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化蝶
狼山,依旧是狼山。南宫玉与慕容鼎站在山上。
二十二年前南宫远与慕容清站在这儿。
二年前南宫玉与慕容清站在这儿。
现在,南宫玉与慕容鼎站在这儿。
南宫玉一身白衣,白衣似雪。
慕容鼎一身红衣,红衣似血。
南宫玉看着慕容鼎,慕容鼎看着南宫玉。
他们曾经是朋友,他们曾经是兄弟,同生死,共患难,在强敌环伺中谈笑自若,在远隔千里时灵犀相通。南宫玉的朋友只有慕容鼎,慕容鼎的朋友只有南宫玉。生与死、名与利,都不能令他们的友谊减少分毫。
只有仇恨,改变了一切。
他们是仇人,深仇大恨。慕容鼎的父亲杀了南宫玉的父亲、灭绝了整个南宫家族。而南宫玉也对慕容家做了同样的事。南宫玉杀了慕容鼎的父亲,哥哥,抢走了他的未婚妻,将他的家族逼上绝地。
他们曾经是兄弟,他们之间没有真正的恨。但是他们却要为了他们的家族之仇,拔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慕容家的“落月剑法”,南宫玉早已熟悉异常,南宫家的“射日剑法”,慕容鼎也不陌生。两人亦皆习过长生剑法,知道不论多厉害的招式,对方都能了如指掌,须得另创新招,方能克敌致胜。两人曾是结义兄弟,在一起时论尽天下武功,又曾经交手多次,对对方的心思反应,亦十分了解。虽慕容鼎这三年又去烈火神君门下另学武功,但连黛是烈火神君的女徒,对这一门的武功,也是早就告诉南宫玉了。
这一声比武,端的是武林中前所未有,两人剑来招去,已经过了三百余招,仍未见胜负。
从早上斗到傍晚,眼见太阳渐渐西斜,两人仍未分出胜负。两人心中都想道:“如此斗下去,何时能了,不如用绝招。”
每门每派的武功中,都有威力最大的几招,只是这等武功,用来损耗最大,也最凶险,只击敌人,守不住自己,伤敌十分,自己也要损耗八分,若是一击不中,则自己就没命了。
慕容家的“天狗食月”,南宫家的“后羿射日”,都是这一等武功。
两人下了决心,双双分开,一声长啸。慕容鼎双手握剑,整个人与剑一体,化为一条长虹,直袭南宫玉。南宫玉长身玉立,长剑幻作九道剑光,每一道剑光都可在瞬间化为实招,致人死命。
两人同时发招,指向对方,慕容鼎这一剑,刺向南宫玉的胸前,却见南宫玉的剑,比他快了一分,已指住了他的咽喉。慕容鼎自知必死,也不再避,纵然让南宫玉先刺中了自己,自己这一剑余劲,谅他也不能躲过。
只觉得颈边一凉,心中还未明白,但以练武之人本能,身体向后一跃,见自己仍是活着的,他明明见南宫玉一剑,已在他的喉头,不知为何,竟在关健时候忽然偏了,只伤了他的颈边一点。他再看向南宫玉,南宫玉已经中剑。
慕容鼎一剑刺中了南宫玉,这一剑穿心而过。鲜血涌出,在南宫玉的白衣上,如同一朵鲜红的花绽开在雪原上,慢慢地绽开。
南宫玉面现惊鄂之色,看着胸前的这柄剑,起初象是完全不能置信。旋即,他舒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仿佛将一切都放开了。他淡淡地笑了,低低地道:“这样、也好!”
他将头向后一仰,长发如流云般散了开去。夕阳西下,南宫玉背对夕阳,落日余辉,仿佛全身浴在金光中,鲜血染红了白衣。他的笑容凄美,轻呼道:“三郎——”
这不是素来冷傲无情的南宫玉,他是——
“哓蝶——”慕容鼎扑了上去,抱住了对方,不能置信地看着他,不,应该是她:“你究竟是谁,你不是南宫玉,你是晓蝶,为什么你会是晓蝶?”
南宫玉淡淡地笑了笑:“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南宫玉就是晓蝶,晓蝶就是南宫玉,三郎呀三郎,你还不明白吗?”
慕容鼎痛心地看着她道:“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为什么你要受我一剑。你又为什么要答应这场比武?”
南宫玉摇了摇头:“该来的总是要来,避不开的。还记得在蝶谷我对你说的故事吗?庄子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时,不知道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他。这个梦,我做了二十二年了,我不知道是南宫玉变成了晓蝶,还是晓蝶变成了南宫玉……”她轻咬了一下牙,忍住了那刺心的痛。慕容鼎的心抽痛了,含泪道:“你不要说了,你的伤势很重。”
南宫玉微摇了摇头,道:“让我说下去,否则,就永远没有机会了。”她的眼神飘向远方,回忆起多年的往事:“在我出世之前,我的父亲就去世了。我在出世之前,我的性别,我的责任,我一生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我该是个男人,我要用我的一生,去报仇,去中兴南宫世家,我背负着一个家族,上百年的名誉,上百条的人命。可惜造化弄人,我却是一个女儿身。也许,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可是,我还是必须以男儿身负起重振家族的命运。从小,我被当作一个男人、一个复仇者、一个家族之长来抚养,来教育。我也一直当自己是一个男人,一个要承担家族责任的族长。冷酷、无情、精明、强悍,这就是我从小被训练的内容。我不能大笑,因为我要做一个最冷静的人,一个能控制自己感情的人;我也不能哭,因为南宫家的人,只能流血,不能流泪。我这一生,是为家族,为仇恨,为责任而生,为南宫世家的一切而活,独独不是为了我自己……”慕容鼎忍不住落下泪来,但她却还是说得很平静,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一个人的一生,独独不是为了自己而活,这是多么可悲的事,但她却早已经认命了,死心了。
慕容鼎低声道:“因为你是南宫家的后人,你的血管里流着南宫家的血。还记得吗,这是你曾对我说过的话。”
南宫玉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意:“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那时候,我们还是风尘三侠,”她的眼中有一星亮光,脸色也红了许多:“我以为我的一生就注定是这样了,直到我遇见了你,在蝶谷这段日子,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日子,只有在蝶谷的时候,我这一辈子,才真正地活过,爱过,谢谢你,三郎,你让我不枉此生。能够死在你的手中,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
慕容鼎狂叫道:“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如果有选择,我宁愿让我死在你的手中。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你就是南宫玉?”
南宫玉凝视着他道:“因为你姓慕容,因为我姓南宫,我们都是世家子弟,因为我们的血管里流着我们家族的血。我们都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何况,两个家族几百条人命的债,他们中间,隔着的是真正的大海,血的海。
慕容鼎想起那天在蝶谷,他对晓蝶所说的话:“因为我姓慕容。”就是这一句话,彻底断了他与晓蝶所有的机会。可是他并不知道,她就是南宫玉。
南宫玉微笑道:“三郎,就算你不杀我,我也要杀了你,你我之间最后的结局,只能是这样。我是这一个家族之长,可我也却爱上了你。我是这个家族的背叛者,我也是执法者,我要对我自己执行家法。其实,我这一生,能够有为自己活过的时候,我死也无憾了。此生,我最对不起的人,是连黛。我、我是真的喜爱她,因为,她身上有我没有的东西,她可以活得象一个真正的女人,那样自在,那样无忧无虑。我爱她,就象爱另一个自己,她就象是我的一个梦。所以,我宠着她,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为她摘下来。我娶了她,从你手中抢走了她,拆散了你们。”
慕容鼎摇了摇头道:“不,就算没有你,我与连黛也未必会在一起。我与她从小到大,其实还是兄妹之情、朋友之情多一些。她是真心爱你的。”
南宫玉叹道:“只可惜,我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只有辜负她了。”她的气息渐渐急促:“三郎,我求你,帮我照顾小黛。不,其实你们早就是一对了。我留了封信,明天傍晚,她会在后山的花林中等你……”她的语声渐渐轻下去了。慕容鼎狂叫道:“晓蝶,晓蝶,你不能死----”
南宫玉轻轻地说:“我真想再看一眼蝶谷,我就死而无憾了。”
慕容鼎紧紧地抱住她:“好,我们去蝶谷,我们去蝶谷。”他抱起南宫玉,向蝶谷狂奔。
日落之前,蝶谷已经遥遥可见。
慕容鼎喜道:“晓蝶,我们回到蝶谷了,你看----”忽觉晓蝶的手已经变得冰冷,一探气息,却是气息已绝。慕容鼎全身无力,只觉得脑中空空洞洞,只是一片茫然。
他抬起头,看见夕阳西下。可是那一轮夕阳,在他眼中,那一刹那,竟变成了黑色。
黑色,一切都是黑色的。慕容鼎哈哈大笑,他抱着晓蝶,一步步走进蝶谷。天地都是黑色的。他点亮了一支支红烛,点亮了每一个房间。晓蝶静静地躺在床上,她的白衣,已经完全变为红色。她的床边,一件件地堆放着她所有的衣服;她的枕边,是她最喜欢的首饰;鲜花堆满了整个房间。她静静地躺在这一堆花团锦簇中,这一团绮罗锦绣中,红烛映着她的脸,犹如一个盛装的新娘。
慕容鼎痴痴地望着她道:“晓蝶,这里是蝶谷,我们回来了。这里是你最快乐的地方,我们在这里,再也不分开了,永远也不分开了。这是你最喜欢的衣服,这是你最喜欢的首饰,最喜欢的花,你高兴吗?晓蝶,现在,没有任何事能把我们分开了。什么南宫世家,什么慕容世家,什么武林第一,什么家族仇恨,都见鬼去吧!你和我,这两大世家最后的守护者,也是最后的叛逆者,就在这里,做回我们自己,做回丁容和晓蝶,做回一对同命鸳鸯。就让这所有的恩恩怨怨,随同我们一起,化为灰烬……”他哈哈大笑,笑声中,红烛点燃了整个房间,他抱着晓蝶,在一片火光中,庄重地举行他们的婚礼。熊熊大火,满天的华服飞舞,象许多美丽的蝴蝶。大厅中,那一幅画,那一对诗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在火光中,格外凄美。
“武林第一世家”,高高的金匾下,二十二年前的一幕又重现。仍是婆媳二人,在佛堂前,等待着消息。只不过,二十二年前,是南宫太君和楚潇湘,今天,是楚潇湘和连黛。
连黛轻轻地抬起头,道:“天黑了,应该有消息了----”
“是的,天黑了----”话语中,素素推门进来了,她的手中拿着两封信。素素一身白衣,推门进来:“娘、大嫂,这是大哥留给你们的信。”
“信?为什么会有信?”楚潇湘拿过信,一看封面,竟是“母亲大人亲拆,不孝南宫玉绝笔”,只觉得一阵寒意,慢慢地冷到骨髓中去。
连黛手中,同样也有一封信,只写着:“黛妹妆次”四个字。连黛抬起头,眼中满是不能置信:“为什么,为什么?”
素素眼中有泪:“大哥临走时,将这两封信交给我。他说,如果今天晚上他不能回来的话,那他就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要我在三更时,也就是这个时候,把这两封信交给你们。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楚潇湘双手颤抖:“这么说,她是早就已经做了决定了。我、我真不该逼她,玉儿,你真是太傻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无力地坐在椅上。
连黛手中拿着信,呆在那儿:“他、他就这么走了,他怎么能就这样抛下我,就这样走了。”
素素扶住她道:“大嫂,我还是扶你回房去吧!”她扶着连黛回到她的房间,坐下,倒了杯水给她喝下。连黛忽道:“素素,你知道这封信里写的是什么?”素素摇头道:“我不知道,大哥只是说,这封信中,有你想知道的一切。看完之后,你就会明白一切了。”
这封信中,南宫玉写下了一切,一切的秘密,一切的答案。从二十二前的南宫家的灭门,南宫玉的女扮男装,和她对连黛的歉疚与感情,还有明天傍晚与慕容鼎的约定。
连黛拿着信,呆呆地坐在床边:“看完之后,就会明白一切了。可是,玉郎已经不在,就算知道了一切,又有什么用?”
素素悄悄地出去了。连黛拿着信,翻来覆去,只是没有勇气去打开。
楚潇湘看着那一封信:“母亲,儿此去与慕容鼎了却两家恩怨。此役之后,不论何人生死,两家从此再无仇怨。父仇已报,家族重振,又有无恨以继南宫之后嗣,宗弟素素,可伺奉母亲膝下。身为南宫一族之长,儿心中已无牵挂。从此之后,儿再不能孝敬母亲,一尽人子之责,儿之大不孝也。儿出世之前,已无父,儿为女儿身,更深负母亲之期望。唯自出世以来,未见母亲有开怀之日,心痛儿身不能代母亲之苦,始知情之为物,生死相许。深负母恩,望死后,母亲谅儿之不孝。唯死之前,痛仇恨世代相传,令下一代人,背负上一代仇怨,是为天下最残酷之事。特以南宫家族第十代掌门之身,立下家规于后。”
另一张纸上,写着:“南宫玉自幼以报仇复族为愿。然二十二年来,眼见江湖之中,为仇为恨,为名为利,血雨腥风,杀戳无数。我南宫家族,世代竟为这仇字,代代寡妇,世世有白发人送黑发人。深痛仇恨世代相传,令下一代人,背负上一代仇怨,是为天下最残酷之事。特以南宫家族第十代掌门之身遗命,立南宫家家规第十条:‘凡我南宫家子弟,不得妄争虚名,结下仇怨。更不得令仇怨世代相报。若有违者,非为我南宫家子孙。南宫玉绝笔。”烛光明灭,楚潇湘看着信,坐了整整一夜。
天亮了,素素推门进来,见到楚潇湘仍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见之下,大吃一惊:“娘,你、你怎么了,你的头发……”楚潇湘恍若未闻,可是这一夜,她的一头乌云似的青丝,竟变成了满头白发。整个人,就象突然老了十几岁。楚潇湘素来美貌,望之如少妇。可是这一夜,却突然变成了一个老妇人。楚潇湘淡淡地道:“我没事,你去看看小黛吧!”素素只得应了声,下去了。
来到连黛房中,见连黛坐在床头,那封信仍未开封。素素轻声道:“连姑娘,你还没有看信?”连黛淡淡地道:“我不看了。”素素震惊地问:“为什么,你不知道,这里面有你最想要知道的事吗?”
连黛站起来道:“我只知道,我是南宫玉的妻子,我爱他。不管是什么事,玉郎已经不在了,任何秘密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所有的事,都因他的存在才有意义,现在我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了。不管他是什么人,不管他的什么秘密,不管他对我怎么样,我只知道,我是他的妻子,我永远都是他的妻子。”她回过头看着素素道:“你刚才并没有叫我大嫂,是不是你认为,我看了这封信之后,就不再是你的大嫂了。”
素素退了一步:“我——”
连黛看着她:“你的神情已经告诉我了。”她拿起信,放在烛火上烧了。素素忍不住道:“你真的决定了,你不看看里面写的究竟是什么,你不后悔。”连黛回过头来,她看上去,美丽而执着:“玉郎活着,我是他的妻子,玉郎死了,我为他守一生。”她走到内室,小无恨睡在乳娘的身边,睡着正香甜。连黛抱起无恨,对素素微笑道:“更何况,我还有他,我们的孩子,无恨。”
她抱着无恨,走进了佛堂,楚潇湘手持佛珠,正在跪在佛前念佛,她看上去,已经没有昔日的威严和冷酷,只是一个虔诚的老妇人在念佛忏经。连黛走她的身后,也跪了下来。
后山的花林中,片片洁白的梨花落下,空无一人。
第二年,遥远的蝶谷中,只有百花无主,鲜艳地自开自落。在那一大片啼血杜鹃中,飞起了两只蝴蝶,蝶翼竟然是红色的。看到过这种蝴蝶的人,把这种蝴蝶叫做:“血衣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