瑕仰起脸来,看住一颗星星,一个字一个字无比清晰地说道:“不错,我就是要毁了它。”她脸上乖戾之气化去,只剩下孩子气的倔强,而这倔强似乎也摇摇欲坠,不过勉力支撑而已,徒叫人觉得凄凉。她浑身都已经开始颤抖,仿佛不胜夜寒,然而那倔强的神色越加浓烈,仿佛用尽浑身的力气在诉说:“我要毁掉它,我要看着它,一寸一寸倒塌在我眼前,我要看着它化成灰,化成烟,再被大风吹散了,散得干干净净,再也找不到一丁点!我就是,永远永远不想再看到它!”
鬼三郎看着这女孩子凄烈的神色,猜测她必然有着诸多的苦楚,一时心疼至极。因柔声道:“好姑娘,别那么倔强,那是你的家啊。”
“那不是!”玉无瑕猛地转过头,厉声叫道,一直强忍的泪水汹涌而出,流了满脸。她满目绝望惨烈的神色,却又在一瞬间仿佛失去了力气,只是摇着头,一迭声哭道:“那不是!那不是……那不是……”她一旦哭出来,那先时全力支撑的倔强便消失殆尽,双腿一软,已跪坐地上,抛开软鞭,两手掩住了脸,仿佛看不到眼前的一切,就可以当所有的事情都未曾发生。
鬼三郎见她哭得气哽喉塞,浑身颤抖,还在摇着头,无力地重复:“那不是……那不是……”,不觉黯然神伤。他生长自今,从未见到女子哭得如此凄凉,何况玉无瑕还只是一个小女孩子。不由叹了口气,双臂一挣,身上粗索开,飘然落到玉无瑕身边,低声道:“快别哭了,看哭坏身子。”
玉无瑕抬起头,泪眼朦胧中见鬼三郎满面温柔之色看着自己,含泪讶然道:“你……”鬼三郎伸手替她擦去脸上泪水,温言道:“傻姑娘,我要那么容易就被人封住穴道捆成粽子,哪里还能活到现在?”玉无瑕抽咽道:“那你……那你还……”
此时夜色已深,冷露悄然,寒意浓重。玉无瑕大哭了一场,气血消耗,更觉寒冷,哭泣虽然止住,然而身子不由自主瑟瑟发抖,牙齿也格格作响,说不出话来。鬼三郎叹了口气,解下染满草汁泥土的外衣,替她披上,才说道:“我不挨你一顿鞭子,只怕你这口气郁结在心里。你性子绝烈,闷久了岂不生出病来?”玉无瑕听他这么说,呆了一呆,竟把那件衣服往头上一蒙,将自己罩了起来。外衣下只见她身子抖得像一片飓风里的树叶,偶尔传出一两声压抑的哭泣。鬼三郎扶住她肩膀,道:“你要哭,就哭出来罢。这样子终究伤身体。”玉无瑕方才哇的一声,哭倒在他肩上。
鬼三郎轻轻拍着她,心中充满酸楚与怜惜。一时又想到如果这孩子所说是实,那玉龙府十三条人命难道真要由她偿还么?不知什么缘故,玉无瑕虽然乖戾狠辣,在他看来却始终只是一个孩子,而无论她如何再三强调是她在酒里下了毒,他还是始终觉得这件事情哪里有一点不妥。他相信这孩子没有撒谎,但同时,他也深信这桩震惊江湖的大案与怀里泣不成声的孩子毫无干系。他也不知道自己何以会有如此强烈的预感,然而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向天下人证明这孩子的清白。
这般想着,他不仅犹豫是否应该让玉无瑕回到玉龙府。
不想玉无瑕忽然止住哭泣,将外衣还给他,默默擦干了眼泪,淡淡道:“我要走了。”鬼三郎道:“你去哪里?”玉无瑕站起来,冷冰冰地道:“我自然要回玉龙府。”她方才还哭得肝肠寸断,此时忽然平静冷淡起来,比照初见之时的乖戾跋扈,判若三人。鬼三郎一时也觉得愕然。
然而想到玉无瑕回到玉龙府,不知会面对怎样的结果,甚是为她担忧,问道:“姑娘真的要回去么?”
玉无瑕冷冷看他一眼,再不说话。鬼三郎知道她生性高傲,刚刚在自己面前痛哭了一场,一定深感颜面大损,故而难免暂时生出厌恨之意,因此并不在意。玉无瑕转身走出一段,回头见他跟在后面,便转过身来,看住他,冷然道:“这林中之事,日后我若听你提起一个字,我一定要你性命!”鬼三郎道:“我已经全忘记了。”玉无瑕又道:“我再也不要看见你!”鬼三郎愣了一下,停住脚步,点头道:“那好,姑娘请走好。”
玉无瑕听他这句话,脸上神色一变,似要发作,又仿佛大为委屈,却蓦地转过身子,急奔而去。
夜色沉沉,皓月当空,将一枝槐影印在窗纸上,房内没有灯光,隔窗照来几许月色,在地上涂了一痕薄霜。万籁俱寂,只有风偶尔吹过花木的声音,伴着窗上的槐影摇来摇去。巡夜的梆声敲响三声,又归于沉寂。偌大的玉龙府,这一刻,静得仿佛风暴前的大海,隐约可以嗅到远处席卷而来的潮声。神剑玉龙看着窗外,揣度这风暴几时会连天涌起,那时玉龙府也许就会被怒涛吞噬,从此在江湖上消失罢。
门外有人道:“主人。”玉龙转过身,道:“进来罢。”
门一开,管家玉沉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护着烛光走了进来。他把蜡烛放好,垂手站在旁边,道:“主人一直没安歇?”玉龙点了点头,问道:“那些人到哪里了?”玉沉道:“属下派去的人来报,那些人在十里外集结,如今已经有了两百多人,正往这里来。属下已经将金银细软打点好,照主人吩咐给大伙儿分下去了。”又道:“大小姐一直没回来,也没有消息。”
玉龙无声一笑,揭开穿衣架上的白缎镜袱,对镜整了一下新束的发髻,道:“没回来,是她的福气。”似乎发现什么不妥,眉头一皱,玉沉已在旁边递过另外一件银丝提花的白缎外衫。玉龙笑道:“你也知道我喜欢这一件?”玉沉看住镜子里那两鬓微霜却依旧英俊的男人,面无表情地道:“都知道主人喜欢精致。”玉龙微微一笑,将衣服穿上,对着镜子看了看,却见那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的男子鬓上以有星星白发,不禁怔了一怔。背后玉沉方伸手替他去整衣领,玉龙恍惚间心头一荡,只觉得这个动作似曾相识,不由一把按住玉沉的手。
玉沉道:“主人?”他一向毫无表情,语声虽然惊讶,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波动。玉龙一按之下,已知失态,一笑道:“我们出去罢,他们也该来了。”
走到芍药圃,便听到府门外的胡和之声。愈往前,那叫声愈清晰,一例都是在喊:“玉龙快出来偿命!”数百人声音和在一起,犹如惊雷一般在玉龙府上震天价滚过。而玉龙府百名家丁也守在门前严阵以待。
玉龙府的门,缓缓洞开。杀气腾腾的人群渐渐静了下来,众人目光都集中在孑然走来的一个人身上。
这人整洁俊朗,长身玉立,穿了一身皓白,月光之下更显得风神如玉。他走到距众人五六丈处停下来,双手抱拳,朗然说道:“玉龙特来向各位请罪。”
鬼三郎隐在暗处,自玉龙一出来,就不由在心里赞叹一声。江湖传说神剑玉龙英俊非凡,果然好生气派,玉龙府大难临头,他非但服饰精雅,竟是通身上下,纤尘不染,连头发都一丝不乱。他看上去与左先生年纪相若,较之左先生闲散淡雅的名士风范,这玉大侠少了些温润,却多了几分朗阔,真正是英雄气派,也难怪玉龙府在他手上能成为与白云比肩的江湖圣地。鬼三郎叹了一声,心道,玉龙虽不是世家出身,到底少年成名,又与夫人穆小鸾恩爱相得,膝下一双珠玉生辉的双胞胎女儿,何等的美满,难怪人人称羡不已。其奈六年前二小姐无双夭折,玉夫人悲伤过度,一年后随之香消玉殒,已经倍觉凄凉,如今又发生这样的事,可见世人所谓月盈水满之说,诚不我欺。
人群中一个长袍老者往前两步,拱手答道:“玉大侠,请罪不敢当。不过咱们掌门仰慕玉大侠的武学造诣,特地赶来参加问剑大会,却在贵府不明不白死去,于情于理,玉大侠都该给个说法。”
另一人也道:“马老说得对。玉大侠为何你府上的人都好好的,惟独咱们当家的死掉了?这件事兄弟想不通,还要玉大侠指教指教。”
他这番话虽不曾明指,但众人听在耳里,都觉得玉龙大有嫌疑。这些人多是那十三人的弟子门人,年轻血热,被这念头一激,按捺不住,就有人喝道:“玉龙害人,快快偿命!”一石激起千重浪,随即许多人也跟着喊起来,刹那间数百人振臂高呼:“玉龙害人,快快偿命!”“杀人偿命,玉龙当死!”同来的也有年长稳重之人,怎奈群情激愤,他们也阻止不了。
玉龙拱一拱手,道:“各位,请听玉龙一言。”他声音不高,在一片喧嚷声中却可听得清清楚楚,有人道:“听他如何诡辩!”众人才渐渐平息下来。
玉龙道:“各位说玉龙有心谋杀,这个罪名玉龙实不敢领。诸位请想,如果玉龙有害人之心,尽可另选时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如何会在玉龙府下手?玉龙素虽愚钝,也不至于这般明目张胆,引天下人为敌。此其一。”
人群中有人冷笑一声,接口道:“这正是玉大侠过人之处啊。出事便可以拿常理搪塞,人人按常理揣度,你玉大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洗脱嫌疑,这岂不是最为大智若愚的做法?”此话一出,就有人响应道:“不错。枭雄行事不能以常理度之,谁敢说玉大侠不是愚弄我等痴人?”
玉龙道:“两位所言,也大有道理。就算玉龙心机过人,但是一点,人在我玉龙府丧命,玉龙岂能置身事外?就算天下人尽信我不疑,不知我杀人之罪,但是玉龙府从此何以立足江湖,玉龙又颜面何存?如两位所言,玉龙智计过人,难道机关算尽,就为苟延残喘,而不顾十几年声名事业么?”
众人一时无言,玉龙又道:“再者,玉龙与十三位武林同道无冤无仇,玉龙府也说不上贪图他们什么东西,他们本身又是来给玉龙捧场,玉龙何必要置他们于死地?他们一死,对玉龙能有什么好处?无非是令玉龙结仇于诸位,不容于江湖。诸位请想,玉龙也薄有名气家业,难道竟肯引火自焚不成?”他顿了一顿,看人群中无人出言反驳,接着道:“十三位剑侠是中毒而亡,所中之毒也极为诡异。玉龙素不识毒,与善毒之人也无往来,纵然下毒,也不至如此高明。何况玉龙当真要取人性命,也当仗剑而为,纵然做个江湖罪人,也还算个男儿,何必用这样卑鄙手段!”
众人一时无言,玉龙又道:“再者,玉龙与十三位武林同道无冤无仇,玉龙府也说不上贪图他们什么东西,他们本身又是来给玉龙捧场,玉龙何必要置他们于死地?他们一死,对玉龙能有什么好处?无非是令玉龙结仇于诸位,不容于江湖。诸位请想,玉龙也薄有名气家业,难道竟肯引火自焚不成?”他顿了一顿,看人群中无人出言反驳,接着道:“十三位剑侠是中毒而亡,所中之毒也极为诡异。玉龙素不识毒,与善毒之人也无往来,纵然下毒,也不至如此高明。何况玉龙当真要取人性命,也当仗剑而为,纵然做个江湖罪人,也还算个男儿,何必用这样卑鄙手段!”
这番话讲得不卑不亢,掷地有声,鬼三郎生性不喜别人侃侃而谈,虽不免暗皱眉头,却也照实觉得玉龙口才颇佳。遥遥听到有人哈哈笑了一声,道:“果然不愧是玉大侠!”这话音初时甚远,然而一个字近似一个字,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一个道士对玉龙稽手道:“字字声声都是英雄风范。玉大侠,贫道白石见礼”
鬼三郎心里一惊,他虽料到这么大的事情必然惊动少林武当两大门派,也不曾想到武当掌门这么快便来到。只见场中众人也一阵哗然,纷纷盯住那穿水田道袍的高大道人。而玉无瑕隐身在树叶之中,看不清表情,只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轻响,较之方才略为有异。鬼三郎信念一转,便知玉无瑕此刻情绪激动,也不疑有它。
玉龙向白石还了一礼,道:“玉龙罪人,何敢劳道长大驾?”白石道:“玉大侠说的哪里话?方才玉大侠的话,贫道也听得清楚,玉大侠既无杀人之理,又无杀人之据,罪人一说,何从谈起?”又转身问道:“众位此刻还以为玉大侠是杀人凶手么?”
那为首的马老往前走了一步,道:“玉大侠说的当然有理,咱们也不敢枉自给玉大侠断罪。道长说玉大侠杀人之说无理无据,空口无凭,的确不错。不过为今之势,不是要我们拿出玉大侠下毒的证据,而是玉大侠要拿出清白的证据,否则说他清白,谁又信服?人是在玉龙府除了事,玉龙府其能轻轻脱了干系?就算是有人栽赃,别的不说,江湖上谁不知道玉龙府乃是新晋圣地,玉大侠武功卓绝,是江湖上排在前十的高手,什么人能够轻易进去玉龙府,在玉大侠眼皮底下从从容容下毒?退一步说,确实另有他人,这人与玉大侠有怨,因而出手报复,但是他既然能够轻松下毒,又何必放过玉大侠父女?便将他们一起毒死,岂非更好?何苦煞费心机,留下他们两个?”
鬼三郎听这马老镇定自如,滔滔不绝说出这番话,不由替玉龙捏了一把冷汗。果然众人虽被玉龙说得疑虑消去大半,一听这话便又骚动起来,纷纷哗然道:“不错!玉龙拿出证据来!”“十三条人命,岂能你说说就算!”“玉龙不要狡辩!”“玉龙快偿命来!”
白石抬起双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说道:“众位难道不肯相信玉大侠么?那么贫道以武当数十年声望担保,如何?就请众位赏武当一个面子,给玉大侠一段时间,查出真相,众位意下如何?”
马老道:“道长的面子咱们不敢不给,更不必说武当。不过这一段时间是多久?一月,半年?或是一年?”
武当自张三丰以来,在江湖上素有厚望,与少林并称武林圣地,江湖中人也因此对白石甚为敬重。但此时听他替玉龙讲情,不禁大为不快,有人便随着马老话音道:“不错!难道他十年查不出来,咱们就等他十年不成!一辈子查不出来,就安生一辈子?他性命珍贵,难道咱们掌门人就合该冤死?”
玉龙眼见众怒难平,一时也只能苦笑,向白石道:“道长借一步说话,这件事玉龙实有苦衷。”白石到他近前,低声道:“是怎么回事?”玉龙满面含笑看着他双眼,忽然二指骈伸,直取他肋下麻穴。两人距离既近,玉龙出手又快,再加上白石此际也断无防他的心思,一经察觉,便侧身闪让,右肘下压,意在逼迫玉龙退守。然而到底还是迟了一步,玉龙变招何其神速,白石袍角一动,他已察意换手,刹那之间,出手如电,封住白石三处大穴,使他动弹不得,这才飘身退开。
这一场变故不过眨眼之间,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时百石已是呆立一旁,空自紧锁双眉,眉目错愕,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那帮人也目瞪口呆,不知玉龙要做什么。马老还沉稳些,道:“玉大侠!你这是……这是要做什么?”
玉龙深深施了一礼,道:“诸位,玉龙说过,杀人之罪,断不敢领。大丈夫生于世间,一定要恩怨分明,不敢加诸我身。然而玉龙所以剖白,绝非为自己开脱。诚如诸位所言,人是在我玉龙府出事,虽不是玉龙所杀,却也同杀人无异,玉龙难辞其咎,自当以死谢罪!诚望玉龙去后,诸位查清此案,证实玉龙清白。也请诸位,善待幼女无瑕,玉龙教女无方,这孩子不甚懂事,还望各位同道对她多多容让。玉龙九泉之下,感恩不尽!”说着话拇指摁住腰间长剑机簧,那剑无声无息弹了出来,带着一道耀目的光华,径向玉龙颈上抹去。
玉无瑕初时还只是冷眼旁观,及至听玉龙恳求众人善待幼女,不由心中一酸。她往常只见父亲谈笑风生,深知他生性高傲,何曾这样俯首求人?正伤心,忽见剑光一闪,不觉魂飞魄散,尖叫一声,从树上直扑了下来!
玉龙听到一声凄厉的“爹爹!”,不觉手上一抖,剑刃已在颈中划下深深一道,却无论如何也加不上力气。这时玉无瑕已扑上来抱住了他,顾不得身上摔伤,双手尽力拉住他右臂,心胆俱裂地叫道:“爹爹不要!”
玉龙低下头,见女儿满脸泪痕混着土痕,一双眼睛流露出无限惊恐哀切,一时也悲从中来。便转过头去不再看她,哑声道:“你……你为什么回来?”
玉无瑕见父亲颈中鲜血淋漓,他一低头便滴到自己脸上,越发肝肠寸断,大哭道:“爹爹!都是我不好,是瑕儿错了,我求你不要走!”玉龙叹息一声,道:“瑕儿起来。”玉无瑕道:“不!爹爹答应我不走!妈妈不要我,如今连你也不要我了么?”玉龙听她提起妈妈,也不由红了眼圈,黯然道:“好孩子……你妈妈早早去了,爹从来没有好好疼你,你,你不该生在我家啊……”
这句话恰恰触到玉无瑕痛处,不觉更加悲痛难当。玉龙抚着女儿头发,温柔地道:“好孩子,咱们玉家的人,怎能只会落泪?莫哭了。”玉无瑕生生压住哭泣,抬头哽咽道:“爹。”玉龙平静地道:“瑕儿,你妹妹幼年夭折,你妈妈也去得早,你是爹唯一的女儿,这个世上,爹只你一个亲人,爹心里疼爱你,胜于一切。” 他顿了一顿,道:“只是你偏偏生到了玉家,偏偏赶上这场灾祸,是爹爹对你不住……”玉无瑕凄然道:“爹爹,是瑕儿不懂事,瑕儿对不住你……”玉龙长笑一声,道:“我们父女说不上这个。不过,咱们玉龙府对不起死去的各位英雄,是千真万确,咱们玉家的人,宁可以死谢罪,不能够负疚偷生!爹只希望老天顾念,保佑你来生生到一个安稳的好人家……好孩子,爹的话,你明白么?”
玉无瑕松开双手,忍住哭泣,道:“瑕儿明白。只是这是瑕儿自己做的事情,自然是我一人出面担当,与爹爹无关。”
玉龙一时骇然,道:“瑕儿!”
玉无瑕转过身去,面对众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这件事与我父亲无关,是我在酒里下了药,我父亲并不知道。要偿命,便由我来偿,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鬼三郎一见玉无瑕出来,心里便是一凉,知道这丫头定然要自认其罪,却苦于想不到这件事情疑点何在,一直闭目冥思。到这时候仍未想出,而玉无瑕业已朗然站了出来。
玉龙震喝道:“瑕儿!你胡说什么!”
众人看着眼前的玉大小姐,见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穿一身浅绿衣衫,明珠扣领,金线袢花,颈中挂着一只黄澄澄的赤金盘螭长命锁,映着嫩生生一张瓜子脸儿,脸上血痕未干,双眼犹自红肿带泪,却倔强地抬起下巴,那模样令人呵责一声都不忍心,哪里像能够下毒杀人的?
马老因咳了一声,道:“玉姑娘,这不是儿戏,不要意气行事。”
玉无瑕冷冷地道:“谁和你儿戏!那些人就是我下毒杀死的,我身上还藏有剩下的药粉。”
玉大小姐刁蛮狠辣,亦时有传言,如此推开,下毒杀人也未必不敢,何况她亲口承认,言之灼灼?众人登时炸开了锅。马老脸色一变,沉声道:“玉姑娘,性命攸关,我再问一句,这话当真?姑娘是否意在为玉大侠开脱?”
玉无瑕冷然道:“谁耐烦和你们说假话!”
玉龙纵身过来,一把拉住女儿,道:“瑕儿!不许胡闹!”玉无瑕淡然道:“爹爹,我不是胡闹。爹爹那天是不是腹痛如绞?如今好一些了么?”
玉龙又惊又怒,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胸中紧闷异常,强忍住气血翻涌,厉声道:“你……你为什么这么做?”
玉无瑕咬住嘴唇,道:“因为,我恨他们,也恨你。他们年年来,爹爹年年忙,从来都没有人顾得上我,所以我,所以我要他们都死!”
众人轰然爆开。玉龙气得浑身颤抖,道:“你……你说的都是真的?”
玉无瑕抬起头,道:“是。”
玉龙惨笑道:“好!真是我的好女儿!你对爹都下得了手!也罢,我就不等别人处置你,我先来清理家门!”
玉无瑕道:“瑕儿凭父亲处置!”竟自昂首而待。
玉龙已气得头脑发昏,剑锋一转,寒光夺目,直向玉无瑕胸口刺去!
鬼三郎一眼看到,忽然灵光一现,心中了然,出口喝道:“慢着!”然而相距甚远,玉龙又怒不可遏,哪里听得到?想要出手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鬼三郎心里一阵钝痛,闭上眼睛不忍去看。
玉无瑕也闭上眼,那剑尖的寒意,透胸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