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百口莫辩,一时又气又急,惨然一笑,道:“横竖玉龙都是一死,夫人何苦再往我身上泼这盆污水?”
百花夫人道:“玉大侠和我讲了半天的道理都没什么,怎么我才说一句就成了泼污水?”她把那根发钗重新插回鬓边,淡淡一笑道:“既然我不配同各位高人侠士讲道理,那我可就告辞了。”
她身形才动,两道身影已经拦在前面。白石的声音道:“夫人留步。”
百花夫人罗袖轻甩,抖出一副华彩斑斓的红锦来,足尖一点红锦,纤影向下折成弯弓反转过来,寒光似水,直切那两人膝部。她师从唐璇,以用毒出名,唐家武功并不出众,因此两人都不曾料到她竟有如此功夫。而此际一口真气行将用尽,身子正待下坠,这一击足以致命。危急之中,白石身子倒仰,足尖绷起,往百花夫人腕底踢去,玉龙则冒险直上,一抬腿压向漫天寒芒。
冷笑声中,一道淡紫身影自飞雪般银光中凌空直上,众人才一眨眼,百花夫人已落在锦帐顶上,紫罗裙裾纷纷铺落,蒙面轻纱随风飘拂,珍珠帘晶光四射,却挡不住那女子逼人芳华。怔忡之间,便见百花夫人轻舒广袖,淡然笑道:“我若要走,谁能阻拦!”
孙红罗与田仰齐声道:“夫人走不得!”
百花夫人看住两人,悠然道:“我若一定要走呢?”
两人对视一眼,孙红罗嫣然一笑,道:“那夫人就要把这个恶名儿背到底啦。”
百花夫人早看出她一直站在唐璇身边,况且她旁边那黑衣女孩怪异非常,便也对她留了心,见她笑意盈盈,并没有兴师问罪的口气,因此也笑了一笑,道:“恶名儿也罢,好名儿也罢,这些人信口胡吣,难道我还当真在乎?多谢姑娘好心,不知道姑娘是什么人?”
孙红罗笑道:“我叫孙红罗,这是我妹妹冰儿。我们姊妹和唐五爷都是白云山门下。”
百花夫人道:“那可失敬了。”心里却在讶异唐璇几时成了白云山门下。她少年入住唐家,唐璇一直对她呵护备至,及至成年,又是深情独钟,甚至不惜因她为家门所弃,虽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此际忽闻唐五爷竟肯屈尊效力别的女子,心头也不免苦涩。
孙红罗道:“我自然知道夫人不在乎俗人议论,但夫人背负恶名儿,那真凶可就逍遥法外了。”她粲然笑道:“原来夫人还是这样的善人呢,我竟头一次听说。”
百花夫人道:“孙姑娘你不必激我,我向来恩怨分明,睚眦必报,我会教人白冤枉了?要说报仇,各人凭本事,只管找我就是。”
白石怒道:“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夫人这话岂不是欺人太甚!贫道虽然没把武当的功夫学到了家,也还敢斗胆向夫人领教两招!”
百花夫人吃吃笑道:“就你们?几百乌合之众也敢号称天下英雄?也不怕叫人齿冷!”她广袖轻挥,傲然斜睨道:“别说你们,就算乌衣教倾巢出动,也未必拦得住我!”
孙红罗在一旁笑道:“有事说事,好好的为什么把乌衣教拉上?我们白云山和风雷堡算是拐弯抹角的亲戚,夫人这样说不是当面骂我么?”
白石已经喝道:“那好!贫道就来讨教一二!”孙红罗身形一动,拦在他面前,笑盈盈地道:“道长不要动气。”白石看住她,皱眉道:“孙姑娘?”孙红罗笑道:“我看百花夫人功夫好,想和她打一个赌。”白石道:“什么赌?”
百花夫人也问道:“孙姑娘要怎么赌?赌什么?”
孙红罗拉着冰儿往前两步,笑道:“我功夫不好,不敢强出风头,我这妹妹资质比我强出去很多,应该还能在夫人手底下走几个回合。夫人肯不肯赏脸和她过几招呢?”
百花夫人看那黑衣少女又瘦又小,神色茫然若失,已经觉得奇怪,心道:“向来高手身上都有一股灵动之气。这孙丫头倒有几分那个意思,要说这个冰姑娘,却并不像。然而真人不露相,想必也不会差了。”遂笑道:“孙姑娘客气。”
孙红罗看到百花夫人身法出手,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权衡一下,笑道:“夫人乃是大家,我们俩不过是圣心的丫鬟,自然不敢和夫人说分出胜负。这样,如果夫人在五十回合里胜了冰儿,我们今日就听夫人你的使唤。可是如果冰儿能在夫人手底下过去五十回合,就请夫人到白云山小住一些日子,如何?”
百花夫人失笑道:“孙姑娘是打算盘出身的,算得这么巧?”孙红罗微笑不语,百花夫人又笑道:“不过,我应下。就请冰姑娘出招罢。”
话音方落,只见黑影如剑,那女孩子已经疾射过来。双方尚有一丈之遥,忽然白光一吐,点向百花夫人手腕。百花夫人侧身闪过,冰儿已到面前,那白光仿佛有生命一般,在她周围绕了数周,挡开袭来的红绫,直射百花夫人环跳穴。百花夫人这才看清发出白光的丈余长银丝竟是一根琴弦,心思电闪,罗袖一甩,卷住那根银丝,欺身贴近冰儿,右手一支长不盈尺的短匕横切冰儿脖颈。不料这少女仿佛并无知觉,不顾吻颈之险,横臂斜格,业已压向百花夫人胸口。百花夫人心中一惊,不料她竟是这种同归于尽的打法,只得撤手避过。
这两人才一交手,凛冽杀气便漫地而起,就连玉龙田仰等人都有透不过气的感觉。鬼三郎远远看着,也不觉在心里赞叹。百花夫人身手之快,可与玉龙比肩,一招未老,便已改向变化,兼且幻化多端,虚以实之,实以虚之,所取方位往往出人意表。但冰儿仿佛未卜先知,往往百花夫人身形一动,她便已出招封住,一根银丝矫若游龙,焕起万丈清辉,便是百花夫人,也似乎束手无策了。
正在惊心动魄之际,忽听一声笑语,道:“五十回合到了!”一道轻灵红影烟一般欺入交织成网的白光里,人人看得心里一寒,却见孙红罗拉住冰儿站在百花夫人三尺之外,盈盈笑道:“五十回合到了!这下夫人不要赖账。”
百花夫人看了冰儿半晌,见她脸色凝重,一双晶莹的眸子犹自看向远处,若有所思,心里更为惊疑。因道:“圣心仙子门下还有这样的高手,我还真想拜会她了。”
孙红罗笑道:“夫人驾临,白云山一定蓬荜生辉。”
白石忽然道:“且慢!”
孙红罗拉着冰儿飞身落到他面前,笑道:“啊唷,我把大事忘掉了!道长不要怪罪。还是下山时候,圣心吩咐我,这是玉大侠的家事,也有各位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过问,叫我不要越俎代庖。我一直记着呢。不过她也说有什么一定不得已的事情,要我自己拿主意,但也要先请玉大侠等人赏个面子。就请玉大侠,白石道长和这位马老前辈给白云山一次方便,我们先替仙子谢过了。”
马老道:“圣心仙子肯插手,咱们再高兴不过。孙姑娘,你不要客气,只是请仙子务必把此事查个清楚。”
田仰不便说什么,玉龙也微笑不语。白石道:“虽然玉大侠和马掌门没什么意见,不过贫道还是觉得不妥。百花夫人诡计多端,圣心仙子久不入江湖,未免心底纯厚,只怕会中她什么手段。”
孙红罗微笑道:“谢谢道长关心。不过圣心和夫人没什么过节,想来应该不至于。”
百花夫人忽然妩媚一笑,道:“唉,孙姑娘你竟肯这样给他们留面子,真是难得。”她回眸看着众人一笑,道:“你们早中了我手段了,还大言不惭提醒人家,若不是唐五爷身上的冰麝,你们还能这样朗朗讲话?”
百花夫人忽然妩媚一笑,道:“唉,孙姑娘你竟肯这样给他们留面子,真是难得。”她回眸看着众人一笑,道:“你们早中了我手段了,还大言不惭提醒人家,若不是唐五爷身上的冰麝,你们还能这样朗朗讲话?”
白石和玉龙也知道她一向鬼神莫测,一时半信半疑。百花夫人笑道:“看来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白石,你试试运气往上走,看看中脘到天突五处大穴是不是隐隐作痛?”
白石冷笑道:“那又如何?”暗地将真气调匀,果然气息冲至中脘便觉得一阵大痛,几乎闷哼出声。再往上走,到鸠尾、膻中二处,则气息阻滞难以上调,白石脸上若无其事,但那痛楚已如同蝼蚁噬心一般,及至真气进入紫宫穴,疼痛之中又带出一股强烈的恶心,他胸口一闷,几乎呕吐出来。而马老已经痛呼一声,他带来的几百人早就呼痛不已了。
百花夫人满面含笑,看着自己的杰作。白石冷冷地道:“夫人真是出手如神啊,贫道眼拙,竟然没有看出夫人什么时候用了毒。”
田仰一直站在唐璇身边,并没有闻到麝香,然而调息一阵,却没有发现异样,便料到那解毒之物虽名为冰麝,却未必是麝香一类。他留心四顾,待看到那座洒满烂漫鲜花的锦帐,心里已经明了。果然百花夫人笑道:“区区一个玉龙府,哪里值得我鲜花铺地?你们也不仔细想想。那红色花瓣虽然和玫瑰香气仿佛,但是玫瑰哪里有那么好的颜色?玫瑰香也也远不及这湿婆娑香甜。可笑你们竟然分辨不出来。”
白石怒道:“好妖妇!你还想走?”百花夫人笑出了声,道:“别动!你真气一动,膻中紫府必受大伤,到时候恐怕要好好休息一年才能恢复呢。真格儿的,我看孙姑娘面子不会伤了你们,我跟着孙姑娘走,青霭紫岚两人留下,要玉大侠答应大伙儿不跟你们为难,再给他们解了毒,你们就回去。”
她向玉龙微微一笑,道:“玉大侠,你是侠道上一等一的人物,我相信你能说到做到。你在玉龙府好好儿等着,既然是沾到我身上的事情,多不过十天,我就给你一个交代。”
玉龙这时已经镇定下来,心知拦不住她,多说无益,又始终觉得颜面无光,勉强打起精神答道:“那玉龙就恭候夫人佳音了。”
孙红罗忽然回头向田仰笑道:“田将军,我请你去白云山做客,你去不去?”
田仰微笑道:“孙姑娘客气,我真是求之不得。”
玉无瑕同鬼三郎在旁边,似醒非醒,昏昏沉沉,听得他们说走,便对鬼三郎道:“我们也走。”
鬼三郎道:“你要去哪里?好容易家里没事了,你不在家歇歇?”
玉无瑕身子一缩,仿佛对这个提议又厌恶又感到惊恐,低声道:“我们……我们跟着他们走。”鬼三郎想起玉龙那当胸一剑,全然不念父女之情,也深感心灰,便道:“好,我们就去白云山。”
玉龙看到一个陌生男子抱着玉无瑕也要离去,不由唤道:“瑕儿!瑕儿你怎样了?”玉无瑕看了他一眼,便把头埋在鬼三郎胸前,再不理他。鬼三郎歉然一笑,道:“玉大侠,不好意思,令嫒不愿呆在玉龙府,命我带她去白云山,还请玉大侠见谅。”
玉龙看这年轻人气宇非凡,眉目间却带着一股调侃之意,而且破为眼生,不仅纳闷道:“请问这位少侠?”鬼三郎笑道:“我不是什么少侠,我只是玉姑娘新结识的朋友,建好鬼三郎,料玉大侠也没听过。”
玉龙还要再问,玉无瑕拉了一下鬼三郎衣袖,低喝道:“啰嗦什么?我们走。”鬼三郎一笑,两人随着孙红罗扬长而去。
白云山在洛阳境内,离玉龙府不算太远,第二日一行人便到了洛阳。冰儿一路上都易于不发,沉静异常,此时忽然兴奋起来,面上渐渐有了笑容,偶尔竟然自言自语道:“圣心在,翠姐姐也在。”百花夫人等只见过她沉思之态,失之木然,此际见她一笑,仿佛春冰融化,让人心中油然泛起一股暖意来。
才到白云山脚下,人流已多了起来。路上行人多是短衫布裤,农家装扮,且一些人面带病容,然而这些人却一例神色怡然,令人恍惚如入桃源之境。也有几个人衣饰出众,生相富态,见了孙红罗与冰儿,便忙不迭行礼问好,眼睛却不由在百花夫人和田仰身上瞟来瞟去。孙红罗初时未觉,及至看出来了,不由取笑道:“黄大叔这眼神,像是恨不得把人吞下去,多少人不被你吓跑了?”
那人大为窘迫,面红耳赤低头道:“是是是,孙姑娘教训得对。”
百花夫人脾气古怪,她自恃生的美,又觉得男人遇见生的美的女子,看上几眼也没什么,只要不起色心便好,因此并不生气。此时见这人又这样,不觉莞尔一笑,看得那人魂飞魄散,直是痴了。
这时一个套着浅蓝外氅的少女笑着迎上来,道:“孙姑娘,冰姑娘,你们回来了?才邢姑娘还在念你们呢。”一眼看到后面几人,又笑道:“又有客人来了?昨儿雷夫人两个才到,这下山上热闹了。”
孙红罗笑道:“山上热闹了,晴妹妹也好躲个懒儿上山了,是不是?当我不知道,看我告诉翠姐姐。”
正说着便见一个二十上下的蓝衣少女走了过来,一边笑道:“红丫头编排我什么呢?”
孙红罗欢呼一声,拉着冰儿扑了上去,两个人扭股糖一样缠住那少女,又跳又笑。那少女看着后面众人,不由脸上一红,却还是抱住了冰儿,笑道:“大半年没见,怎么红罗你还像小孩子?冰儿也没变,这就好。”孙红罗道:“管他呢。横竖翠姐姐在后面作大管家,我们乐得自在,这样你才喜欢,是不是?”那少女笑道:“罢了,你有理。后面还有客人,这么着人家要笑。”
孙红罗这才起来,回头向众人笑道:“这位是我们翠姐姐,白云山的大管家,邢翠姑。”翠姑拉着冰儿,向众人见礼。她衣着朴素,挽着家常发髻,也垂着散发,通身上下没有一点装饰之物。生得虽不如孙红罗美貌,然而也是修眉凤目,肌肤白腻,温柔腼腆之中,别有一种大方持重,令人顿觉可亲。
孙红罗又把百花夫人等一一介绍了,各人见了礼,翠姑便笑道:“雷大哥芳姐姐都在上头呢,便请各位也上去罢。”回头对那晴妹妹道:“你去拿我那件刻丝银鼠褂子来,就在箱子里收着。今儿我上去,晴妹妹你就打理这儿罢。有事情打发人叫我。”一会儿褂子拿来,翠姑过去给玉无瑕披上,笑道:“山上冷,玉姑娘你别嫌。”玉无瑕气血亏虚,正是怕冷时候,也就乖乖给她裹上了。
往山上走去,渐渐古木幽深,浓翠生凉,虽然天气晴好,然而密林遮日,反而觉得轻寒漠漠。上了碎石小径,便隐隐听到水声轰鸣,峰回路转,那声音豁然清晰起来,只见一道瀑布,从天而下,犹如白练倒悬。银光烂漫之中,一道彩虹冉冉停在半空,七色明丽,光华夺目。鬼三郎笑道:“我知道江南好,不料中原也有这样风光。”
田仰看着他微微一笑,孙红罗笑道:“你没去过海上呢,那才是大境界。唐人有诗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单单这十个字,有多少风光,你自己想去。”
说笑间已经转过一道山峰,现出一片开阔平地。这地方并无古树异藤,只是疏落落栽着一些梧桐,中间修竹茂密,凤尾森森,掩映一处颇为幽深的院落。那院落前后四进,数十间房子,皆是夹竹为墙,覆草为顶,暖金凉翠,相映成趣,茅舍闲逸,洞府清幽,兼而有之。到了此处,众人都觉得心里一轻,世嚣未染,红尘不到,令人陶然忘机。
一时进去坐了,各自洗漱,翠姑去准备了茶水端上。孙红罗便笑道:“你们喝茶,我去看看芳姐姐。”翠姑道:“芳姐姐他们不在,上去看仙子了。”孙红罗嘟起嘴,道:“他们两个最偏心,也不等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又放下,笑道:“翠姐姐,我要上去看圣心,这里就麻烦你了。”翠姑笑道:“吃点东西再去。”
孙红罗一把拉起冰儿,两个早飞到外面去了。翠姑因向百花夫人等笑道:“天色晚了,仙子身上也不好,就不下来了,还请几位见谅。有什么吩咐,和我说就是了。”众人忙谢了。翠姑又去准备了饭菜,看他们用过,便各自安排住处。因雷震夫妇住了一进,便把田仰鬼三郎两个安排了一进,百花夫人住了一进,自己和玉无瑕住到一起,也方便照应。幸喜房间甚多,并不喧扰。而翠姑性情温和细致,玉无瑕那样人,也对她颇有好感,因此也乐意同她一起住。
正是后半夜时分,新月初升,清辉凝碧,照着两边花木扶苏。夜凉如水,浸着淡淡的花香,愈发宜人。山上一男一女,沿着花间小径,步月而来。那男子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生得甚是豪迈,他身边的女子则娇小玲珑,仰起头含笑看着他,神色之间,亦嗔亦宠。
这两个人,正是雷震夫妇。
雷震笑问道:“冷了么?好好的为什么一定要下来?在上面住一夜也好。”
萧芳叹了口气,道:“你不见心儿这一次越发瘦了?陪我坐了一阵子,脸上都泛桃花潮呢。看起来还是内虚,夜里未必能睡多少。又是这么好月色,她一定不肯睡,我若也在,那还了得了,不要坐到天明?”
雷震轻轻一笑,道:“所以你就拉我,和我一起走到天亮?”
萧芳也不禁一笑,拉住他的手臂,将头轻轻靠过去,看着天上娟娟明月,似笑似叹地道:“是啊,我不拉你,还能拉谁呢?难得我们能这么悠闲,两个人什么都不想,就静静地走。雷哥哥,我真不敢算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多少?”
雷震揉揉她头发,笑道:“傻丫头,明军已经打到河北了,过不了几年,咱们也就消停了。你喜欢看月亮,到时候我天天陪你看,如何?”
萧芳也笑道:“傻哥哥,老天那么赏你面子,你媳妇儿喜欢看月亮,它就天天明月当头?”忽然想起什么,道:“一个人一辈子有多少东西,都是老天定下的。我能和你看几回月亮,也是有定数的,多求也求不来。何况像我这样的人,心计用过头,还不知道被罚掉多少呢?”她提起这个话头,不禁有点伤感,又道:“我每次看见心儿的情形,都在心里怪自己。倘若当年不是我的主意,她也不至于到今天这样清冷。”
雷震停下脚步,揽住妻子,道:“芳妹,这不关你的事。心儿在风雷堡,你亲手照料她,心儿走了,你还时时牵挂她,谁不知你最疼她?她现今功成名就,有什么不好?你怪自己什么?”
萧芳伏在丈夫胸前,低声道:“雷哥哥,你不怪我最好,我就满足了。”
静默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冷笑。两人同时抬头,只见一个女子正看住他们,那笑声便是这女子发出。她穿着一袭淡紫罗衣,那颜色被月光一照,浅得几近白色,越发显出纤纤楚腰,不堪一握。钗头一粒明珠,映出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容颜。
萧芳几乎挪不开目光,而那女子也在目不转睛地看她。但只是给她流波一顾,萧芳已决出无限意味,因笑吟吟地问道:“百花夫人?”
百花夫人也缓缓笑道:“雷夫人。”
萧芳点头笑道:“这么好月色,和夫人在这里不期而遇,也算是有缘呵。”
百花夫人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期而遇,我是专程来等雷堡主和雷夫人的。”见萧芳现出愿闻其详的神色,便拔下鬓边发钗,淡淡笑道:“我想问问雷堡主,这颗明珠还好看么?”
雷震啊了一声,不知所以,转头看着萧芳。萧芳也满头雾水,想起孙红罗提到明珠之事,心里一沉,却笑道:“夫人的冰纹明珠自然是罕见的,我听红罗提过,不过雷哥哥素来不操心这些东西,夫人问他,是什么意思?”
百花夫人淡淡道:“我问他,是因为他就要死在这颗明珠之下了。”
她要杀雷震的念头已经酝酿许久,等真的看到雷震,又觉得心酸,却愈发坚定了杀他的想法。她口中说话看似漫不经心,手里却扣紧了那根发钗,话音未落,已经狸猫一般扑向雷震。
萧芳察言观色,早做了提防,百花夫人罗袖一动,萧芳腕套上的柳叶双刀已经弹出来,一招乳燕双飞,揉身而上。百花夫人察觉肋下冷气森然,咬牙一笑,并不躲避,钗头明珠倏地闪耀出夺目光华,已到了雷震眉心。
雷震闪身躲过,看百花夫人如痴如狂,便顺手将萧芳一拉,道:“不要伤她。”柳叶双刀贴着百花夫人衣襟划过去,百花夫人笑了一声,道:“你还肯这样好心。”折腰回手,发钗刺向雷震耳下。萧芳闪目之间,看到那发钗头上闪着微微的蓝芒,被那明珠的光华掩住,几乎察觉不到。再看百花夫人容色凄烈,眼角映出一点泪光,不觉心里一动,念道:“红罗说百花夫人是把龙珠赠与了旁人,看她这个模样,难道竟然是雷哥哥?她和雷哥哥有什么私情不成?”
她和雷震十年夫妻,恩爱异常,自然不肯轻易怀疑他,然而眼见百花夫人玉石俱焚的架势,分明是对雷震恨之入骨。这番情形,饶她有银狐之称,一时也想不明白。茫然之中,仍是下意识地护住雷震。口中道:“雷哥哥小心,她钗头有毒!”雷震闪过,道:“你也小心。”
百花夫人笑道:“好一对恩爱夫妻!雷堡主,你不必装腔作势,只管把风雷七十二钩使出来,未必我就会死在贵梁孟手上!”
雷震道:“夫人上来便下杀手,难道我们夫妇和你有什么解不开的梁子?”
百花夫人扬声一笑,道:“雷堡主,你很好!我和你的梁子,你看到这颗凤珠,还不该明白么?”
因为萧芳出手,雷震便一直闪躲,并不还手,而百花夫人又不防备萧芳,雷震不愿以多欺少,自顾之余,还要不时拉开萧芳。虽是以二敌一,却比单打独斗更加吃力。此时听百花夫人这样说,便道:“芳妹你退下。”
萧芳心里猜忌忽然给百花夫人亲口证实,不觉头脑中嗡地一声,呆在那里。迷茫中听雷震喝她退下,心头犹如给刀剜了一般,泪水唰地流了下来,道:“雷哥哥,你好,你好……”拧身往山上跑去。雷震见妻子哽咽难言,猜到她信了百花夫人的话。他们成婚以来,才是初次生出嫌隙,因此也不禁着急,唤了一声,见萧芳不理,便飞身追去。
身后冷风如影随形,雷震怒急交加,前掠之势未住,反手一扣,便握住百花夫人手腕,五指加力,百花夫人骨头几乎给他捏碎,不由手上一松,那发钗已落到雷震手里。
百花夫人呆了一呆,忽然纵声笑了出来,两行清泪,也随着笑声夺眶而出。
萧芳停下脚步,回头看时,雷震已经干了上来,一把拉住她道:“芳妹,你怎么不肯信我?”扬起另一只手指向百花夫人,道:“我和你清清白白,还请夫人你和我芳妹说个清楚。”
萧芳一眼看到他手中蓝芒闪耀,劈手打落地上,失声道:“雷哥哥!”心里痛悔不已,颤声道:“那……那上头有剧毒,你拿它做什么?”
百花夫人缓步走了过来,微笑道:“不错,发钗上有剧毒,沾上发肤,就会渗到体内。你也提醒过他,可惜,他太着急你,自己给忘掉了。”她仰起头,泪珠顺着脸颊滚滚滑落,却仍在微笑,道:“你可知道,这种毒,毒性很慢,也很奇特。他会从手上开始,失去知觉,皮肤变成蓝色。毒性一眨眼就会蔓延到两臂,然后会避开心脉,慢慢自肋下向下身游走,要九十一天之后,才会剧毒攻心而亡。这八十一天里,每天有两个时辰,他会奇痒难熬,可惜他两只手不听使唤了,你要帮帮他。不过雷夫人,你手底下要温柔些,因为一不小心,你就会碰破他的皮肤,那就会流出蓝色的脓血,脓血的毒性,和□□一般无二。”
她弯下腰捡起那根发钗,缓缓插上云鬓,扬起销魂蚀骨的一张泪颜,笑道:“你莫怪我狠心。你自己想一想。我从来没有拆散你们的念头,不过是以欢喜神仙龙珠相赠。一个是我几年的心血,一个是我自幼的随身之物,送给他,不过聊作念想。他若当时拒绝,那是缘分天定,各有所爱,我也不怪他。他既然接受了,便该仔细收藏,或者还给我,我也无话可说。可是,他不该违我本意,拿欢喜神仙来取人性命,更不该,留下龙珠,嫁祸给我……”
雷震急道:“我和夫人不过几面之缘……”
百花夫人打断他,接口道:“不错,只是几面之缘而已。可是我偏偏认定就是他。”她仰头凄然一笑,道:“可惜你岳悠悠自负聪明,却瞎了双眼!”又看住雷震,道:“你放心。你为你欺骗我付出代价,我也会为自己看错人付出代价。三个月后,我自会过来接你。”
雷震见她固执,回头向萧芳道:“芳妹!你也知道,我何曾见过欢喜神仙!你……你不信我,我是死都不能瞑目。”
萧芳拭去泪水,哽咽道:“我信你,雷哥哥,你再别动真气,我怎么肯疑心你?”
飞身拦住百花夫人,道:“夫人的遭际,萧芳也深感悲愤,可是那人一定不会是雷哥哥,还望夫人不要枉杀无辜。”
百花夫人讶然道:“你肯信他?”
萧芳点头道:“我不信他,还有谁信他?我和他十年夫妻,我知他就如同知道我自己。依雷哥哥的脾气禀性,既已经同我结为夫妻,断不会接受夫人所赠;退一步说,他肯接受,也不会瞒我,更不会作出这样无耻的事情!夫人和他只见过几面,把别人误认成他,也是有的。”
百花夫人缓缓道:“雷夫人意思是我认错了人,冤枉了他?”
萧芳迎住她的目光,坚定地道:“夫人一定认错。”
百花夫人冷冷一笑,道:“他身中剧毒,还在担心你心里怪他。你竟然也肯信他无凭无据的一句话,来和我理论,哼,你们还真是恩爱。只可惜,江湖上和尊夫相貌相像的有几人?就算有相貌相像,但武功又相同的可有?我对他既然用心,早把他身材相貌,言笑神态记得一清二楚,而且那日我曾与他交手,风雷七十二钩的套路我知今记忆犹新,雷夫人要不要我来演示?”
她说着话纤腰轻摆,罗袖一拂,双手微曲似有所握,左手袖影如云,虚实难分,右手直击而出,绵密犀利,兼而有之,赫然就是风雷七十二钩的气势春风化雨!而后只见紫罗飘飘,人影浮动,一套风雷七十二钩竟然当真娴熟无比地演绎出来!
雷震夫妇都楞在当场。百花夫人收势停下,冷冷地问:“雷堡主,雷夫人,我可错了什么没有?且莫说十八年前失窃的武林谱中便有风雷七十二钩,就算是真,那盗贼也未必就能长得和你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萧芳如遭雷击,任她心计过人,一时也想不出雷震何从脱身,不由道:“那么若是夫人盗取武林谱,学会风雷七十二钩,再去玉龙府下毒,过来嫁祸雷哥哥呢?”
雷震叹口气道:“芳妹,不许乱猜。你我此时,都该知道被人冤枉的滋味,岂能再去冤枉别人?”
百花夫人淡淡一笑,道:“雷夫人,你想的也有理。不过你也看见了,这发钗插在我发间,我号称毒圣,并不是百毒不侵,只是支撑的时间久一些而已。我和他,一个是自误,一个是负人,一样的过错,自然受一样的惩罚,我岂能忍辱偷生?”
萧芳凝视她许久,回头看了看雷震,忽然道:“我们去找心儿!”
百花夫人道:“圣心仙子号称医仙,悉心精研,或者能解此毒。不过那位邢姑娘我会带走,我向来不是什么正人,圣心仙子替雷堡主解了毒的话,我就要邢姑娘的性命。而后,风雷堡上下人等,白云山女医病患,也休想安宁一日。”
雷震昂首一笑,道:“夫人放心!雷震便赔上性命,以九十一天为限和夫人赌上一把。这九十一天里,我不信风雷堡找不出真凶!若真的找不出,那是雷震无能,死不足惜!”
萧芳鼻中一酸,走到雷震身边,道:“雷哥哥,你放心,我一定找出真凶!你若死了,我……我也不活……”
雷震两臂麻木,抬举不起,便把脸在妻子发间蹭了一蹭,笑道:“我们都不会死,芳妹,要相信这世间正义不灭,天理长存,作孽的终会有报,含冤的也必能昭雪。”
花丛中有人击掌赞叹道:“说得好!雷堡主果然豪气过人!夫人,这一番话不是男儿未必能说得出来,就冲这一点,也该信了雷堡主。”
三人顺着声音看去,只见花木顶上人影一闪,两个人已经落在面前。一个灰衣大袖,浓眉如削,满面含笑,另一个白衣当风,明珠抹额,清朗飘逸。百花夫人认得是鬼三郎与田仰,她对田仰颇有好感,因此含笑问道:“田将军是特地劝服妾身的么?”
田仰微微一笑,道:“不敢。我和三郎兄隐隐听到有吹箫之声,清妙不同凡响,所以忍不住上来看看,不料碰见夫人和雷堡主贤契。不过我也想请夫人手下留情,雷堡主这样身中剧毒,自顾无暇,如何能够查找真凶?还望夫人高抬贵手。”
百花夫人抬头淡淡一笑,道:“妾身却认为真凶就是雷堡主自己,何用他费力查找?”
鬼三郎笑道:“夫人言之凿凿,难道有什么证据么?”
百花夫人揣度他两个只听到后面几句,因这件事涉及她与雷震私情,便不愿多说,淡淡地道:“无凭无据,难道雷堡主雷夫人会忍气吞声么?”
萧芳气急,才想说话,却见雷震看着她一笑,登时想到丈夫一向豪迈,不愿与人作口舌之争,何况百花夫人一介女流,事情又牵扯私情,一时也绞缠不清。她也是高傲之人,因改颜向田仰两人一笑道:“田将军和这位相公的好意,我们夫妇心领了。但是事情复杂,两位不必为难百花夫人。一则她认为外子是真凶,确有缘由,三言两语分辨不清;二则外子身中剧毒,性命堪忧,我和风雷堡才会得更加全力以赴,夫人也算得了保证,才能放心。”
田仰点头道:“原来如此。我愿代雷堡主作为保证,夫人意下如何?”
鬼三郎一怔,百花夫人失笑道:“田将军何必玩笑!将军贵为天策上将军,谁不知将军是洪武爷家驾前爱将?我们有几个胆子敢拿将军性命作赌?何况将军与风雷堡素无瓜葛,拿将军作注,妾身如何放心?”
话音方落,忽听一人道:“我同风雷堡颇有渊源,就请夫人拿我作注如何?”
这声音清柔如水,话语间微微有些喘息,听来令人心中登时澄静下来。举目望去,只见四周花影摇摇,却空无一人。
萧芳已失声唤道:“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