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中刻,已一一接过秦川着人传告的秦家众位少爷小姐,皆依时来到已布置好宴席的凌云厅内。月明一进厅便寻跃到正立于大厅正中那张大圆桌前招呼诸位弟妹的剑洲面前,欣喜兴叫道:“哥!原来你明天就要去长安娶嫂嫂了!怎么午时那会儿也没告诉我一声?你方走了我才听来传的小厮说爹今夜为你备宴饯行,命我们所有兄弟姐妹尽数参加!你可真行呵!这么喜庆的事,你心里一定早就乐开花了,当着我的面却一点不显露,真是有了爱侣就全不拿妹妹当回事啦!”
剑洲望着她故意耍嗔的娇憨模样,心里又喜又疼,和声拟言道:“是这点私事,大哥不想太过声张……”
不及说完,只见秦川已阔步而入。剑洲同本各聚闲语的其他众人皆都喧声一静,正对示礼。秦川直步到圆桌正位,一向明炯的双目左右一望众人道:“你们都已来了?好好,都快坐下吧。”说着双手往两旁一按。
众人一如往常习规,男女分侧依序围坐入圆桌旁。秦川也同时坐下身,下意识便先瞅了一眼这侧最上首紧挨着自己而坐的剑洲,然后环环转顾着团团围坐眼前的诸位儿女,一改时常威严,满目慈光深情流露,就象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含笑言道:“咱们一家人已经又有好久没齐整的聚在一起吃过饭啦,今夜你们能这样全部围在爹身边,爹看着心里真是喜欢。”说着端起酒杯,也不知怎的便又道:“你们的娘亲去世得早,爹是个粗躁男人,又常在外忙,也没能好好的照顾你们。所幸你们现在一个个都已算长大成人,没出什么大闪失,爹虽有愧,却也是深感欣慰。来,你们都陪爹喝一杯。”
下座众人中剑洲自不必提,再除了志鹏、凌霄,其余七人对剑洲明日出行之事皆不比月明所知更多。他七人只觉父亲话语忽然颇露感伤,各自心中也都多少有些酸恻凄楚;志鹏和凌霄详知内情,知父是因大哥之事有感而发,不禁黯然沉郁;剑洲自是最明父亲何以突吐异语,也自是最伤痛难过。他强自控制,和各怀心情的诸位弟妹一并依父言举起酒杯,却又见父亲已特独直注视向自己一人,目光深重怔凝,竟已有些忘情失形。顿感一股热泪直冲入眶!急忙俯面将杯中酒和着眼泪一起饮下,方才算掩饰过去。
秦川和其他人也喝了酒,素性聪颖机灵的芳玫早觉着气氛有些不对,放下酒杯后留心细细一审视,只见父亲喝完这杯酒后便似有所思、怔然自沉,一时间竟全忘其后应行;又见对面的大哥、五哥似个个神态异重。虽明察到此次家宴必隐有别情,疑云大盛,却再难测究竟是有何事,忙一忖言语,为调解气氛而笑谑打趣道:“爹,您本来气度就不怒自威,平素在家时还常板个脸对着我们,吓得我们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今儿我们聚此为大哥践行,本是要一家人好好儿的吃顿饭,您却又突变得象个文人似的多愁善感起来,讲这样一段子大动感情的话,惹得我的泪珠子都快掉下来啦,您这可不是存心怕我们多吃么!”
旁人尚不及怎的,五郎中谙事最少、性格最稚的健强却立时便笑了出来,又急忙一掩嘴,生怕父亲见怪的瞪眼一瞅他。
秦川却真如忽省作了错事般“噢”的一声,毫无不快,满面慈和的笑道:“对,对,爹是老糊涂了,好没来由的说这些莫名奇妙的话。”说着四顾招呼众人道:“大家还都愣着干什么?咱们快吃饭!快,都快动筷子!”
厅中气氛立刻缓和了下来,众人纷纷执筷。芳玫又趁热打铁,语娇声脆道:“爹再过四十五年也未必见得就真糊涂,这就是存心!最近咱秦家为灾民出资筹米,盟帮大会又召开在即,需费大量财资,爹前儿还传命我们节省日常花费,今儿就索性连饭也不想让我们多吃啦!”
这一下座中不知多少人都掌不住笑了起来,秦川也自舒心情,执筷直点向芳玫道:“你这个丫头,从小就属你最敢想最敢说。爹也管不住你,就是不明白,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怎么一不留神就养得像个小子似的?”说着故意大露烦恼道:“这将来若是说不上婆家,你可别怨我。”
芳玫顿时“嘤咛”一声,微泛臊色,娇嗔道:“爹,您胡说什么呀!”秦川“哈哈”一笑,一捋胡须。芳玫这瞬息间却又臊色尽退,侃侃大方道:“爹,您自管放心,我可是一代武林豪杰、正道盟主的女儿!虎父无犬女,这品性才能自然是不差的,我人又生得一级漂亮,保证日后求婚的人踏破门坎,您就等着看花了眼的挑吧!”
四座中人更如炸了锅般欢声大暴!秦川也不由得接连笑道:“你这孩子,倒还真会哄爹开心呵?这嘴是越大越能言、也越大越不知羞喽!”又听众人笑声中,属月明的声音最显清越响亮、咯咯脆耳!寻朝她一望,只见她前扑后合的又大露素昔时有那般兴奋欢跃、忘乎所以的娇憨模样!便故意向她一瞪眼,喝道:“月明,还有你!你也是不让人省心的一个,还好意思笑得这样开心?你六姐虽然胆大,却能力兼备,聪慧好学,行事大都知须先经研思。你可是一向兴念起什么便想也不想的就要干什么的瞎胡闹!就说那骑马,你六姐是一学就懂、逐步精熟,你却只图着好玩,全不知好好练习!可倒真好,爹这常年到头能有多少时间精力守看着你?你给我跑到终南山去没两天,就从马上跌下来把腿摔坏了一条!这若真落了残疾成了跛子,可不是平白给我添忧找事么?你是生怕爹闲着了是吧?”
月明初起还大现不忿,这时却早苦了脸,噘嘴委顿的缩在座中。就在她身旁坐着的健强因测知父亲是故意,全没当真,眼看到她这副神态,甚感好笑,忍不住凑在她面前又是刮脸又是吐舌,一副幸灾乐祸、嘻皮笑脸的顽皮模样。月明气得伸手直拍他,他却笑得更凶了。剑洲虽深怀苦忧,见状也忍不住一笑,亲意大现的招手唤道:“月明,来,坐到大哥这里来,同大哥也亲近亲近。”
月明自无逆意,依言起身,临走却还不忘冲健强瞪了个怒眼,方才绕在几位兄长后欢欢喜喜的朝剑洲行去。本就善解人意的凌霄此时自是更能体感大哥对月明的那种恋重情怀,忙轻示了一下健强,让他换坐入月明座中,随后自己退坐入他座中。一旁的志鹏、心鸿便也依次退下,让开剑洲身旁座位。
剑洲扬唇对几位弟弟微露感意的一笑,然后便赶紧一拉已步过来的月明坐入自己身旁。另一旁的秦川眼看剑洲随即便旁事全忘、只知亲顾着月明,满面爱怜不尽。当然也同凌霄一样明白他心情,不觉又感慨腾胸,静观了一时,见他照顾起月明用饭,便慈声道:“洲儿,你明天一早还要赶路,要多吃些呵……”
剑洲闻声忙转过头,只见父亲又伸箸点指着桌上,慈爱横溢道:“这些都是你平素最爱吃的菜,爹特意吩咐厨房为你做的,你都尝一尝。”剑洲心头一阵感荡,鼻间奇酸,拼命一点头,动筷夹菜扒饭,强忍热泪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秦川微谓一声,随后便接连不断,一筷一筷地把各种菜肴都夹入他碗中,未几便堆得如小山一样冒尖。下座旁人皆无甚在意的自行吃饭,唯心鸿心里却早不舒坦起来,这时实觉看不过眼去,忍不住便怪腔出声道:“爹,明天一大早要赶路的好象不只大哥一人吧?还有五弟呢。”
对面的芳玫一听,脑中立接前疑省思:“是呵,明日五哥是要与大哥一道去往长安,可爹从始传告到现宴间皆只提言是要为大哥饯行,似乎全没顾及五哥。爹虽一向爱重大哥,却决不会偏心如此,大异常态。大哥此番出行之事怎么越看越象透着点蹊跷,只是他们若刻意隐瞒着什么,我等也难明就里,只有留心下观。”
秦川自不知她这番思忖,一闻心鸿之言,顿如恍然觉醒道:“噢,对,对,鸿儿,多亏有你提醒,这是爹疏忽了。”说着夹起一块童子鸡,探身向志鹏碗中递去道:“来,鹏儿,你也多吃些。”
志鹏自觉打记事起,心目中对父亲留续的印象便是威武神明、雄勇刚果,似乎永远都充满了永不衰竭的坚勃精力,何曾有过今夜这般数次如失魂走神、怔沉恍惚,竟大显优柔脆弱的情形?念他是就要与其最爱重的儿子永别竟致如此,心内也不禁一阵剧烈酸恻!忙起身伸碗接过父亲递来之菜,坐下埋头吃咽。
秦川退筷又给心鸿也夹了一块,搁入他碗中。心鸿先前本是对父生怀不忿,由性而发,语带讽意,却不料他其后非但丝毫不觉,还那般深以为然、自引为疚。早不禁倒觉无趣,这时又不料也受父关顾夹菜,更有些惭意,也忙低头扒饭,自掩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