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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听玉无瑕问玉龙是否曾腹痛如绞,又见玉龙无比震怒,便知道这位玉大小姐确确是在酒里下了毒。她这样小小年纪,便有这样毒辣的手段,况且竟是连生身父亲都不曾放过,在场众人不由心里一阵毛骨悚然。

玉龙震怒之下,不假思索,手腕一翻,一剑刺向女儿胸口。玉无瑕性格刚硬,竟不闪避,两人咫尺之距,鬼三郎有心阻拦,也来不及了。那剑何其锋锐,噗地一声便刺进去半寸有余,玉龙听到声音,不由呆了一呆,心里也清醒了,眼见玉无瑕血透衣衫,一张脸惨白如雪,不由手上一抖,失去力气。然而刹那又转过一个念头,一咬牙,真力灌注,手中长剑生生递进去大半。

早有三人惊呼:“住手!”却阻挡不及。

鬼三郎睁开了眼,只见玉龙府护墙上一个人仿佛离弦之箭向玉龙平纵过去。月光下那人衣衫当风,长发路乱舞,满眼惊骇绝望之色,直似要滴出血泪一般,神色惨烈之极。未等他落地,玉龙身边已凭空多出另一个白色身影,这身影出手更快,鬼三郎目不转睛,却没看出他如何出手,玉龙已被逼退三丈,玉无瑕便落在这人臂弯,胸口尚且插着那柄长剑,只是创口的血已经止住。

那自护墙上扑下来的人这才落地,仿佛要去接过玉无瑕,却怔在当场一动不动。

马老等人开始只道玉龙不过作势给他们看,不料他当真手起剑落,要置亲生女儿于死地。虽然玉无瑕下毒杀人,他们也恨不得把这女娃儿置于死地,然而看着玉龙下手,还是惊得一身冷汗。此时玉无瑕在那白衣人怀抱中,眼见已经奄奄一息,众人默然之际,都把目光集中到那白衣人身上。

鬼三郎屏住呼吸,心里不由怦怦乱跳。

那人抬起头,看着玉龙叹息道:“事情尚未问明,玉大侠何必出手太重?”

他自现身便低头察看玉无瑕伤势,一直没有现出出面目,然而无端便有一种皓月当空的气度。玉龙相貌俊朗,白衣长剑,已经是飘洒出尘的人物,但这人只是一个身影,便令得他黯然失色。鬼三郎忽然想到双星楼上的青衣少年,一时手心里都沁出冷汗来。及至这人抬起了头,浅绿丝绦抹额勒住的长发滑落两边,眉心一颗明珠淡淡的光华映出一张璧月流辉的面容,众人都不禁呆住。

即便是女子,也未必有这般皎洁的相貌,然而这人生了这样的相貌,却丝毫不损男子的英俊。

这人不是双星楼上的青衣少年。虽只是一眼,鬼三郎心中已经分晓。这两人固然都是清澈入骨的人物,但眼前这人看上去较那少年要长许多。且那少年身体柔弱,气度偏冷,使人不敢仰望,而这人举止儒雅,令人如沐春风。他这句话虽有责备之意,然而问出口却并不使人难堪。

玉龙没有回答,将他打量一番,黯然道:“可是田将军驾临?”

那人道:“不敢,还请玉大侠恕田仰冒昧。”看怀中玉无瑕勉强睁着双眼,脸上不见丝毫血色,气息越来越弱,眼见已快不成了,便道:“快把玉姑娘扶走罢,先用上药,尽快去请好大夫来,或者还有救。”

玉龙此刻怒气平息大半,过来去扶玉无瑕。玉无瑕却把头转向一边,并不看他,身子颤抖一下,似乎对他甚为厌倦。玉龙呆了,向那自护墙上下来的人示意道:“玉沉。”玉沉如梦初醒,过来伸过双臂,玉无瑕这次倒是瞪住了他,低声道:“走开!”她已经气若游丝,这一开口又牵动伤口,一阵剧痛,满头冷汗涔涔而下。

这时忽然有人边喘边笑道:“嗳哟,这一次算我输了。这位田将军好轻功呢,不知道没有我们拖累,冰儿赶不赶得上他?”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便看到一个穿浅红衫子的少女站在田仰身旁,一手抬到额角拭汗,一手伸向玉无瑕,笑吟吟地道:“昨天是我错了,让我替你把伤处打理一下,算我给你陪了不是,好不好?”

玉无瑕一眼看到那少女鬓边一串淡紫色的丁香花,正是和自己交过手的孙红罗,刚要动怒,忽见旁边还有一男一女。那男子站的远,看不清楚,但那紧紧站在孙红罗旁边的少女甚是诡异。那少女生的甚是瘦小,孙红罗并不算高,她却只及孙红罗眉心,因此微微仰起脸,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不知望向何处,满眼茫然的神气,然而脸上却不见丝毫表情。似乎感受到玉无瑕的注视,那少女皱了皱眉,转过脸来,众人都不禁都出了一口冷气——月光下那女孩子的脸分成界限分明的两部分,半边肤光胜雪,细腻如玉,另外半边却是一种沉沉的墨黑,这两种颜色以眉心鼻尖一线为界,拼成一张面容,看上去诡异至极。

孙红罗只觉身边静极,讶然四顾,见众人目光都落在那黑衣少女身上,心里已是不悦。退了一步,一手拉住那少女的手,问玉无瑕道:“玉姑娘,你要不要我扶你?”

玉无瑕原本是心灰意冷,存了必死之心,此刻却又有了求生的念头。然而到底不愿孙红罗来扶,便转过目光,看向鬼三郎隐身之处。鬼三郎这才知道玉无瑕早知他在,不过不愿点破罢了,心里一酸,径自飘到近前,伸手把她接过来,低声道:“你方才吓死我了。”玉无瑕闭上眼不肯理他。

孙红罗抿嘴一笑,道:“你也在这里?怪道人家说不打不相识——你们跟我去那边,那里清静些。”说罢牵着那女孩子往远处走去。鬼三郎跟着她过来,照她吩咐把玉无瑕平放地上,方问道:“孙姑娘怎么也来了?”

孙红罗放开那黑衣少女的手,俯下身察看玉无瑕的伤逝,见那长剑当胸而查,剑身没入近半,惊道:“好险!只差了一分便是心脏——玉龙也下得了手!还好遇上了我,她又给了我药,不然只怕你今天就活不成啦。”自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瓷瓶儿,拧开塞子,空气里便似乎盈起淡淡的香氛,这香氛若有若无,又分明带一点凉意,令人烦恶顿消,心神宁静。

孙红罗倒了两颗浅绿色药丸在手心里,将瓷瓶儿放下,另一只手在玉无瑕脸上一点一捏,玉无瑕乖乖张开口,她便把那两颗药丸喂下,吁了口气,道:“好了,没有大妨碍了。”忽又凝神静气,手指翻飞,但见银光一闪,红光迸现,瞬间熄灭,玉无瑕胸口长剑已被拔出放在一旁,而伤口似乎也作了处理,竟不见鲜血流出。

那一直跟在旁边的男子递过一卷白绢,孙红罗又替玉无瑕将伤口缠好,打上一个精致的蝴蝶结,这才闭上眼舒了口气,道:“好了,”伸手拉住那黑衣少女的手,喃喃道:“冰儿,你见过这样的父亲么?费了我好大的力气啊。”

那旁边的男子过来道:“你歇歇,我送她回去。”这人说话不知什么缘故,虽不是冷冰冰的,却也仿佛没有温度,令人听来便觉得他不可亲近。孙红罗似乎已经习惯,并不介意,说道:“我们还不能走,还要过去看看。嗳,你把她抱起来罢。”这后一句话却是冲鬼三郎说的。鬼三郎一笑,抱起玉无瑕。孙红罗拉着冰儿,忽然想起什么,向他笑道:“这里你来得,我就来不得么?何况这下毒的人,还要我来找出来呢。”

鬼三郎叹息道:“姑娘怎么去找呢?玉姑娘都承认是她下了毒,连玉大侠都未能幸免。”

孙红罗笑道:“这个简单啊,玉大侠不是没有死掉么?只须查出来玉大侠中的是什么毒,那些人又是什么毒,大家不就明白了?你放心,我心有数呢。”

几人走得近了,只听田仰也正说道:“若按玉姑娘方才的说法,她是在酒里下了毒,玉大侠当天也在席上,应该不会幸免于难。这件事或许别有玄机。既然玉姑娘说她身上还有剩下的药粉,故去的几位大侠遗体也在,不妨查一查毒性是否符合,若然符合,再作决定也不迟。”

鬼三郎心道:“我只道自己心思细敏,不料孙姑娘和他都想到了。”不由向田仰多看了两眼。

人群中有人道:“田将军说的固然有理,不过咱们当中没有人精于毒物,谁来查呢?”

众人也正犹疑,忽有人道:“她能!她能查!”

人群中忽然一阵喧哗,一些人纷纷道:“孙姑娘!”“是孙姑娘和冰姑娘!”“孙姑娘能查!”旁人正诧异,,十几个人已排众而出撒腿奔出,直到孙红罗近前,一齐跪下,为首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气喘吁吁地道:“孙姑娘,你老人家好?仙子她老人家好?冰姑娘也好?弟兄们还想着给你们问安哪,谁知道我大哥……我大哥就这么死了……他是为弟兄们死的……他死得冤哪……”哽咽一阵,竟然放声大哭起来。他一哭,身后那些人也跟着哭起来。

孙红罗吓了一跳,低头看时,是认得的一个人,伸出一只手示意他们起来,道:“王晨,你们这是做什么?岳超南竟然死了么?他怎么会来玉龙府?”

不说别人,连鬼三郎都吃了一惊。他虽然很少涉足沿海,但东海王岳超南的名字也听人踢过许多次。这岳超南是沿海出名的大海盗,手下两千多人,在海上神出鬼没,凶悍异常,拦劫商船,从未失手。出海之人听到岳超南三个字,无不心惊胆寒,因此也有人叫他海阎王。但他手下人素不上岸,他又怎会在玉龙府丧命?况且这王晨口口声声讲起仙子,仿佛与医仙圣心仙子大有关连。

王晨哭得涕泪横流,道:“大哥经常跟弟兄们交待,见着仙子他老人家,或者两位姑娘,一定要磕头谢罪。弟兄们对不住你们。仙子他老人家的赏的钱,给回家的弟兄们分了一大半,咱们剩下这帮人不愿意离开大哥,慢慢也吃光了。大哥没办法,又做了两票买卖,带兄弟们上了岸,自己找正经差事做。大哥过后后悔啊,都是为兄弟们,他天天念叨没脸再见仙子和姑娘们。”

孙红罗听了个仿佛,道:“罢了,既然知道错,只要不再做,仙子也不会怪你们。你们上了岸怎么会到了玉龙府?岳超南不使剑,参加问剑大会做什么?”

王晨听她一问,越发难过,道:“姑娘不知道,咱们都是考身上功夫吃饭的,能做什么正经差事?结结实实饿了一阵子。后来大哥说,不行弟兄们就从军罢,好歹杀几个蒙古鞑子,也算给仙子他老人家长脸。可是咱们人多,从军要编在一起,也得有个名声,人家瞧得起,才肯给你面子。大哥说海阎王虽然声名在外,但是不是什么好话,人家不要不打紧,冲着仙子也不能再提。所以大哥打算在问剑大会上重新露露脸,也好有个价码,谁知道……谁知道就这么死了……”他往前跪行一步,哭道:“孙姑娘,你老人家跟着仙子那么多年,一定能查出来是什么毒,王晨求你老人家看在大哥面子上,他死的不明白啊……”

孙红罗面色变换,黯然道:“你起来。回头叫上你剩下的兄弟,到白云山去,在山底下等着,你们要是愿意,就请邢姑娘给你们一点差事。”那些人道了谢,这才起来,答应着去了。

众人这时都已明白孙红罗三人自白云山而来。白云山是医仙圣心仙子的住处,虽然圣心仙子成名三年,几乎年年四海漂泊,很少回来,但白云山上依旧布方施药,从不曾间断。不但临近各地贫民百姓趋之若鹜,江湖中人也受益者颇多,因此纵使圣心仙子几乎不曾现身江湖,白云山也还是同玉龙府一起被尊为新晋圣地,所受尊敬,不亚于少林武当。只是除去白云山十几名女医,众人还是初次见到圣心仙子身边的人。

田仰因向孙红罗微笑道:“孙姑娘和圣心仙子如何称呼?”

孙红罗笑道:“我是她的丫环。”她仪态从容,语笑嫣然,方才听王晨讲述时又隐隐带着一点威严,哪里有半分丫环的模样。又拉着冰儿道:“这是我妹妹冰儿。”田仰点头微笑,冰儿却并不理睬,依旧茫然地看着远方,似有所思。

玉龙也过来见礼,问道:“仙子一向可好?”孙红罗回礼道:“托玉大侠的福,她很好。我来时她还交待,玉大侠一向地位尊贵,为人也英爽磊落,这一次说不准会觉得内心愧疚,以死谢罪,要我一定加以劝谕。没想到她只料对了一半,以死谢罪的竟变成了玉姑娘。玉大侠,你大侠做得挑不出毛病,父亲么,未免做得太叫人寒心些。”

她这番话笑盈盈地说出来,倒叫玉龙无言以对。

白石和那马老也走了过来,孙红罗先见了礼。白石将手中三朵玫瑰花苞递到田仰面前,道:“江湖代有才人出,田将军飞花解穴的功夫令人佩服,孙姑娘医术造诣想必也是不俗。”田仰接过玫瑰,只是一笑,道:“前辈缪赞。”

那马老也道:“既然孙姑娘是医仙门下,咱们就请孙姑娘帮忙查一查罢。”

孙红罗笑道:“我哪里能成,真正的高人是这一个。”她回头看住那同来的男子。马老拱手道:“这位是?”那男子淡淡道:“在下唐五,仙子门下车夫。”

田仰目光一闪,向他点头微微笑了一笑。马老已经愕然问道:“难道是蜀中唐家的璇五爷?”

唐家五爷素以风流荒唐著称,从不插手家族事务,等闲也不在江湖上露面,不如他哥哥们那般为人熟知。而两年前唐家老爷子过世,宾客盈门,献祭的不是门派首领,便是四方名侠,等闲人物都进不到唐府,马老等人也不曾见他。玉龙与白石虽然见了他一面,不过那时他正被四位兄长唾骂,只记得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低着头不言不语。后来唐家四兄弟怒不可遏,拳脚相加,这位五爷也不还手,生生是被打得口吐鲜血,才给扔出家门。当时尚有人上去扶他,却被他一手推开,一个人踉跄而去。因此说起唐家的璇五爷,人人都只记得那个狼狈落拓的背影而已。目下这个自称唐五的人,穿一身剪裁精雅的黑衣,脸色苍白,神情冷漠,倒也像两年前那个倔犟年轻人,只是不知道他如何会遇到圣心仙子,成了白云山门下。

唐璇抬眼看了马老一眼,并不回答,倒是孙红罗笑道:“叫唐璇就可以了,不必称什么五爷。这么多人一起进玉龙府也不大好,马老就选几个人一同去罢,剩下各位在外头等着如何?”

马老受了唐璇冷落,颜面大折,然而是自己问错话在先,他又是白云山门下,也不好发作。幸亏孙红罗解了围,这女孩子虽然也不甚客气,但是言笑甜美,先叫人生出三分好感来,因此也笑道:“凭姑娘安排。有白石道长,田将军和姑娘出面,就是小老儿一个人过去也没什么。”

玉无瑕昏迷了一阵,此时清醒过来,听他们商议,便要挣扎着下来,无奈身上没有一点力气。鬼三郎道:“不要动,你血气弱,要静静的。你要怎样,和我说就好。”玉无瑕道:“我不要再进去,我们在外头呆着。”她一向飞扬跋扈,这两句话却说得甚为软弱,鼻音里带出酸涩之意。鬼三郎心里也是一酸,道:“好,我们不进去。”两个人远远地和众人站开,看玉龙田仰等人进去了,玉无瑕才把脸转过来。

其时天已拂晓,玉龙府里芍药正当盛放,空气中流动一股清甜花香,沁人心脾。转过芍药圃,便看见三间高大的房屋,青砖碧瓦,轩敞朗阔,正中一块流云飞扁,书着“把酒试剑”四个大字。遥想当初,群雄毕至,临窗看花,把酒论剑,该是何等意兴飞扬!然而如今这剑堂大门里面,对酒而坐的剑侠,却都已成了作古之人。一念及此,众人都不禁心绪沉重起来。

打开那扇大门之后,这份沉重就变成自足底升起的寒意。那十三个人仍是端坐在椅子上,面前杯中酒今,盘里肴残,分明是一场盛宴正到酣处,只是客人们要同主人开一场玩笑,便齐齐凝固不动了而已。他们脸上尚且存有笑意,仔细看时,那笑意无一例外都带出一丝捉弄的意味,停留在一张张冷冷的灰色面孔上,尤其显得诡异。

冰儿自从进了玉龙府大门,与孙红罗相握的手上就渐渐加力,此时忽然颤抖一下,一只手变得冰凉,力道也越发的大,指甲几乎掐进孙红罗掌心的肉里。孙红罗也打了个寒噤,不觉把她揽在怀里,将她一张脸都埋到自己肩上。

田仰回过头来,轻声道:“孙姑娘,你们先出去避避罢,这屋子里空气不好。”孙红罗定了定神,向他笑笑,道:“没什么。我初次看到这么……这么阴森森的毒物,也想见识见识。”她抬头看向唐璇,却见唐璇双唇紧抿,原本苍白的脸越发没有血色,目光也冷得吓人,脊背也硬生生挺得笔直,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玉龙道:“唐五爷要不要什么测毒的用具?”

唐璇紧紧看住那十三人,道:“不用。”

白石眼睛一亮,道:“莫非唐五爷看出来了?”

唐璇目不转睛,道:“是。”

孙红罗心里忽然一紧,想到一件事情,几乎脱口问出来,又生生咽下。一眼看见田仰面上闪过恍然之色,瞬间又转为淡淡的悲悯,不觉也是鼻中一酸,差点落下泪来。马老却已迫不及待问了出来:“是什么毒?”

唐璇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极力压制着自己内心的澎湃,漠然道:“是欢喜神仙。”

马老一时尚未反应过来,追问道:“欢喜神仙?是七年前百花山庄特制的欢喜神仙?”

唐璇道:“是。”

众人一时静极。

百花山庄的主人,正是号称毒圣的百花夫人。

江湖上素有歌谣,曰:遇仙莫遇圣,遇仙身无病,遇圣人无命。若得遇毒圣,含笑奉我命。

这歌谣来头,正牵涉到今年新崛起的“一仙二圣”三位奇女子。医仙圣心仙子自不必说,虽然极少有人目睹真身,但传说中这位仙子妙手仁心,人如其名,故而白云山在江湖中向来受人尊崇。二圣之中,剑圣素衣雪剑练寒飞师承霜姿鬼影夫妇,自幼在天山长大,性格冷淡,出手凌厉,与她交过手的人,目今为止,除去剑魔独孤止,尚无他人生还。而三人当中,出名最早,最为江湖人熟知的,便是这位云英未嫁而自号夫人的江湖第一美人,毒圣百花夫人。

毒圣的师承,正是这位唐家五爷唐璇。

传言唐五爷苦恋百花夫人,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百花夫人一口回绝,并搬出唐家,自立门户,渐渐闯出一番名气。而这位唐五爷竟然迷途难返,买下东海烟云岛,建造百花山庄,赠与百花夫人。百花夫人接受了这份厚礼,却不曾接受他这份厚意。反而唐老爷子被儿子的荒唐挥霍气成重病,缠绵病榻两年,竟然撒手西去。虽然只是传言,但当年葬礼上唐家四兄弟对唐璇出手之际,毫不顾念手足之情,最终又把他赶出唐门,想来这传言也不尽谬。

百花夫人入主百花山庄不久,便获得毒圣之誉。而欢喜神仙问世之际,正当唐老爷子轰然病倒之时,唐五爷被逐出家门之际,亦是百花夫人春风得意,百花山庄如日中天之时。如今唐五爷重现江湖,当头便遇到欢喜神仙,心中百味,外人也无从窥知了。

这一时沉默,到令人觉得尴尬起来,却又不知如何打破,就连孙红罗都低头轻轻拍着冰儿,佯作不知。还是田仰说道:“若是欢喜神仙,就不像是玉姑娘能得到的。这几位体内,还应该有玉姑娘用过的药粉,唐五爷试试看能否查到。”

唐璇自袖中取出一只锦盒,打开来,里面排着十几根长短不一的银针。他略一沉吟,拈了最长的一支出来,走到一个人身边,在他咽喉处刺下,随即拔了出来,放在旁边。又取出一根,在那人心口下方刺进去,随即也□□与原先那根银针放在一处。众人留神看着,只见他在那人五脏部位各插了一枚,最后并在一起,后面三枚针尾皆显出黑色。

孙红罗这才出声道:“咦?这应该是普通的情人泪。难道欢喜神仙的毒性竟然连银针都试不出来?”

田仰问道:“情人泪?这样奇怪的名字?”

孙红罗笑道:“情人一滴泪,令人九回肠,田将军没听过么?这个□□呢,倒不致命,它不在咽喉和胃里停留,只是到了肝脏肠道方才发挥毒性,一旦发作,真令人腹痛如绞,不亚于九曲回肠呢。偏偏是越毒的药,越有一个好名字,你看欢喜神仙,听起来像是普渡众生的——看起来,也说不了,你看他们脸上的笑,谁肯信是剧毒呢。其实真正厉害的毒,往往伤人于无形,就是拿银针都试不出来,更遑论耳目可辨了。”

说到感慨处,忍不住轻轻喟叹一声。田仰在心里细细品味这番话,也不禁一叹,那伤人于无形的毒,何其之多,被伤之人非但不知其所以为毒,说不定反而甘之如饴也未可知。忍不住看了唐璇一眼,油然生出惆怅之意。

孙红罗才放开冰儿,觉得身后目光有些异样,回头看去,后面只有玉龙府的管家玉沉。方才唐璇说出欢喜神仙之际,仿佛便是这个人的目光一直锁在唐璇身上,孙红罗暗自对他留了心。在玉龙府外头她没有注意这个人,此时看来,只是一个身材略矮的中年人,较之玉龙还瘦削一些,长了一张看出不年龄的脸,除了脸上木沉沉的没有表情,并没有什么出众之处。然而孙红罗无端感觉这人似乎有些怪异,却又不知怪在哪里,因向他笑了一笑。玉沉并不避开她目光,见她一笑,便上前问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孙红罗想了一想,道:“那就麻烦玉先生带着贵府的人,把府内外仔仔细细搜查一遍,不论发现什么,只要不是玉龙府所有,都请拿过来给几位前辈和田将军过目。”

玉沉答应着去了。玉龙笑道:“孙姑娘想得真周到。”马老看了看唐璇,道:“早有流言说百花夫人大有干系,如今既然查出来是欢喜神仙,百花山庄至少应该知情一二。”

唐璇依旧神色冷漠,走在孙红罗旁边。孙红罗若有所思,田仰沉吟不语,玉龙与白石虽然觉得他言之有理,但是到底唐璇在侧,也不好再说什么。几个人默默往玉龙府外走去。

出了玉龙府,便看到群豪竟然退出了百余丈远,一对人鸦雀无声,只有鬼三郎抱着玉无瑕坐在大树下,似笑非笑看住一座垂珠锦帐。那锦帐是雨过天青色,垂着细珠密密串起的帘子,在风里微微漂拂,发出细碎的叮咚之声。此时太阳已经升起,照着那道珠帘,晶光荡漾,映着地上厚厚一层芬芳四溢的花瓣,真如瑶宫贝阙一般。而锦帐前垂手侍立的两个黄衣婢女,也是雪肤花貌,清丽不可方物。

一见几人出来,那两个婢女便上前微微福了一福,递上拜帖,道:“百花山庄主人拜会,问玉大侠和各位大侠姑娘好。”看到唐璇,又行了礼,道:“五爷一向大安?”

一语未了,另一个声音已经道:“原来五爷也在,悠悠怠慢了。”

这声音并不是女儿家常有的呖呖莺语,未免有一点沙哑,然而这沙哑却有一种别样的慵懒,越发搅得人心里一跳。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紫衣女子遥遥向唐璇福了下去。礼毕,她起身抬头,众人都觉得头脑中嗡得一声,心躁神浮,眼前流光游离,竟不知身在何处。

听得那女子又道:“别来经年,五爷一向无恙么?”她一双眼睛看住唐璇,秋波沉沉,说不清是喜是悲,仿佛柔情无限,又仿佛哀怨幽深,看得人几乎心碎。

唐璇转过头去,勉强道:“你……你怎么来了?”

百花夫人道:“我听说玉龙府有人用毒高妙,想来见识见识。”她眼波婉妙,在玉龙脸上滑过,微风拂动她脸上的轻纱,隐约有一丝笑意闪过,越发显得一双美目宝光流转。便是马老等人原打算向她盘诘一番,此刻竟也无法开口了。

百花夫人又笑道:“听说几位方才正是进去查看,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结果?”

玉龙等人皆看住唐璇,唐璇却转过头去,并不看百花夫人。孙红罗心念转了几转,也觉得不合适开口。只有田仰微微一笑,道:“正要向夫人请教呢。”

百花夫人看着他,美目中波光一闪,道:“这位是田将军?请讲。”

田仰道:“死者面带笑容,脸色呈现浅灰,指甲与唇色都未改变。这些人生前都另外饮下了一种叫做情人泪的□□,拿银针刺探,中毒之人,咽喉与胃部安然无恙,只有肝肠之处,银针变黑。这种情形在下等还是初次看到,夫人雅善此道,可否指点一二?”

百花夫人目光沉了一沉,悠然道:“情人泪到肝肠之处才会发作,所以银针在咽喉等处试不出什么来。不过它只是消蚀肝肠之血,令人痛不可当罢了,还不足以致命。那致命的毒物必然是银针都探不出来的,这一类药物,配料都没有毒性,甚至可以作为饮食之用,但只要选材巧妙,用量得当,那便是最厉害的毒物了。”

田仰道:“请问夫人,江湖上这类药物,如今共有几种?”

百花夫人仰首一笑,极为自矜地道:“不瞒田将军,据妾身所知,到将军问妾身之际,江湖上只有一种药物能有这样功效。这种药物,便是妾身亲手调制的欢喜神仙。”

此言一出,连孙红罗都是一惊,玉龙三人也变了颜色,唐璇道:“悠悠!”

田仰只是淡淡一笑,问道:“那么可有人从夫人处购得欢喜神仙?”

百花夫人道:“曲高和寡,物极难售,江湖上有什么人能够出得起欢喜神仙的价格?”

田仰道:“那么,百花山庄近年可曾失盗?”

百花夫人抬起手来,掠起鬓边一缕散发,抿到钗头一颗光华烂漫的宝珠下面,微微笑道:“田将军未免小瞧了百花山庄。漫说进入百花山庄盗取东西,没有妾身许可,只怕江湖上还没有人能够踏入烟云岛方圆十里海面。”她一手按住那颗宝珠,绮丽瑞彩映着她纤纤素手,那风姿恍若神妃仙子一般,而这番高傲已极的话由她轻描淡写缓缓道来,非但不叫人有唐突之感,反而越发有一种睥睨天下的高贵,令人心旌神摇。

田仰也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

百花夫人两指轻轻捻动那颗宝珠,微笑道:“田将军是否要给妾身定罪了呢?”

田仰道:“田仰不敢。不过欢喜神仙虽然无人能有购买之力,不过若是有人能得夫人垂青,自然又另当别论。所以是否夫人用毒,田仰不敢妄下定论。”

百花夫人纤指一顿,轻轻将那根发钗拔下来,美目之中笑意更浓,懒懒道:“怪不得一向人说田将军清姿玉致,怀抱冰雪,就连洪武天子都要封你做天策上将军呢,果然是个一叶知秋的人。”

田仰笑了一笑,脸上竟微微一红。

玉龙施了一礼,道:“既然如此,还请夫人指点迷津,这下毒的究竟是谁?”

百花夫人淡淡笑道:“我哪里会知道?”

玉龙名气与百花夫人比肩,声望还在百花夫人之上,在百花夫人大有嫌疑的情形客气询问,不料遭她这样轻视,脸上如何挂的住?不由脸上一红,幸亏他涵养足够,犹自笑道:“夫人不要开玩笑。”

百花夫人将发钗纳入罗袖,仍旧淡淡笑道:“我怎会同玉大侠开玩笑?”

白石心里微愠,在一旁道:“事关重大,还请夫人尊重些。”

百花夫人看着他,微微眯起眼睛,道:“请问道长,事关重大,关我什么事?玉大侠有问我便有答,又哪里不尊重了?”

白石忍无可忍,含怒道:“这样说夫人是有心寻衅了?十三人中了欢喜神仙而死,欢喜神仙是百花山庄所有,未曾出卖,未曾失窃,就算是夫人转赠他人,这些人之死也必定与夫人有关。贫道等人尊重夫人是有明有望之人,也看着唐五爷的面子,依旧以礼相待,不曾向夫人问罪,不料夫人竟说出这样的话?”

面纱微动,百花夫人目光陡地冷了下来,却是含笑缓缓说道:“原来百花山庄出来,还要道长看着唐五爷面子,我可是才知道呢。漫说还不能断定是我下的毒,就算真的是我,只怕道长还没有站在这里向我问罪的资格。也要把你师伯无机子请来,当堂对质,我才肯好好同他讲。”

白石脸色由红变白,再由白转红,几乎气得吐血。

恰在这时,玉沉匆匆过来,在旁边停住。

玉龙唤他走近,道:“有什么发现么?”

玉沉将一物交到他手上,道:“这个是在厨房门后角落里找到的。”

玉龙脸色凝重下来,挥他退下,向百花夫人道:“方才夫人鬓边的发钗,可否赐玉龙一观?”

百花夫人目光一凝,道:“玉大侠要做什么?”

玉龙伸出手掌,冷冷道:“因为此物与夫人发间明珠极为仿佛。”他目光如箭,逼视百花夫人,接着道:“夫人听到欢喜神仙之名,便开始沉不住气,忍不住抚摸发钗上的明珠,想来便是担心这一颗被人发现罢?”

百花夫人淡淡一笑,道:“珍珠之类,大多相类,玉大侠从何断定那一颗珍珠是我所有?”

玉龙冷笑道:“夫人何必明知故问?这岂是普通的珍珠?夫人应该比玉龙更清楚,这一双明珠乃是罕见的天然冰纹夜明珠。玉龙手里这一颗,上面隐隐有龙状冰纹,若无差池,夫人钗头那一颗上面应该是飞凤冰纹。请问夫人,是也不是?”

唐璇此时脸色煞白,双唇紧抿,就连唇上都没有一丝血色。

众人也紧紧盯住百花夫人,独有田仰悄然一叹,转过头去,恰看到不远处鬼三郎向他微微一笑。孙红罗在一旁拉住冰儿,冰儿依旧若有所思,孙红罗却不时瞟向唐璇。

百花夫人反而好像松了口气,悠然道:“你说的不错。”

玉龙道:“果然是你。玉龙府与百花山庄有什么过节?玉龙又哪里开罪了夫人?竟劳动夫人不远千里下此毒手?”

马老一直未曾开口,大有置身事外之意,此时也不禁怒目相向。却听百花夫人轻轻一笑道:“玉大侠说错了罢?我是千里迢迢到了这里,不过也是初来乍到,而贵府客人已经死了将近两日,怎么会是我下的毒手?”

玉龙道:“那么夫人如何解释这颗明珠?”

百花夫人笑道:“方才田将军也说到,最可能是我把欢喜神仙赠与他人。这颗明珠,也是随欢喜神仙相赠之物。”

白石道:“夫人把它赠与了谁?”

百花夫人道:“谁能值得我这般青睐?谁可以众目睽睽之下进入戒备森严的玉龙府?谁可以从容在客人杯中放入欢喜神仙,而放过主人?众位想一想不就明白了。”

玉龙已经变了颜色,道:“夫人这话什么意思?”

百花夫人微微一笑,道:“玉大侠岂非比我更明白?若非我把欢喜神仙送给了你,”她纤指点向玉龙,冷笑道:“这颗龙珠怎么落到你手里?”

白石等人的目光,一霎都落在玉龙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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