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不用害怕,是我。”话音未落,那个黑影便走出阴影,走到月光底下。
明黄色的旗袍在黑夜中招摇的醒目,银白的月光洒在她漆黑的卷发上,和她颈上的珍珠项链遥相辉映。玉手相叠,放在腰间,只一块月牙白手绢。月夜佳人,天香国色。
就是贺红袖。
我倒退一步,冷汗涔涔。将手巾握紧了,并没有觉察到指甲已深深陷入掌中。她看到了?她听到了?还是只是站在那里,只是正巧路过?她必然要去告诉老爷了,我毕竟是她的死对头来着;就算她生下了老爷的骨血,我的祖荫还是大少爷来着,不为她自己为她的儿子也该将我除之而后快吧?
一天之内被她碰到两次不该看到的东西。和爹的对话被她听见还是小事,通奸这罪名如果压下来,不用说和她争了,能保住自己的命就已经万幸了!
浸猪笼!小时候看到过一次,女人被关在竹笼里面,大概已经是早就知道这结果了,不吵也不闹,只慢慢的让村里的男人们放在了水中。河水漫过了她的脚踝,又迅速的漫过了她的膝盖,她的腰,她的肩。她一直都没有喊叫,只青白的双手死命的抓住了竹篾子,抓得那样紧,紧到血肉都嵌了进去,也不松开。双眼死死的看过来,看牢了我,那眼中,含着极度的恐惧,极度的愤恨,极度的委屈,仿佛要把我也抓去水中陪葬。直到她的眼睛也被淹没,直到混浊泛黄的河水拍打起了青石桥板的码头。
很多年来,我一直被那个女人的眼睛惊醒,尽管知道是噩梦,我却怎么也摆脱不了。因为那个女人,是我的娘。
我是那么急于摆脱娘留给我的罪名。□□□□,□□□□之女。我以为我已经摆脱了,自从老爷娶了我之后,难道今天,还要再重演我娘的那一幕么?难道我真是血液里遗传下来的低贱么?
“你……”听见自己一张嘴就发颤的声音,我又立即噤声,不敢再说话,怕本来没有看到的事情反而让人起了怀疑。
贺红袖慢慢从台阶上下来,莲步轻移,已到了我身边。随之而来的还有她身上的阵阵芬芳。清香不腻,在这闷热的潮湿空气中让人呼吸通畅起来。
我忽然有些放松。也许,也许她真的没有看到,没有听到?
她修长的玉腿下着着一双最流行的高跟鞋。白色的尖头,我只在洋画上看女明星穿过。当然她当初是老爷从上海带来的□□星,自然对这些东西比较熟络。
她忽然凑到我耳边,把紧张的我吓了一大跳,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听她在我耳边慢慢悠悠地说起来:
“飞霞妹妹,今晚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的。”
如五雷轰顶,我顿时僵在当场!
她听到了,她什么都听到了什么都看到了!
不可能!她一定是吓我,一定是吓吓我的!只是我行为奇怪,才让她凭空猜测罢了!什么今晚的事情,语焉不详,可见她根本就不知情!
我虚弱的笑了一下,强自撑起精神反问:
“噢?今晚的事情?难道是和你站在这里聊天的事情?”只是这问虽然也问了,始终是底气不足。我强迫自己,面带着微笑,迎视她星光般灿烂的黑眸。
她并不说话,只是唇角勾起了一抹微笑,饶有兴味的看着我。直看到我心虚到发慌,这才不慌不慢得说:
“妹妹,其实有些东西大家心知肚明就好,我也不会怎么为难你的。你又何苦让我把‘你是这么坚强’之类的话重复一遍呢?”
我倒退三步,双手不自禁的颤抖起来,她果然知道,她果然完全知道了!心乱如麻,我几乎没有力气站在那里。断头台也不至于如此痛苦,浸竹笼恐怕也没有这样折磨!宿命啊,难道这就是宿命?!
贺红袖双手交叠,看着摇摇晃晃的我。她的微笑如今对于我来说更像是一种□□,把人毒到体无完肤,毒到万劫不复!
女人果然是祸水!
“你,你想怎样?”就算不是事实,只要她有意陷害,凭我和徐祖名单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就可以杀了我,更何况,的确,有那么一点点地越轨了!只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因为如此,我便要遭受天的惩罚,便要被人唾弃,被人看不起!我好不容易,才能到达这个位置,说什么,我都要保住现在仅有的尊严和地位!她告诉我不把这件事宣传出去,那她一定是有求于我,既然还有商谈的余地,何不和她聊聊,也许,这次这件事情真能就这么隐瞒过去?只要再也不再见徐祖名!
心中酸楚,我打定了主意。
贺红袖美丽的双眼只是看着我。
“我想怎样?和聪明人说话真得很省力。”她再次靠近我,对上我怨恨的双眸,“我只是希望你能和我合作。”
“合作?”这是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我和她能有什么东西可以合作?见我眼中的神色慢慢从愤怒转变成疑惑,她这才忽悠一笑,道:
“放心妹妹,除了对你有好处,不会害了你的。”她靠的很近,近到我能清晰的看到她眼中透露出的鼓励和信心,还有发愣的自己。
“你愿意么?”趁我发愣,她忽然问。
我一时迷惑,下意识开口道:
“合作什么?”
她已经回转身,这又回过身来,将手帕轻轻一甩,吐气如兰:
“除掉大夫人。”
“什么?!”我惊呆,比她知道我通奸还要震惊,“为,为什么?”有些结巴起来,内心翻江倒海。除掉大夫人?她的意思是杀人?难道,难道她要跟我合作是叫我去杀人?!
贺红袖淡月清风的一笑,说:
“你想到哪里去了?才不会叫你去杀人呢。”
我更惊讶,这女人,居然猜到我心中所想!
她已经转身过去,轻轻地说:
“我想找你合作,我们应该是有共同的目的的。”顿了顿,她挑了挑眉,继续说道,“你也听到了,大夫人可是要替老爷再纳一门妾。凭我跟你无依无靠的在这里,等那个丫头真的生了,我们的孩子怎么抢得过大夫人的后台?既然不能让她生,何不如一开始就不让她嫁过来?”
“可是,”我辩驳道,“可是也没有必要将大夫人除掉?我们可以想办法阻止婚礼。”
“阻止婚礼?你以为大夫人会歇手么?”贺红袖转过身来,挑起秀丽的眉轻轻反问我,“在得知老爷其实可以生孕后,你以为大夫人不会想尽办法让自己的亲信进门,替老爷传宗接代?我和你都是外来的人,都是不可信的,还不如自己手里开始调养一个千依百顺的。”她用唇型问我,“对不对?”
我迟疑了一下。想到自己日日担心祖荫,刚刚怀孕的贺红袖的心态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
“谁知道哪一日你也嫌祖荫抢夺家产,背地里倒打一耙?”我说,“除掉大夫人之后,该是我了吧?”
贺红袖晶亮的眸子一闪:
“何飞霞,你很聪明啊。可是,我现在就有个大好的机会可以除掉你啊。你想,我为什么不去说呢?”
转念一想,的确如此,可是为什么呢?我疑惑的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道:
“因为,我喜欢你啊。”
一听这话,我吓了一跳,她,她说什么来着?
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情还不够多么?难道还要上演一出好笑的剧目么?这世上的男人女人们一个个疯了都来向我表白?
我喜欢你的。这句话在半个时辰内已经出现两遭了,还有比这更有趣的事情么?
“你啊。”她轻轻戳了我一下额头,“我的意思是,你跟我那个时候一模一样。明明什么都不懂,却怀有一颗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心。碰了多少壁,流了多少血,才有今天的我站在这里,朝你微笑。既然你跟我那么像,我自然不愿意你跟我一样碰得头破血流,人老珠黄了才接近成功。我宁愿你少受点苦,多享点福。我宁愿我是你姐姐,多照顾照顾我的妹妹。”
我惊愕于她三番四次的猜透了我的心思,也惊愕于她毫不遮掩的坦诚相对,更惊愕于她口口声声地说我跟她这么的相像。
见她清澈的眼瞳看上去毫不作假,她看我的时候毫不躲闪,我真的有些迷惑和不解了。事实,真的就如她所说得那样么?我真的该相信她不会害我么?她,真的如表面般如坦荡么?
见我犹豫着挣扎着,她笑了笑,伸出手轻轻触碰了我的脸颊:
“我不逼你,等你有了决定再来告诉我也不迟。”柔软的手掌触在颊上,清清凉凉,她爱恋般的抚摸了我一下,轻声道,“我等你好消息。妹妹。”
说罢,便转身离开。
月色如水,如轻纱遮面,独添朦胧。
我怔在当场,看着她婷婷袅袅的背影穿越游廊,时隐时现。颊边还有她清凉的烙印,耳边还是她的柔声细语,鼻尖依旧流淌着淡淡清香。我该往前,还是退后?如此迷惘。这一步,竟然这样的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