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闻那人轻轻叹了口气,道:“一时用错了心而已,何苦玉石俱焚呢?”
仿佛风吹云散,冰魄当空,不知何时,花树下已经多了一个青衣少女,人如秋水,临风而立,手中一根金箫,微微泛起清冷的光辉。
鬼三郎一时忘了身在何处,只觉得心中一酸,双目已经潮湿。双星楼上青衣少年柔弱的背影似乎在眼前浮起,他曾无数次描画那少年的模样,想象要怎样的容颜,方才配得上那样纤尘不染的彻骨之清透。直到此刻看见这少女,缥缈的影像登时清晰起来,而那双清水明眸中一点悲悯之意,竟似能看穿他平生苦楚,令得他不禁泫然。
忽听萧芳道:“心儿?这么冷,红罗怎么任你出来了?”
那少女微微一笑,道:“是我睡不着,想要看看玉姑娘,孙姐姐不知道。紫玉性温,芳姐姐不用担心。”
众人这才看到,那少女虽然看去罗衣澹澹,却是穿着一件玉色缎面鹤氅。满头乌发只拿缎带约略束了,竟是连钗环都不曾用,只有项上玉青丝绦,结着一块烟染霞润玲珑欲滴的紫玉。
一仙二圣一向齐名,但此时百花夫人全无争胜之心,萧然一笑,道:“原来是圣心仙子。难道仙子也要来阻拦我么?”
圣心道:“我只是替夫人惋惜罢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有情方有慈悲,夫人又何罪之有,何苦玉石俱焚?”
百花夫人秀眉轻扬,道:“是我自己看错了人,铸成大错,自然不能饶恕。我连自己都不肯恕,那么一旦他人负我,我才可以处置得更狠毒些。这叫做罪孚其辜。仙子虽然与风雷堡大有渊源,却和我没什么瓜葛,也跟这件事说不上相干,我拿仙子作注,又算哪里的道理?”
圣心淡淡一笑,道:“那好。三个月之内,真凶自会送到夫人面前。此前还请夫人锁住毒性,暂免发作,如何?”
百花夫人道:“三个月之后若没有结果呢?”
圣心道:“听凭夫人处置。”
百花夫人也是恨极,才要雷震死前经受痛痒溃烂之苦,然所谓爱之深方才恨之切,想起种种苦处,也难免有不忍之心。私心里还存着一点念头,盼望奇迹出现,真凶果然不是雷震,却又觉得这种可能微乎其微。雷震夫妇不能自辩,她已失望了一层,田仰两人不明内里,也不便妄下定论,越发使她觉得无望。及至圣心开口,并不问由来,只说还她真凶,仿佛断定雷震无辜,当真如同暗夜里一点微渺的光亮,虽疑虑未消,却是唯一的机会了。因此妙目流转,点头道:“好,我信仙子一次。”
圣心向萧芳道:“夫人既应允了,芳姐姐不妨传笺江湖,说明乌衣教与白云山一同承担了这个干系,也免得再有人烦扰她。”
雷震道:“这是风雷堡的事,并不是乌衣教的事,怎么能假公济私?”萧芳却明白圣心这样安排的深意,遂道:“不是这么说。前线战事还紧,雷哥哥难道能放下不管么?自然你去前线,这件事交给别人去查,还容易些。你亲自去了,延误了战事,才是因私害公呢。何况有心儿帮着,雷哥哥还不放心么?”雷震这才罢了。
田仰道:“我和三郎兄都愿略尽绵力。”
圣心道:“多承田将军厚意。”又看着鬼三郎,道:“你,贵姓?”
这句话原本唐突,但由她说出来,却更加温和。鬼三郎道:“不敢有瞒仙子,我姓杨,名无忆,别人唤我鬼三郎。”
圣心道:“孙姐姐提到杨相公,我还未谢你呢。”
杨无忆原要提起双星楼的话,又不知道圣心仙子是否就是那青衣少年,到底还是压下了。
百花夫人言出必行,当下便用独门手法替雷震暂时锁了毒性,再不理会他们夫妻,向圣心仙子道了别,径自下去了。圣心痼疾在身,出来经了夜风,未免有些咳嗽,萧芳自要送她回去静养,雷震便和田仰杨无忆一同下去了,不提。
百花夫人言出必行,当下便用独门手法替雷震暂时锁了毒性,再不理会他们夫妻,向圣心仙子道了别,径自下去了。圣心痼疾在身,出来经了夜风,未免有些咳嗽,萧芳自要送她回去静养,雷震便和田仰杨无忆一同下去了,不提。
一路无语,到了山上,萧芳终于忍不住问道:“心儿,你当真有把握么?”
圣心道:“芳姐姐还记得玉夫人?”
萧芳道:“怎么不记得?玉夫人号称千面观音,易容术独步天下——难道是有人假扮雷哥哥?”她锁起眉头,沉思道:“这下毒的人出手这样从容,似乎也只能是玉龙府的人。那就是玉龙府有人假扮雷哥哥?可是欢喜神仙是五年前问世,当时玉夫人已经作古——心儿你说,难道会是玉龙?”
穆小鸾仙逝,玉龙府最可能精通易容术之人,自然是她的夫君神剑玉龙。乌衣教建教之前,萧芳夫妇也曾参加几次问剑大会,与玉龙有过几面之缘。玉龙身段与雷震仿佛,仪态潇洒流丽,与雷震的豪爽英阔有异曲同工之处,倘若他来假扮雷震,也不是什么难事。
圣心低眉沉吟道:“也不该是他,他何苦自毁声名?这件事扑朔迷离,一时还找不出头绪。只是查起来,还要从玉龙府入手。”
萧芳也觉得事情纷扰繁杂,不觉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圣心一向不喜多事,玉龙府惨案武当已经出面,她怎会再叫人过问?因问道:“心儿,你是否早对玉龙府起了疑虑?是否发现了什么?”
圣心眉间闪过一抹萧瑟,道:“我是为了冰儿。”
萧芳一怔,随即恍然。冰儿是圣心六年前在雪山顶上遇到的孤儿,跟着圣心六年,对圣心很是依赖,而圣心也对她有一份格外的疼爱,因此立意要找到她亲生父母,每自海上归来,都会格外留心此事。萧芳体念她这份心意,又对冰儿也很是怜惜,所以命教中传讯、杂务二道暗地查访,转眼两年,并没有丝毫线索。如今见圣心留意到玉龙府,不由一叹,道:“玉家也只得一对双生女儿,二小姐无双六年前夭折,剩下就是大小姐无瑕,并没有女儿失踪之说。心儿你已经尽心尽力,也就够了,何必一定要找到结果?”
圣心恻然道:“我当初看到冰儿,她全身筋骨寸断,半边身子几乎结冰,半边又被晒成这样,只存了胸口一点温气而已。那雪峰冰雪当道,既陡又滑,等闲人也上不去。我只不知道冰儿身上能有多大干系,那人恨她成这样,而一个江湖高人,又怎会同一个十岁孩子有什么深仇大恨?”她平平说来,似乎并未动怒,但眼前却陡地一黑,不觉身子一摇,才又站稳。
萧芳见她脸色如雪,双目晶亮如星,上前拉住她手。一阵彻骨奇寒,由那手上传过来,萧芳打了个冷战,心知圣心方才动了心绪,脉息一乱,体内寒毒蔓延,忙道:“眼下不是好了?冰儿到底跟了你,我们也都疼她,未尝不是她因祸得福。”
圣心调整气息,肺腑之间的寒意才慢慢消散了,和萧芳说道:“我是自小就不曾见过父母,所以格外希望冰儿能找到双亲。到底爹娘的疼惜,和别人都不一样。再一点,我也想查明个中真相,找到那对冰儿施以毒手之人。”
萧芳在她手上轻轻拍了一拍,道:“心儿,我明白你这份心。我和你雷大哥一直吩咐着传讯道的人在留心,你放心,总会找到的。”
圣心道:“我所以会想到玉龙府,便是因为听说玉家大小姐芳名无瑕。”
萧芳一怔,道:“这个名字怎么了?”
萧芳一怔,道:“这个名字怎么了?”
圣心道:“我帮冰儿洗浴时,发现她右足大足趾下有胭脂色的一个瑕字。看起来像是纹上去的,色泽至今明艳如新,可见不是寻常所制。而玉姑娘年龄与冰儿仿佛,我不知道这个瑕字是否与玉姑娘有些渊源。”
萧芳一时也说不上什么,这一字干连似乎有些牵强,但一则她知道圣心素来心思缜密,必有她的理由,二则也被她一片苦心所感,因笑了一笑,道:“你先睡一阵子,等身子好些,我陪你去问玉无瑕。”
看圣心依言睡下,萧芳才去了孙红罗屋里,见她睡得正熟,便拿了一个枕头,悄悄在她旁边和衣歪了下去。
圣心体虚,失眠原是常事,经这样一番波折,自然睡不了了。萧芳虽然累极,但念着雷震之事,心乱如麻,也不安稳。又怕惊动了孙红罗,便一动不动,眼睁睁捱到天亮。
孙红罗醒来,见萧芳在旁边,又是惊讶,又是欢喜。唤醒了冰儿,三个洗漱完了,便去圣心房间。圣心也已洗漱过,因说要去看玉无瑕,四人便一同下去了。
才到了竹风别院,便见一个少女低头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抬袖拭泪。孙红罗认得是山下的一个女医,唤了一声:“晴妹妹!”
那少女走过来,见了礼。圣心也记起来是十二女医里的一个,原是叫做心晴的,白云山上众人都唤她晴儿。此刻她两眼肿得桃子一般,一件石榴红的衣裳袖口都给眼泪沾湿了,便问道:“怎么了?”
晴儿见圣心询问,忍住眼泪,道:“半夜山下有病人过来,我们还看不出症候,我就过来请邢姑娘。谁知道和邢姑娘一起住的玉姑娘看见了我,吓得什么似的,又喊又叫。她重伤才好了一点,如今给我一吓,又糟糕了,折腾了大半夜,身子烫得火团一样。”说着又掉下泪来,哽咽道:“玉姑娘也见过我,还是我拿了邢姑娘一件衣服给她加上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吓到了她……”
孙红罗想了一想,问道:“她是害怕你?不是拿刀动剑逼你换衣服?”
晴儿愣了一下,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茫然道:“那倒没有,反倒是一叠声喊着要我出去……”
圣心见她又哭,温颜道:“玉姑娘身上重伤,难免心神恍惚,并不是晴姐姐的过错,不要难过了。”
晴儿这才止住哭泣,下山去了。
四人进去,翠姑收拾了茶点,几个人一起吃了。圣心便问起玉无瑕的情形,翠姑道:“我也正奇怪呢。玉姑娘前半夜就挣扎着要起来,我去扶她,她却像是没有知觉,我把她放到床上,她也安静躺着,只是两只眼睛都睁着。我猜她是有梦游的毛病。”
圣心点头道:“翠姐姐说的情形很像。”
翠姑道:“后来我和晴妹妹说话,玉姑娘忽然喊了一嗓子,竟从床上跳了下来,没站稳,摔了下去。我和晴妹妹去扶她,谁知道她脸都变了颜色,眼睛瞪得老大,死命推开晴妹妹,把自己埋到被子里头,浑身哆嗦呢。晴妹妹也吓坏了,上去叫她,她只是藏起来,喊着叫晴妹妹走开,还说不是我,不是我!”
圣心道:“她现在怎样?”
翠姑道:“惊吓得厉害,发起热来。我给她服了药,才睡了。看样子要睡一阵子,静静养一养。一会儿我去施针给她退了热度,然后吃两次雪津丹定神益气,再拿归元汤顺血气补身子,也就好了。”
圣心放下心来。孙红罗摇头道:“晴妹妹也倒霉,不早不晚这时候换一身红衣服去找你,给那玉大小姐看见,可不是要发疯?还好她病着,又是发梦,要是好好儿的,一定拿刀仗剑逼着换下来,才有翠姐姐你受的。”
萧芳和翠姑都疑惑不解,孙红罗便把前头和玉无瑕的过节细细讲了。萧芳心头灵光一闪,方才明白何以圣心会把冰儿和玉家联到一处。因向圣心笑道:“这么前后看起来,不但玉家这女孩子古怪,玉龙府也似乎大有秘密。不过我一时还想不出该从哪里查起。”
孙红罗道:“叫雷大哥唐璇他们来,还有那位田将军,和那一只大头鬼来商量一下,总会有办法的。”
门外一个沙泠泠的声音无限娇慵地道:“孙姑娘怎么不算上我呢?”随着声音,百花夫人袅袅娜娜走了进来,妙目一闪,向圣心道:“仙子既然肯一力承担,我也不会袖手旁观。我本事微末,别的做不了,打个杂或许可以呢。”
孙红罗抢着笑道:“夫人好好儿做你的毒圣就罢了,又过来抢我们饭碗。你来打杂,我和翠姐姐往哪儿摆呢?”
众人都笑。萧芳冷眼看去,见百花夫人薄施脂粉,淡扫双黛,云髻高挽,鬓边钗钿填晶压翠,越发衬得肌肤堆雪,容光迷离,丝毫不见憔悴,也不禁暗叹这女子行事潇洒不让须眉。
翠姑因玉无瑕只同她亲近,去请了雷震四人之后,便留在玉无瑕身边照看。等她醒了,帮她用了针,又服侍她喝了点归元汤。玉无瑕心静气和,又沉沉睡去。
直到午饭后,玉无瑕才又醒来,服了药,又吃点东西,觉得神气清爽许多,身上也有了力气,便同翠姑说要出去走走。两人还未出门,便看见晴儿来送收支簿子。因为在山下当班,晴儿换了浅蓝外氅,玉无瑕仿佛全不记得夜间之事,并不看她。翠姑看在眼里,便留了晴儿,两人扶着玉无瑕出去。
山上空气清爽,满目浓荫流翠,玉无瑕不觉也轻松起来。三人信步走来,直到瀑布边上,玉无瑕便站下了,静静听那水声轰鸣。瀑布下面是一条深涧,水自高处飞流直下,冲击之力甚大,故而涧中水流湍急。击打在岩石上,溅起无数细碎水花,随风而来,拂过脸颊,凉森森的甚是舒服。
玉无瑕站了一阵,忽然问道:“鬼三郎呢?我想要他过来。”
翠姑道:“玉姑娘是问杨相公么?他和仙子百花夫人商议事情呢。”
玉无瑕皱眉道:“什么事情要他商议?他是跟我来的,我想见他才是正事。”
翠姑一笑,因让晴儿去请了杨无忆来。一时杨无忆到了,笑吟吟地道:“玉姑娘大好了?”过来向玉无瑕脸上端详一眼,笑道:“嗯,恢复得很好,气色好多了。到底邢姑娘医术好,不愧是圣心仙子门下。”
玉无瑕眉目才舒展开,听了这话,问道:“你见过医仙了?她比百花夫人美貌么?”
杨无忆一愣,在她额上点了一下,笑道:“傻姑娘,哪里能这么比?医仙是神仙,当然不算,所以百花夫人还是第一美人啊。”说着拿出一只脂玉净瓶儿,递给玉无瑕,道:“玉姑娘真好福气,打开看看是什么?”
玉无瑕拔开冰塞,一股淡淡凉香扑面而来,心神登时沉静清爽。凝目看去,瓶中是一些浅绿色药丸,圆润剔透,煞是可爱。翠姑认得是圣心常用的小慈清丹,玉无瑕却并不认识,问杨无忆道:“这是什么?”
杨无忆笑道:“这是小慈清丹,白云山的圣药。玉姑娘服了它,身子恢复得更快些。”
玉无瑕道:“是圣心仙子给你的?”
杨无忆含笑点头。不料玉无瑕忽然脸色一变,扬手把那瓶儿扔了出去,眼见数十点浅绿弧线落到深涧里,登时给涧水冲得无影无踪。玉无瑕冷笑道:“人家是神仙,我是傻子,她的东西,我受不起,也不稀罕!”
杨无忆一怔,翠姑已失声低呼,急问道:“杨相公,仙子是给你另装的,还是连瓶儿给你的?”
杨无忆看她脸色苍白,心里一沉,道:“仙子并没有另装。邢姑娘,怎么了?”
翠姑怔了许久,黯然道:“圣心天生寒疾,这是她日常用的小慈清丹。没有了药,一旦寒毒发作,只怕……”她一时难过,后面的话也说不出了。
玉无瑕也不禁怔住,抬头看杨无忆也沉下了脸,却又恼怒起来,一把推开翠姑,向杨无忆道:“你心疼你的仙子,只管拿我治罪就是了。”她这几天经历许多事情,也觉得意冷心灰,因杨无忆一直在身边,便把他当作唯一可依靠之人。她自然孩子心性,既认准了杨无忆,便觉得他理所当然要处处回护自己。偏偏杨无忆左一声右一声,都是赞圣心仙子,她已大大不快,此刻见他面有怒色,越发难过,强忍泪水,犹自倔强地抬起头来。
玉无瑕也不禁怔住,抬头看杨无忆也沉下了脸,却又恼怒起来,一把推开翠姑,向杨无忆道:“你心疼你的仙子,只管拿我治罪就是了。”她这几天经历许多事情,也觉得意冷心灰,因杨无忆一直在身边,便把他当作唯一可依靠之人。她自然孩子心性,既认准了杨无忆,便觉得他理所当然要处处回护自己。偏偏杨无忆左一声右一声,都是赞圣心仙子,她已大大不快,此刻见他面有怒色,越发难过,强忍泪水,犹自倔强地抬起头来。
杨无忆到底还是软下心来,叹道:“你身上伤还没好,应该好好调养才是,为什么又动气呢?”
玉无瑕听了这话,目中打转的泪水忍不住一串串掉下来,哽咽道:“谁要你来管?”转身往山下走去。她重伤未愈,又是气,又是恼,又是难过,如何支撑得住?眼见身子摇摇欲坠。翠姑要去拦她,又被她推开。杨无忆忙去拉住了她,柔声道:“好姑娘,你和我怄气也挑个时候罢,你现在这样子下去,叫我怎么放心?”
一时杨无忆劝,玉无瑕牵动心事,只是抽噎,幽幽抑抑越加伤心,翠姑也拉不得,也走不得,在一旁看着他两个着急。
忽听有人问道:“翠姐姐,怎么了?”
回头看时,却是圣心与冰儿孙红罗三人。翠姑道:“玉姑娘不知为什么难过,竟不肯调治了,要下山去。药都给扔进了水里。”
玉无瑕并不认得圣心,不过看见孙红罗两人,也猜出了一二。见杨无忆口中的仙子竟是一个素衣简饰的少女,而这少女风骨澄澈,气质淡定,却也是平生仅见,不由止住哭泣,等她发话。
圣心莞尔道:“从此白云山的水族再没有疾病之忧,也算是玉姑娘一场功德啊。”
孙红罗看了她一眼,哭笑不得,道:“这是什么事,就这些药,再没有了,日后你怎么办?你不是不知道那个药配起来多罗嗦,竟然大好心情说起笑话来?”
圣心笑了笑,道:“没什么。我这一次很好,未必会犯病,有没有药都无妨。过几个月,就回海上了,在船上慢慢配不迟。玉姑娘,你身子还虚,还是留下静静调养几天罢。”
她把这件事轻轻带过,玉无瑕总算心里稍安,然而要留在白云山,又始终觉得不妥。看看杨无忆,还是忍不住难过,想要回玉龙府,又对那里深恶痛绝。一时只觉得天地茫茫,竟然没有一处可以容身,忍不住泪水又泛上来。嘴上却冷冷地道:“我又不是你们什么人,为什么要留这里?”
杨无忆不由皱了皱眉,低声喝止道:“玉姑娘!”
玉无瑕更气,瞪着他道:“你叫什么?你自己愿意怎么样都好,别来管我!我还没学会对谁低眉顺眼!”说完转身便走。她满心想着离圣心等人越远越好,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口气奔到山下,靠住一棵树忍不住又哭了出来。她身子不曾恢复,原就气短,奔跑一阵,更是心跳神浮,此时一哭,如何还能顺畅?喉头一梗,便是一阵抖肝搜肺的大咳,直咳得胸口翻腾不息,眼前一阵阵金星浮动,再看时,袖口一片猩红,赫然是一团血迹,愈发悲恸起来。
正自默默流泪,忽听背后有人道:“唉,你怎么还这样不知道保重?”
玉无瑕回过头,正是杨无忆站在那里。灰心之际,也忘记恼他,道:“你又来做什么?
杨无忆看她袖口上血迹斑斑,触目惊心,一张脸苍白如纸,又是凄楚,又是茫然,不由大为心疼,过去扶住她,勉强笑道:“说什么傻话?你现在这样,我怎么能放下你不管?”玉无瑕低头啜泣,半晌,方低声道:“我想回家。”
杨无忆点头道:“好,我送你回去,只是你要听话些,再不要不顾惜自己,好不好?”
玉无瑕默默点头。
果然这一路玉无瑕十分乖顺。杨无忆调理汤药,初时还担心太苦,玉无瑕不肯喝,不料他端过去,玉无瑕便一点点喝净,他说休息,玉无瑕也安静睡下,竟再没有半个字违拗,也不再对谁发脾气。
玉无瑕心气一和,伤势也恢复得快,不过三四天,已差不多复原。然而眼见要到玉龙府,又生出厌恶之心,因独自在房间里沉吟。杨无忆察言观色,只是过来说些笑话开解一番,并不提送她回家的话头。
这一日黄昏时分,杨无忆独自坐在客栈前堂小酌,忽然马蹄声起,沙尘漫天,一只骠骏飞驰而来。那马上骑士通身黑色短靠,包头黑巾在脑后猎猎飞扬,背上斜背一把乌鲨鞘大砍刀,煞是英气勃发。杨无忆在心里暗赞一声。却见那马才到客栈门口,忽然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那骑士挽紧丝缰,沉腰收腿,在马上稳住身子,高声道:“姑娘,在下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苦苦相逼?”
杨无忆愣了一愣,定睛看时,马前三丈处竟有一个女子端然而立,手中长剑和鞘指向马上之人,剑虽未出,但杀气却凛然迫人。她非但一身白衣,竟连剑鞘都是白的,这纯白之色衬上她通身气派,使得这女子如同一座冰雕一般,隐隐散发着一股寒意,令人望而生畏。
只听她淡淡道:“你是乌衣教人?”
那骑士道:“不错。乌衣教与江湖朋友从来不结怨,还请姑娘赏个方便。在下传笺任务完成,再专程向姑娘道谢。”
杨无忆心中一动,暗道:“莫非这就是乌衣教传讯道的人?传讯之人都能如此干练,也难怪乌衣教威震四方,朝野轰动了。”
那女子道:“百花夫人杀人,乌衣教包庇,一样都是该死。你出刀罢。”她一字一句说得仿佛不甚经意,但字字吐出来都如冰雪一般,杀气四溢。
那骑士愣了一愣,双手抱拳道:“请问是否剑圣练姑娘?这事情敝教和白云山既然担当了,一定给姑娘一个说法。请姑娘切勿误会。在下还有教务在身,一时不能跟姑娘禀明,还请姑娘原谅则个。”他说得不卑不亢,甚是客气。杨无忆听他称呼练姑娘,方才恍然。细看那女子装扮气度,除了素衣雪剑练寒飞还能有谁?
练寒飞似乎再无兴趣说话,手指微动,寒光暴涨,并不见她行动,那骑士已经自马上滚落。好在他马上功夫了得,借着下落之势,一脚钩住马镫,甩身藏到马腹之下,另一脚倒绷,蹄向马臀,那马吃痛跳起来,向前狂奔。那骑士道:“练姑娘,教务紧急,恕不奉陪。”
练寒飞冷冷一笑,凌空飞起,长袖舒卷之间已飘然落在马头上,足尖真力凝聚,便待把那马毙倒。忽然天色一暗,一道灰影迎面扑来,听得有人轻轻笑了一声,道:“马儿无辜,足下留情。”练寒飞雪剑一转,那人便堪堪要撞在剑锋上。不料他身子倒折横卷,避开一剑,笑嘻嘻地凑到了练寒飞耳边,悠然道:“手下也要留情。”练寒飞最厌恶给人接近,反旋飞起,顺手打出一个耳光。这闪避之间,那马已暴叫一声,飞窜出去。
待她落地,那清脆玲珑的一声尚未止息,只见一个灰衣人大袖当风,缓缓飘落当地,一手抚在另一只手上,笑道:“好疼,好疼!幸好是打在手上。练姑娘气消了没有?”
这人正是杨无忆。他笑盈盈地看着练寒飞,只见她也不过二十左右年纪,清水素面,天然颜色,竟比玉无瑕还要清丽三分。神情淡而又淡,只一双鸦翅般黑晶晶的眸子,明如剪亮如星,目光尤其冷锐,即便她垂下眼睛,那寒意仿佛也能自发丝渗出来,把空气冻成冰雪。杨无忆不觉退了一步,笑道:“练姑娘,你这样叫我好生紧张。”
练寒飞道:“他走了,就换你。”
杨无忆忙笑道:“有话好说,练姑娘何必动怒?气大伤肝,有损花容啊。”忽觉白光数点,寒气入骨,练寒飞已飞身而下。眼见四周白光飞旋,如流风回雪,竟处处都是练寒飞冰冷的目光,处处都是雪剑彻骨的寒芒!杨无忆大惊,他并不曾带什么兵器,挡无可挡,百忙之中身子尽力后仰,顺着感觉中的剑气回旋一周,只觉得鼻尖一点森森冷意如影随形,竟也跟着他转了一周,方才消去。他再不怠慢,缩背弹身,向后倒纵数丈,这才逃开那令人的窒息的剑意,深深喘了口气,鬓边一绺头发却悄然飘落。
杨无忆惊魂初定,背后已然浸出一片冷汗来。那知眼前一花,雪剑竟然无声无息,向他肩窝处刺来。杨无忆打点精神,闪身躲开,觑着一点空隙,便欲自剑网中冲出。岂料练寒飞剑法变幻莫测,出手之快犹胜百花夫人,纵然他全力应对,也只有招架之功,哪还有脱身之计?
正给她逼得手忙脚乱,不亦乐乎,忽听一声娇叱,一团绿光直欺过来。原来玉无瑕听见前面动静,出来察看,一见杨无忆危急,自然不肯袖手旁观,遂揉身而上。
玉无瑕年纪虽幼,究竟出身玉龙府,家学渊源。而且她性格冷冽,从不容情,最擅长贴身缠斗,招式之狠辣,丝毫不输练寒飞,因此她一出手,杨无忆顿时轻松大半。
须知杨无忆功夫与练寒飞相去不远,只是他天性使然,生恐失手伤了练寒飞,多了一念牵绊,十分的本领,也只能拿出六分罢了。玉无瑕一出手,分去练寒飞大半心神,他便从容起来。然而再仔细看,两个女子竟都是凌厉夺人的气势,不觉又骇了一跳。幸而他闲闲出手,绊住练寒飞一点注意力,使她不至于伤及玉无瑕,也不至为玉无瑕所伤,这才放下心来。
一时想到双星楼上,曾听说方笛也死在玉龙府,而方笛的姑姑,正是夺命冰梅方玉霜的侄子,霜姿鬼影是练寒飞的师父,她此次下山,一定是为方笛报仇了。不想玉家一场惨案,竟然牵扯了一仙二圣与乌衣教,也算是轰动江湖了。想到这里,不由想起圣心仙子,不知那青衣澹澹人如秋水的女子,能否将这件扑朔迷离的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才一分神,便觉得耳边一凉,转身换招,一式大拂袖拍了出去,弹开雪剑,脸上却被凌厉的剑风刮得生疼。杨无忆心中一凛,无端躁恶起来,仰天长啸一声,衣袖一卷,用上十分真力,直拍练寒飞臂膀。练寒飞撤身闪过,玉无瑕欺身而至,十指微屈,化掌为抓,袭到她胸口。练寒飞冷笑一声,雪剑回撩,迎住杨无忆一掌,随之飞身而起,另一手拍向玉无瑕天灵要穴。玉无瑕一击不中,收势不及,头顶寒气逼人,掌风已至,因借机往前倾去,踉跄好几步,方才站稳,练寒飞却已经在数丈开外,冷冷看住两人。
杨无忆拱手道:“练姑娘以一敌二,多有承让,剑圣之名,果然不虚。”
练寒飞冷冷道:“再来。”
杨无忆道:“不必,我认输。不过我要和练姑娘说明白,玉龙府之事乌衣教与白云山已经追查下去,至多三个月,就能水落石出。姑娘要报仇,不妨助他们一臂之力。如今贸然出手,只怕正中小人奸计,枉杀无辜不说,反而令真凶逍遥法外。这说起来,岂不是损了姑娘一向的威名?”
练寒飞道:“我如何信你?”
杨无忆才要说话,忽然马蹄声起,又是一骑飞驰而来。练寒飞闪身避开浮尘,看那马过去,马上却不再是乌衣骑士。马上人方一过去,忽又回头看了一眼,便把马勒住,回身向杨无忆道:“贵客如何在这里?不曾往白云山去么?”
杨无忆认出那人正是双星楼的左先生,忙回了礼,答道:“蒙先生高意,在下前日拜会了圣心仙子,才从白云山来。先生形色匆匆,可是有什么事情?”
练寒飞见他两个寒暄起来,微微皱起眉毛,忽听说起白云山,便不再理会。
左先生道:“贵客不知道么?姑娘在玉龙府被人劫去了。”
杨无忆一愣,随之想到他口中的姑娘便是圣心仙子,但圣心仙子如何会被劫持?一旁练寒飞与玉无瑕也都觉得讶异。杨无忆脱口道:“怎么会?”
左先生道:“姑娘痼疾缠身,先天不足,此时就算是略有力气的村夫村妇出手,她都无力抵抗,何况是在玉龙府?”
杨无忆心中一沉,双星楼上那少年背影何其柔弱,白云山上的医仙总有些轻微气喘,这些迹象他虽留心到,却未想到圣心竟然不通武功。一急之下,问道:“孙姑娘和那位冰姑娘呢?她们也不在么?”
玉无瑕也脱口问道:“爹爹为什么抓她?”
左先生看着玉无瑕,说道:“这位是玉姑娘么?这事情并非令尊所为。”他轻叹一声,道:“陪同仙子的何止孙姑娘两人?百花夫人与田将军都在。只是事情实在诡异。冰儿才进玉龙府,便莫名其妙生病,红罗便带她出去。然而那人趁号脉之际制住姑娘,闯出玉龙府,竟连田将军都追他不上。”
杨无忆动容道:“那是什么人?他劫持仙子到哪里?”
玉无瑕也失声道:“不是我爹爹,那会是谁?”
练寒飞一时也大为好奇,六只眼睛目不转睛盯住左先生。
左先生缓缓道:“那人是玉龙府的管家,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