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垢在小菊陪同下来到忠正堂前,小菊自留在门外侯侍。
无垢虽一路心神不属,到此却凝注起来,测不出父亲专唤为何,很有些忐忑;一进大堂又见四面已是高朋满座、宾客如云,更添不安生怯,方备感羞窘的一停足,堂中席边一处早留心待她前来的秦川已招唤道:“无垢,快来,到爹这儿来。”
无垢忙步到他身边,刚见清原来他正与两名容装文雅、气度不俗的中年长者站在一起,秦川已笑呵呵地把她引见给那二人道:“无垢,这是你苏州太和门的崔清和伯伯和崔沐和叔叔,快来见过。”
无垢隐约记得曾听闻与己家久结世交的几大亲户里就有这个什么苏州崔家,忙对那二人娇怯怯纳了见礼,只见那崔清和伯伯当即一阻自己,紧接着就对己不住上下端看,神情甚显激动道:“川弟,这……这就是纤妹的,纤妹的……”说着却又似省忌到什么的住下了口来。
无垢实生愕他这素昧蒙面的父友长辈何以对己这般似大有异样,又听不明确他所语,但见秦川已一点头。
崔沐和随之也颇为动感的连说了两声:“好,好。”
无垢只见他这兄弟长辈二人皆面神大异,似又是欢喜、又是伤感地盯着自己直看!心中愕惑更添,又大觉羞怯窘迫,本性使然的便向旁避转了下身,不防竟险些近触到一人身上!顿抬目一看,这才发现身旁不知何时已又来有位公子,身材魁梧、面方目阔。
她平生之中没接触过几个陌生男子,乍近如此伟阔青年,不由吃了一惊!慌忙又向后一退躲,脸上已羞得飞红。那青年公子却彬彬大方的施以见礼道:“二小姐,你好。”
无垢全测不出他是何人,正不知该当怎样回对的大为慌神间,只听父亲解介道:“无垢,这就是你崔伯伯的儿子,你志仁兄长。”忙恍促还礼道:“噢,崔……崔公子好。”
崔志仁一笑有礼。崔清和、崔沐和兄弟也交目而笑,大现欣慰。
秦川正同感喜慰,却见无垢纤眉颦蹙、粉面偏垂,似大有娇怯不胜之态。还测当她是累倦了,忙关问道:“怎么了无垢,是站得有些久了么?”
无垢其实乃是甚不惯如此见客,一时被围在众人间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才好,浑身上下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闻到父亲错会关询,顿又慌促道:“噢,不是……”
未及落音,崔家兄弟已皆忙紧顾道:“那就快让孩子回去休息吧,我们只要见一见也就行了!”
秦川知无垢自小身娇多病,便也不虚礼异意道:“无垢,那你就先回房去吧,自己注意好好歇会。”
无垢早巴不得父亲有此一命,忙对崔家几人匆匆施了辞礼而去。
秦川待崔家兄弟直瞅着无垢身影消失方转过后,将他们和志仁让至席座中,笑道:“我这女儿什么都好,就可惜身子太娇弱了些。”
崔清和顿然长叹一声,大腾感慨道:“可怜的孩子,这都是我们的过错……”
秦川登急道:“清和兄,怎么这么多年了你还以此妄加自责?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了?阿纤的死可绝不是你们的什么过错。”但这样一劝解他,自己也思起往事,不禁也是一阵伤痛情翻!
崔沐和一见便明秦川心情,忙道:“大哥你这是怎么了,今天可是川兄的寿诞大喜,就不要总提那些令人伤感的陈年旧事了。你看纤妹的女儿如今已长成一个如花似玉、亭亭可人的大姑娘了,应该替纤妹欢喜才是呵!”
崔清和顿连连点头道:“是是。咱们今天可是为川弟庆寿来的,我刚才是老糊涂了。”说完喜色一腾,转头唤道:“志仁。”却见他正留神注视目着旁处,全没听见己声;随他目光一寻视,见他看的似岳向天一家所居席处,也未在意,又唤了一声。
崔志仁这才回神转头道:“哦,是,爹。”
崔清和欣色难抑的含笑问道:“你觉着秦家妹妹怎么样?”
崔志仁一愕惑然道:“父亲,什么怎么样?”
崔清和方欲言,却又止住,转头看了看崔沐和和秦川,“呵呵”一笑,方又对志仁道:“算了,等回家后爹再仔细对你说。”
志仁虽不解,却也未再多问。
第十六章喜洋洋群英庆寿悲惨惨众亲哭灵10
到了午宴时分,整个忠正大堂上座无虚席,仆婢如流,众多秦家小厮丫环纷纷绰绰、穿梭不断的往来布席上菜。秦信、秦忠等人也紧忙着在四处督顾安排。
秦家虽祖传节约之风,但终究是显赫世家,举此宾朋云临的寿庆宴会,又岂有重俭简单之理?所置美酒佳肴,堆满桌席;各式菜品,天上飞的、海里游的,也算应有尽有、花样繁奢!
开宴前,秦川自是无法推却,端坐正堂大金寿字下接受众人正礼。一时万众同时举杯齐贺:“恭祝盟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呼声如雷震天,当真是气势宏观、盛况冠今!
秦川隐怀诚惶的谢礼后,再不受众人盛情隆庆,忙请尽兴开宴。
四座群雄大都是近处同盟,以往本就多熟,而平素总也各忙各事,难得如此共心同庆盟主之寿欢聚一堂盛宴之机;武林中人又大多性情豪放、不拘小节,向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得盟主礼许,当即你招我请的举杯持筷,开怀畅饮,放情美食,大堂上瞬间喧闹热沸、笑语迭腾!
未出多时,便不知有多少人已喝了个红光满面、酣兴亢奋,跌碎了琥珀杯,撞翻了琉璃盏,直闹得天翻地覆!真如古有诗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秦川持礼招待过一圈后,一时坐于崔家兄弟旁,几人面对周旁热闹兴亢的群雄,交目而笑,己等间却淡静声低、浅酌慢食,叙着些闲话。正当堂内喧声鼎沸之际,外面忽远远隐传来吹吹打打的乐声。
起初,那乐声显得飘飘忽忽、若有若无,又被大堂上雷响的喧笑所盖,绝大多数人并未听见。
可秦川内功何等深厚?耳力自听得分明,方小酌下的一口酒哽在喉间,竟似再也咽不下去。
旁坐的崔家兄弟一非好饮纵性之人,头脑很清楚;又也是具久深内功修为,是以也皆明听到,不由静语停食,惊愕异常的神凝关测。
不多时,那悲惨哀苦的乐声已是愈传愈清、愈传愈近,顾闻见的人也越来越多,谁都能听得出奏的是什么,喧嚣声逐渐低了下去;再过斯须,原本一片吵闹的大厅已是鸦雀无声。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有些难以置信、出虞惊怔。
本一直在席边看理宴事的秦信虽素性沉稳冷静,可这时也难禁一阵动气!抬目一探望上席中一如平常般镇定、却似现沉虑的秦川,示招过众小厮中历来能干的秦靖暗命道:“你去大门上看看,是哪个生此可恶妄胆,竟敢于今时专寻到我秦家门上来故意生事?着门上的守卫不要留情,先利索惩制了,别弄出太大动静惊扰到宾客。今天是老爷的寿庆大喜日子,我可不想有哪个恶心当诛的狂贼扫了他的兴。”秦靖忙领命而去。
第十六章喜洋洋群英庆寿悲惨惨众亲哭灵11
席间陪客的心鸿自闻哀乐便已怒气冲顶!但因见着管家信伯已有安排,顾重到眼前情境,方强忍安待。
可周旁群雄这转瞬间已省过神来,两个直朴粗野的帮主已张口叫骂道:“妈的!今儿乃咱盟主的寿诞大喜,是哪个混帐王八旦吃了熊心豹子胆,跑到这儿来奏起丧乐来啦!待老子出去非把他大卸八块不可!”
“没错!这不是明摆着专送晦气、故意挑衅吗!简直就是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多半是一干□□霄小使得不要脸伎俩,寻出那正主儿狠狠灭了,教他们好好知道知道咱正道盟帮的厉害!”
秦信当即朝那暴躁动起的二人正色笃音阻道:“二位请稍安勿躁,你们今天是我秦家的客人,只管尽兴吃好、喝好,至于任何旁事,非我秦信狂妄,就算天大的我们秦家自己也还处理得了,岂能劳动宾朋?”
那二人这才省到在此地何须己等出头?又感话说得粗莽了,便都依言复然坐好。
秦川却一派沉静,对旁人任言任动罔若未闻。他明知己家这座皇恩敕造的忠正府外的整条街也是当年一并赐予自家的业地,多少年来早已是常人忌足、少人敢侵,他并不同众人一样认定是有人存心于今日来闹事,而是隐觉另有种不祥感测,耳听那已就在府宅大门方的丧乐声不断,更添异感,知必将有门人来回禀情况,一时只是静待。
秦信稳住堂内众情,方往堂外府门方一关探,不料却见秦固带着门上两名守卫小厮忽已从中隔的仪门上穿现,一路小跑的疾赶过来,上堂径直寻奔向秦川,紧接着便扑嗵嗵跪倒在他面前!
秦信眼看他几人这般匆急大异形态,顿暗吃了一惊,知必出了异常大事!尚不及再测,但见秦固苍首伏地,与那两名小厮齐是难以忍制的抽肩哽泣;又听外厢脚步声疾响,秦靖已回行向自己,不过相离了这转瞬之间竟已是赤目满泪!饶久经世故、老成素镇,而接二连三乍见此紧促异情,也由不得更是一阵惊心变色、再难持定!
四座宾客也是万分震惊的直瞪着秦固等人,心头惶测乱腾,一时谁也不敢轻出半声,一片异静。
秦川望着一时难以开言的秦固,声色不变、却显平静异常地主动询道:“固叔,出了什么事?”
秦固这才强制抬头,面上已是老泪纵横,上下唇不住颤动,词难成贯道:“回禀老……老爷,是……是五少爷他……他带着大少爷回来啦……”话到此便又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伏地悲哭失声!
秦川听到他这不明不白的一句怪禀,脑中顿如雷轰般一声巨响!一双威目直瞪向堂外仪门后的府门方向,怔无表情,一声全无。唬得秦固身后那两名本一边悲泣、一边探观着他的小厮关骇变色,不住叩首道:“老爷、老爷,您多保重呵……”
忽觉眼前一花,秦川已飘然而起,如道清风般直掠出大堂。
两旁宾众还连什么也没及看清,眨眼间便见他背姿如飞鹏般已行消在堂外前仪门上。虽皆早知他盖世武功,还是不由得一阵惊敬间,又皆醒悟过来,顿然无论素性直躁的还是稳重的,都纷纷起身离座,哄拥着也赶往大门上去一看究竟!
第十六章喜洋洋群英庆寿悲惨惨众亲哭灵12
芳玫离开无垢房中后,从东角门出了家府,一径来到位于京城中要地带的荣靖街。
原来夏盎在秋初一经大比,其后皇榜公出便即高中,已搬至此处朝廷例规为他一等待上任封府之人安排的暂居官馆内。
芳玫方踏入他馆所,夏盎已一身家常衣服大步迎上,一把便紧握起她的手再舍不得松开,毫不掩抑满脸喜色道:“芳玫,你今日可算是想起来看我了!”
芳玫虽知他一向如此少忌,也喜他相重情挚,只是已顾见到他屋内一边几旁尚坐有位三十多岁的来客,正端杯饮茶。便轻轻一挣他手,压声道:“你从我家里搬出来才几天呵,哪里就虚夸成这样?放尊重些,如今都将是朝廷命官了,还象从前一样轻狂疏放,也不怕让外人见笑。”
没想到几旁那名男客却再不装未注意她二人,当下向这方连摆尚持茶盖的一手道:“不妨事,不妨事,我非外人,也非什么要紧人,两位尽可当我不存在,请继续亲近,继续亲近。”
芳玫听他言语甚显有趣,不由“扑哧”一笑。夏盎这才顾示向那人道:“来,芳玫,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曾给你讲过的蒋勤蒋师兄,表字存正。我们‘竹林三子’人人精卓诗文,而他著文之深细绵密乃是我三人当中最好的,我夏盎一生极少服人,可对于他此种造诣功夫,却也只能是叹为观止,心服口服。”
芳玫一听原来此人就是蒋勤,久闻而怀的钦心顿起;又见他相貌虽无俊奇,却须整肤洁,又自显出身为一位成名学士的不凡雅气。好感更添,当下施礼道:“蒋大人,久仰你大名,不想今日会在此亲见。”
蒋勤放杯起身还礼,微笑可亲道:“芳玫小姐是吧?快别称我什么大人小人的了,我才是久仰你大名。”
芳玫不由微惑含笑道:“蒋兄客气了,我对你而言好象不是什么有名的人物吧?”
蒋勤抬手一点夏盎,故意摇头叹气道:“我这位师弟呵,我与他同窗多载,三年未见,好不容易盼得他今朝来到京城,本以为可以和他好好叙叙离情旧谊啦,可每一次见他,都是话还方才说上三句,他就已经把秦小姐你的芳名提上了个十遍八遍,唉,真是重色轻友得紧、重色轻友得紧啊!”
芳玫这才明白他谑意,微感一臊一瞅夏盎,含嗔道:“你这个人哪。”又转向蒋勤微笑道:“蒋师兄,久闻你是个真关民生、敢于直谏的好官,我芳玫衷心钦慕,以前听人将你称作‘铁面御史’,我还以为你这个人一定很严肃呢,想不到你谈吐却这般诙谐,令我更觉今日一见之幸。”
蒋勤“嗳”地摆手道:“小姐过誉喽!我不过是尽己职责,又哪里如你说的一般?在我们‘竹林三子’里,你的夏郎绰号‘狂生’,我师弟白飘羽人称‘英生’,而我,则是‘迂生’,迂腐之极的迂字呵!”说着抚须朗笑。
芳玫正以为他又是在戏谑,却听夏盎道:“他得此绰号是因为太刻板用功啦,以前在庐山时,走路都要叽叽咕咕地念书,经常一头碰到了树上还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平常又爱认死理,才落了这么个名号。”方知是真,不由莞尔道:“蒋大人这是‘是真名士自风流呵’。”
蒋勤微显自嘲的苦笑道:“小姐礼誉了。没办法,我可不能同你这位如意郎君相比,七岁便著有神童之誉,由此早早便可投在家师门下,如今方值二十弱冠之龄便又高中了头名状元。我是个笨人,在他这个年龄才略成文才得以选入了庐山学馆,蒙恩师不弃苦教,自己还敢不认真些么?”
芳玫还未及接话,夏盎已直皱眉头道:“我平素最厌有一干文人,先不论文才如何,总非得要做出一副谦逊无比、矫情造作的有德姿态才好,怎么而今连你也养成了这样一种可厌习气呢?想你二十七岁便金榜魁中,也算青年得志吧?如今方入而立之年,已是当朝四品大员,因何又如此妄自菲薄?”
芳玫见他一副正里八经的厌嫌模样,直觉他太过直表,忙向蒋勤含解笑颜道:“若蒋师兄谦言为真,那就正应了‘勤能补拙’的俗语了,蒋师兄这样成就卓才仕业,比那等天生聪敏之人更堪为敬。”
只见蒋勤看来对夏盎前话丝毫不以为意的笑道:“弟妹勿须相慰,我与我这师弟相互熟解,一向交语少忌。你既和他一样叫我师兄,此处又非朝堂,尽可也和他一样对我亲近少忌。夏师弟和我谊同兄弟,咱们迟早也都要成算是一家人。”
芳玫听他叫自己“弟妹”,方才顾想起他先前已说出的什么“如意郎君”之语,不由桃腮一红道:“蒋师兄就不要取笑了。”
蒋勤“哈哈”大笑道:“芳玫小姐,久闻你秦家乃我大吴忠良之后,我虽少懂什么武林之事,可也听晓贵府中人一向禀正抑恶、行侠仗义!我这师弟潇洒不羁、赤诚至性,才思敏慧、文采超凡,他在我面前总夸你德容兼备,是个品性和容貌都双全的女子;而我今日与你仅一见之缘,便深觉他所言不虚。你们俩个实乃天生的一对,我前面的话大都存笑谑,这一句却是千真万确的肺腑之言呵!”
芳玫虽素性大方,毕竟也还是个待嫁少女,这时更添羞意,不知再接何言,正迟延未语,蒋勤却已作辞。
夏盎忙挽留道:“今天你朝事已毕,方来了这一会儿,咱们正说得好好的,你又着急走什么?”
蒋勤大露黠色的冲他一睒眼笑道:“扰阻情人私语,可不是我这等重谦文士的所为呵。”
夏盎不禁好气好笑道:“你这原本口拙之人来京城不过三年,竟就已这样能说起来,连我倒不及了。”见他真要辞去,便也不再异意,与他拱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