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方过早饭时分,剑洲便来至父亲正房居处问安。秦川今日本也意欲暂搁下一切旁事唤他前来好好共处一时,见他自己来到,很是称意喜欢,当下爱揽住他肩头同坐于屋中。
其实剑洲也怀同父亲一般心意,只是顾念父亲近日万务冗杂,本还想坐坐便退去,却见测到父亲形思,便消去旁虑,一心陪父叙话。又不想不过三言两语后,秦川便正色道:“洲儿,爹已传告厨房今夜好好准备桌家宴,就算为你饯行。你今日自己也再最后仔细整理一下,别忘掉什么必需的物件,明儿一早就起程上路。”
剑洲顿觉心头一震,急道:“何须非得这样快呢爹?我以前已不知出过多少次远门,此番长安之行又是我自己最顾重之事,我早算好了行程、误不了日子的!过两天再走不迟,江冠雄既已定下日期,我去早了也是不能贸然与雪晴和孝儿相见,岂非白白浪费了这点对我来说已是宝贵之极的时间?”
秦川也微微发急道:“这眼看已六月将尽了,怎么还能算早呢?长安远逾千里,况且你最少也得提前一日先赶至银河县上投宿休整一下才好呵。”
剑洲周心酸痛上涌道:“爹爹,咱秦家养有良马多匹,五弟的座骑同金风也相差无己,皆是脚程如风。路上纵有迟延,至多我们连夜赶上也就是了,您就容我再家里多待两日、要不一日也行呵?”
秦川也是心中一酸,低谓一声,抚了他下肩头道:“洲儿,难道爹就不期望你能在这家里、在爹身边再多待两天么?这几天爹夜夜辗转复想,如果早知有今日,以往爹定会竭尽所能也要多留出些时间与我的大儿子在一起,好好享受一场父子欢情,而今后悔已是来不及了。人世万事难测,何况长途跋涉、会有多少始料不及的变故可能发生?你此番若误了定期,那再欲达成心愿只怕真是难如登天,明日已是爹也渴欲你能尽量多留家中却为你百思设定下的最后时限,你若再不动身,途中若万一出岔恐连补救的时间都没有,爹怎么能够放心呢?”
剑洲早听得喉头烫堵,热泪上涌道:“爹!这……都是孩儿……不懂事……怎么就顾念不到您老人家连日来……必也是心如油煎、饱受磨苦呢?还讲那些……小孩儿般耍性的话……戮您的心……您千万别再为儿费神劳心……孩儿什么都听您的!明儿一早便起程……”好不容易说到这里,已是泪水冲眶欲出,急忙垂头深吸了两口气,拼命克制。
秦川感谓一声,又拍了下他肩头,也是强控平稳道:“爹昨夜已吩咐过阿忠,让他今天也同样告知、嘱咐志鹏和顺子他们一声……”说到这儿又想起道:“我还没顾上告诉你,那天你忠叔如平常时有一般把顺子唤到他房中吃饭,装作全然无意的随口探问了一声,顺子便大表衷肠说无论你日后将立身何处,他都渴盼能一生跟从,只是想你应也再无多久便要娶妻成家、自立门户,也不知会不会嫌他防碍,否则他早有志要终身侍从在你身边。你忠叔见他这番言形极是真诚恳切,方当即把你和雪晴之事和我的心意明告给了他,他先是大显震惊,随后便更是紧表别说是去往边城、就是刀山火海也定要誓死追随你。”
剑洲心头又是一阵激烈感荡道:“顺子……还有阿靖他们,对孩儿一向都真是太好了……想孩儿……何德何能?先不论旁人,这家里的众多小厮们对我竟皆是敬爱有嘉、出命必遵;更时时真诚体关,常甚胜于关己。以往在家,我若有烦忙顾不上按时食睡,阿靖和顺子也都要陪着不吃不歇……我若有心情烦闷时,他们便想着法的开解宽慰……”到此又哽声难言,真是无数点滴往事齐涌心头,百感交集。
秦川也大是感触的叹了一声,片刻方满怀疼爱道:“孩子,那也是你良品出众,才能得他们真心爱戴。”又唯恐不尽的嘱咐了他无数日后自立异乡时的诸般事宜。剑洲强控热泪的一一答应,也将所能想到的望父当自我保重之处孝言一番。直到午时,父子二人方忍痛相离。
剑洲也不回房用饭,悄不扰人的往家府中熟悉已极的各处各所转了一圈,真是眼眼触痛、步步噬心,那种无限眷恋的伤别之情无法用言语形容。饭时过后,他来到月明居处,却先未进屋,在庭院内立足悄观。只听内室中传出声声笑语,月明正一如即往时有那般,叽叽呱呱、兴高采烈的不知同四可闲说着什么,声音清脆响耳。
剑洲不禁爱悦一笑,却又心酸难名。一时思虑又缠上心头,钢肠百结,矛盾难决。原来他此番往长安娶亲之事,所有详知内情之人皆未声张,尤其据他心意着重瞒着月明。而他其实早已经前思后想,心觉应将实情告诉给妹妹,否则待己走后,她也迟早必是要知晓,那岂不更是会乍然惊变、备加伤痛?自己也再不能亲身鼓慰她当坚强承受;但若此时告知,必有一番不可开交的哭闹难别情状。即便对她晓已大情大理,而她虽也是自小受庞,却非那等豪门大户中娇溺坏了唯我独尊、无顾他人的蛮不讲理之女,定也能顾重于自己之情而理解顺从,但此番情况毕竟大异于常,乃是要与她一生决别,短时之间,她怕是哭死也不能甘愿与己相离。因此剑洲真是百思不妥、左右两难。他实不敢想像也不愿相对一旦向妹妹说出真相后她的反应,正这样又沉陷困情、心如油煎之时,忽听屋中四可已“咦”的一声道:“那不是大少爷么?”
剑洲神思顿回,抬眼只见四可身影已从内室窗上退去,随后便快步从正门迎出,大现愕意道:“大少爷,你几时来的?我们都没听见。干吗不进屋,在这儿呆站着?”
剑洲展颜自若一笑道:“刚来,我没出声,想偷偷听听你们是不是在说什么私房话……”话音未落,月明象个小雀儿般也已奔了出来,欢叫了声:“大哥!”一头便扎入他怀中,拦腰抱住他又贴又晃,亲昵撒娇。
四可这才顾上对剑洲“嗐”的一声道:“九小姐你还不比谁都清楚?她哪能有个什么正经的私房话呵?整天还不是象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一样由着性瞎说?”月明偏头向四可一吐舌头,没好气道:“你好大的人了吗?同我一块儿生,一块儿喝乳娘的奶长大,现在说这种话,也不知羞?”
四可先“哼”了一声,又一笑,请剑洲进屋。月明也省起,忙拉住他的手蹦蹦跳跳的进到屋内,促膝坐于小榻上。
他兄妹二人的感情深重异常,但自剑洲成人出道后,不是远行在外就是忙于理事,大白日里已少有空暇如今日这样专来寻月明闲处。而月明向来只要一见到剑洲便大感亲欢,顾不起别的,又本性单纯,是以丝毫没觉着有何不对,想起他方才在院中的戏谑之语,甚感好笑,眉开眼笑凑在他面前道:“哥,我能有什么私房话瞒着你呵,你还用得着偷听?”
剑洲故意“嗳”的一声,续逗道:“那可难保。这女孩儿的心思是越大越复杂、越大越难猜,我不留着点神,指不定哪天就得被你吓一跳!”
月明“扑哧”一笑,正想好好反驳他两句,却蓦然省起自己暗慕江涛并同他私下有所交往之情,本已张开的嘴巴顿然一闭,只觉这岂非如正被大哥道中一般?继而又心发呆想:“若是将来我和寒哥哥的感情能逐渐增进,同二姐和飞哥哥一样结为情侣,那我一定第一个就要告诉给大哥!”正又竟自兴奋,忽觉眼前一晃,原来是剑洲已伸手一绕道:“又琢磨什么鬼主意呢,怎么这眼珠子都不转啦?”
月明顿然回神,只觉如做了坏事被他当场识破般一阵臊讪,不禁“嘤咛”一声,扁嘴娇羞怨道:“你就别取笑我了大哥。”
剑洲爱怜一笑,将她揽住,关问了她几句家常话。月明复腾喜兴,一一答了,其后更是海阔天空的想哪说哪。
剑洲与她轻松闲聊了这一阵,那股势难长避的伤情如动物反刍般涌起,对着她那张亲熟已极的活泼喜面,心头瞬明瞬晦、忽喜忽悲,一面充作如常的应着她话,一面脑中如走马灯般胡思乱想:“我虽与江冠雄定下一生之约,但他长我一辈,想必定是要死于我前,那他死后我总能和妹妹再谋相见吧?虽然他是要我终死不许与家中任一人有任何来往,可我守诺至他千秋后再背诺也算不得无耻大非……不,不能如此,我秦家功臣公爵之后,世代忠良、义侠辈出,是何等门庭?我岂能出此暗地欺心的小人行念?即辱落家族清风,又愧对自己素德……但是在这世上,月明只有我一个亲亲的兄长呵!我除了再也不能照顾她,难道还真要从此一辈子连见都不能见她一面?我怎么能做得到呢?我还想帮妹妹见察一下她将来所喜的情侣是否良正可托,看看妹妹出嫁时的模样,还想看看妹妹将来会生下什么样的孩子……为什么这一切原来很自然就可实现的愿望乍然间就全成泡影了呢?”正这么麻绪乱飞间,忽见月明兴语一滞,微现乏意的轻打了呵欠。剑洲万念顿回,心思一定,轻轻一抚她道:“你该睡会中觉了月明,我这也就要走了。”
月明忙抓住他,急切道:“我不困大哥!刚才不过是随便打了个呵欠。平素你不来时我闲着没事还不是总睡觉,哪就缺这一天啦?你别走这么早,再多陪我一会么!”
剑洲心知再待下去自己势必愈发难受,加之又已思定下旁念,便笑哄道:“好妹妹,哥哥还有正经事,就先不陪你了。”
月明一听他有正事,这才噘嘴放手道:“那好吧。我看这常年到头,家里除了爹,就数你最忙喽!”剑洲爱抚了一下她嗔怪不快的脸庞,一毅心肠,起身离去。
他知再苦忖也无所谓良策,且前程漫漫,谁又能知日后是怎样个情形?说不定也能得天赐转机,索性也不再多想,决定权宜先顾眼前,当下一径去到了凌霄居处,私密嘱托交代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