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步向自己居处,又哪有半分睡意?折向花园,但见满园月光如水,漫步来到近处的蕉林外,却见已有一人背身玉立在那儿。月光下,那人闻声转过头来,却是心鸿。
剑洲微感不虞,见他身着内衣、散发趿鞋。近上一笑道:“怎么,四弟,你也是睡不着么?”
心鸿也微露不虞的一瞅他,莞颜道:“你也同我一样吧?明天就要去娶娇妻了,自然兴奋难眠。”
剑洲含涩一笑,没再说话。二人一时共立一处,抬目望着前方夜景,心思各涌,都沉默无言。
剑洲在此成长生活一十四年,对这园中景致可谓无处不熟,这时放眼望去,只觉每一株花草树木都是无比的异样可亲,儿时与众多弟妹在一块奔闹此间玩耍嬉戏的场景点点滴滴浮现脑海,似乎每处角落里都充满了快乐的回忆,不由心潮起伏、感慨万千。
心鸿今夜不宁失眠、闲逛而出,却是因心中又腾涌满了那股随年长而愈渐强烈的莫名青春寂落之感。他立此月夜花树中寄情求解,却并不真明烦恼搅扰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他只觉一种奇异难名的莽动渴望在每每冲涌着他的脑海、撞击着他的心灵,令他似乎总急于要去追求什么、证明什么,可那到底是什么呢?迷茫前程又是那样的未知难测,他感到困惑极了!并且时常在夜深人静、自心无掩之际,他就会难言的惆怅寂寞,虽然这种似为脆弱的情感是他本来傲性所不愿自认的,但毕竟真实存在,他可以表面全作无事的骗过别人,却又怎能欺骗得了自己……
剑洲忽然开口道:“四弟,想不到你我今夜能不约而同来到此处,既已巧遇,大哥有几句话想对你说说。”
心鸿心神一回,也隐隐能测到他意欲所语,没有接口,只听他果然缓缓道:“四弟,你比我足小五岁,尚值少年,如今武功之修为实已属高超难得。待你日后出道江湖,再多长几年阅历经验,驰骋四方、仗剑行侠,必可成就一番义正大业,不知将胜过大哥多少!只是我等堂堂正道七尺男儿非但应心怀侠义,还应宽容仁厚、多体他人,不该总凭自己一时喜怒任兴施发,不加克制,引起无谓争端伤害。你什么都好,就是这心胸略显狭隘了一些。”
心鸿开始尚能勉强平静听着,待到最后,不禁嗤然一笑道:“大哥,我就不明白,你老是谋这些全没意思的话来管教我干什么?你是我秦门长子,又是爹最得意的儿子,爹将来肯定是要把这门户传交给你执掌的。我这个人,生性就不会察颜拟话、屈意奉合的讨爹欢心,向来都是怎么想就怎么说惯了,在爹心目中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可厌人,又不能也不想同你争什么,你又何须总留神注意着我?”眼看他大露急欲辩解之色,也不给他分说之机,口中不停道:“至于我日后能不能成就什么义正大业,那是我自己将要努力作为之事,但我也清楚得很,无论我多努力,爹对我也是和现在一般百看不顺、吹毛求疵。”说着又撇嘴一笑,嘲忿难掩道:“大哥,我不能同你比呵。在公众武林中,你乃于同我今日之龄便出道立业、早成大名的剑侠,不必为凑我心就妄自匪薄;在这个家中,我更是哪有半点指望能胜过你去?只要是咱二人并立于此一屋檐下,爹视你那可怎么都是千好万好,我则永将一无是处。”
剑洲好不容易待他说完得了可言之机,急忙解释道:“不四弟,你正值年青气盛、血性刚拗之龄,不理解爹他老人家对你的一番良苦用心!爹正是因为对你期望最深,才会对你的苛管最严,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正是这个道理!我也知爹有时是对我心怀偏疼,对你有失公平,可这是有原因的,而且爹他对我们每一个孩子其实都是竭力关护、视如己出!”
说着略微一停,收控了一下有些激荡的情感,一忖下言道:“自我们上次大生争端后,我已明知你对我怀隙的主要原因,但咱秦家对此不成文的祖例忌诫你也是知道的,爹爹又长年苦心隐讳,是以我不能妄自对你明言身世之事,尽管我比你们大很多,许多早年关涉于此的内情我都是记得、知晓的。我以往常对你引语劝导,而你对我暗存嫌怨,总不肯听从我劝;如今我仍不能对你过多解释,以消你心中嫌隙,但在这临别之际我还是要最后在劝导你一次。四弟,无论你抱定什么想法,就算你认准的一切都是真的,你就要耿耿于怀、怨忿不制么?你现在是尚处家中,等你将来真正走上世面武林,你就会深刻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没有公平可言的。而我们的责任就是要运用我们的侠义和武功把持正道、维护公理,去压制那些强霸欺人的不良之徒,不许他们抢夺别人的公道;扶助那些弱小受害的善良之人,讨回本应属于他们的公道。尽己一生之力,阻止弱肉强食、无理不公的情况生涨!”
心鸿见他双目炯炯,颇显出些大义凛凛的气度。胸中不禁也有些血气翻涌,听他忽又声调一变、语势微落道:“但是正所谓‘人外人有、天外有天’,我们并不是最强的,自己本身也会受到强势的压迫,也会时常得不到公平,那我们又该怎么样呢?是怨天尤人吗?是因怀忿而放弃正行、堕志退避,甚至也去欺凌比我们弱的人泄忿么?不是!四弟,我们是要忍耐坚持,自强不息,搏取解决困难的方法,同恶势力做不屈不挠的斗争!”
说到这里,微停了一下,又语重心长道:“四弟,我这一时间可能表达的也不够清楚,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我的意思,但我走后,你一定要好好想想我今日所说的话。就算爹就是因我是他的亲生儿子而偏袒我、委屈你,可同外面良莠万众、百态无情的广博世界相比,你在家里所受的这点不公又算什么呢?你当适应此你自感不公的逆遇,努力进取,实现自我抱负,不当被嫉妒与怨忿蒙住本性,防碍了向自己真正的理想前进的脚步!我明日一去,你从此就是家中长子,我秦家历代相传的义正大任及将来门户执掌大权都会着重落在你的肩上,你一定要抛开那些不良情绪,改正错处,好好向爹学习、帮爹做事,千万不要令他老人家失望!”
心鸿见他话间语态诚挚无比,本还有些动意,但待听到最后,登又觉一阵刺耳反感,只觉他实是惺惺作态、假仁假义,张口便道:“行了大哥!你外出远行也不是一次两次啦,好无谓的干吗讲什么咱秦家将来的门户执掌大权都会落在我的肩上?这也太虚弄可笑了!倒象你明天是要危赴什么龙潭虎穴、刀山火海,再也回不来了似的!”
剑洲深谓一声,一时难再言语。心鸿见他神情忧怅,省起他明日往长安本是为成亲大喜,不禁也感自己话说得有点冲莽不吉,忙换颜一笑道:“大哥,先前在宴席上,我也一直没得机单独向你庆贺一声,现在就算补上。恭喜你就要成大婚之喜,自成家业、妻随子伴了。”
剑洲当下也欣挚笑道:“多谢四弟。”二人又略站了站,心鸿轻打了个哈欠,道:“大哥,夜已很深了,你明儿一早还要赶路,咱们这就回去吧。”剑洲一点头,与他相伴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