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两日,被一种萦绕异情暂缓去为剑洲追凶切意的秦川未再向无垢处去一步,这天已近黄昏,他终难再忍,一人独步向归来山,缓行上山,满眼但见秋景落于残照,更添萧瑟,进到山庄屋内一探,却见仅有四可一人正坐在桌前对着一系简净饭菜发呆,还未开言,四可已惊觉站起道:“老爷!是你来了?”
秦川一点头,面对此景,也能测得月明是至此晚时仍未归未食,不由叹了口气。四可也能端测明他意,眼圈一红道:“小姐还在上面大少爷坟那儿呢,不叫人跟也不叫人寻,日日都是这样,什么时候自己想回来就回来了,不想回来谁也干涉不得。”
秦川又谓然点了下头,道:“辛苦你多牵心关顾了。我去寻她,你就先自己吃吧。”四可却坚决一摇头道:“不,我要等着小姐回来了一块儿吃。”秦川对此也无多语强逆,转身自去。
待得转至剑洲所埋的那面山坡,一眼只见一个弱小身躯动也不动的蜷倚在剑洲墓碑旁——不是月明更是何人?秦川忙快步近上,见她原来是不知何时已哭疲睡去,晚光昏照下,那张原本圆润扑红、此刻却似变得唯显憔瘦枯黄地脸上泪渍未干,一袭单衣下襟在秋凉晚风中萧声飘摆,情景不胜可怜凄凉。秦川心中难名一大酸,蹲在她身前,满含爱惜的轻轻一抚去她脸上泪痕。
月明有所感觉,起先还当是在做梦,可紧接着便觉所感真切,半朦半醒间伸手一摸,竟触贴到一只切实手掌,这一下直腾起那深怀异盼之念,惊喜狂迸的张口便叫:“大哥!是你回来了么……”但同时间一睁开眼,至话到此已看清面前正对的却是秦川,心神顿省归入现实,又大是出虞道:“爹?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再说秦川光听到她先前那一声、见到她先前那一态便已足够痛恻攻心!还哪忍再答提来时本意?只满含怜惜、大显慈爱道:“你两天没家去了,爹来看看你。”月明这时才大是顾感起先前那份妄念激喜于现实中幻灭后的至极失落颓丧,随后又省感对大哥之亡也是一等悲痛的父亲却于这么晚时还来关看自己,两情交集、悲从心来,又流下泪哽声道:“爹,你不用……费心管我,我只要能……能这样近守着大哥就好了……”
秦川一声长叹,牵起她的手道:“好孩子,别哭了,天已晚了,随爹下去吧。”月明是时已实感心力俱疲,又不愿有违父意,便依言离去。
这一夜秦川也居在山上,却一宿不眠,一直伫立窗前,双目耿耿仰视着苍穹冷月,只觉置身于这收拢无数坟茔的环峰绕峦间,那长眠其中的诸多先辈亲人之灵似就在自己身边徘徊萦绕,然又始终是虚无缥缈、踪迹无见,心中逐渐百感交集、无限怅茫。次日天方青,他便悄然返回了忠正府。未几日后中秋临近,他命人将本欲守过剑洲七七之日方回的月明接下了山来,数日未见,眼见她又憔悴不少,又心疼未提深怀萦隐之事,只重意安慰,着在家好生自调休养。
十五前夜,便有一轮好月高挂九天,举城万家早预备迎度欢庆佳节,秦府众仆虽也准备好了各式精巧月饼、时鲜果品,可惜月圆人不圆,心鸿等一众少爷小姐又有哪个有心思备欢度节日?心鸿主理府中事务,志鹏和凌霄这几天,则一直按秦川于剑洲事前和盟帮众人会谈时便已思下的措略,选带了少少几个精干小厮在浮罗山一带暗察,但他们值过剑洲一事,是时心意已自然重放在楚云飞那二人身上,却也一直未追到甚紧要线索。众人难免有些焦懊,加上悲痛未消,哪能又顾得起什么节不节的。
中秋这天一早,月明便和四可往厨房,将最精好的月饼果点和早吩咐做下的几样剑洲平时爱吃的菜蔬,装入先前己等已盛好香烛纸钱等物的提蓝内。厨房管事的刘嫂搁下手中正忙的活,帮她们一一妥当装好了,一抚月明额顶,大怀心疼道:“九姑娘,自己好生着些,大少爷当然知道你这份心,也就足了……”劝说到这儿,自己却又不禁眼圈一红,忙抹了一把,又赶紧笑道:“早去早回,今儿可是万家团圆的合欢日子,家里还有这么多亲人,再悲伤也当顾重着这些活着的,别在山上耽搁太久。”月明顺意答应了,又谢了一声,带四可自去。
二人行至归来山,一路向上,四周一派肃穆悄寂景象,只偶传响起一两声鸦鸣。行至半央,月明便不教四可再跟道:“你自去吧,我想一个人陪大哥说会话。”四可这些天对她是惟命是从,忙一迭点头道:“知道知道,我不是也早说只给你把这些劳力东西提到大少爷坟前一放下就走的吗?”
月明伸手去接道:“这就行了,就剩这么几步路了,难不成我自己提一会就真能累着了?”四可便应道:“好好好,小姐你说什么都好。”说着将提蓝交给她道:“那我给我爷爷也先烧点纸去了,你今儿可别又总待在那儿不下来。”月明点了下头,又为她操起心来道:“不过我也不定几时下来呢,你若完了事就先到庄里去歇会吧,可别一个人就站在这儿傻等,怪可怜的。”
四可不由微浮了点笑意,随即便消去道:“那我完了就到庄里收拾收拾等着,小姐,你快上去吧,别管我啦。”月明便不再耽搁道:“那好,一会儿我来寻你。”提着蓝子继行而去。
秋风萧瑟,月明缓步向上,心中一阵阵伤痛又翻涌起来。近到那处坡上,还未及转向剑洲坟墓所在那面,却忽听正于那厢传来一声轻啼,顿感出虞一惊道:“咦?是谁也这么早就到这儿来啦?是雪晴嫂嫂么?”不觉便放轻行声仔细一听,果又确听到断断续续的嘤泣声,正大怀探意的欲赶近转过一看究竟,却又赫然听得父亲的声音有力响起道:“无垢,这么多天了,你何曾自己来到你大哥这坟前拜祭过一番?这几天爹一直深盼你能主动来打爹告明一切,可你却令爹备感失望!今儿本该是合家欢庆的日子,但你就算无见也应能明知,咱家上下谙事的又有哪个能有欢心度节?非是爹决意逼你,而是你对你大哥的疏冷态度实在令人寒心。爹今日专把你带到这里来,就是要让你好好看看,你大哥现在就躺在你面前这一捧黄土中,你扪心自问一下,可是对得起他么?”
月明早顿下身,越听越是心惊,敛声背靠向己面坡壁,轻搁下提蓝,一边悄藏着待再探听,一边惊疑思测道:“怎么会是爹和二姐?爹怎么竟会对二姐出此等大异平素的严厉言行?二姐又能有什么对不起大哥的?”她当然不知自己也是此中沾有大干之人,只是秦川心疼于她,又觉乃是无垢和楚云飞大存关系、堪当重虑,才没有追问于她。这时万难测明间,只听无垢泣声一高,哭得好不凄惨。父亲语声又似大为恻动、比前次和缓了许多的响起道:“无垢,爹知道是爹没能自小好好照顾你,把你一个人孤伶伶地丢在峨眉山上,一晃就是十年光阴。可你又哪里知道,就在这十年中无数的日日夜夜里,爹心中是何等的牵挂着你、想念着你?可爹实在是……实在是太忙了,又不便多扰佛门尼庵清净之地,这些年上山去看你的次数有限得很。你要是心里怨恨爹,那就怨恨吧,爹对此也是深感愧疚,绝不会怪你,但你于这次这件事上却不该这样违逆于爹!你大哥惨遭暗害、含恨难雪,你不能就无动于衷呵?他虽和你非系亲生,又相处时短,可他是何等宽仁博爱的一个人,你这次回来,他处处重意寻机能多关爱照顾到你,难道你就一点也没感受到吗?”话到最后已大现痛伤之情。
无垢悲呼一声“不!”泣道:“爹,你拿我当那没心没肺的人么?我……我怎么会感受不到大哥的好?我又……又怎么会对您存什么怨恨?这当然不是爹和大哥……存有什么非处,其实我心里知道的,所有一切皆是我的错!可是我……我又能怎么办呢?”拼力呼出这最后一句,便即哭得再难出言。
秦川痛惜至极道:“无垢,爹这样狠心逼问你不就是要让你省明该怎么办么?你大哥今年才二十二岁,本该还有多么长久的美好前程?可他却再也享受不到人生的幸乐,抛下爱侣幼子、还有他从小最亲重的妹妹就这样去了……爹平生深愿非在浮名功利,而是希望你们几个孩子能得享一世安乐,如今却终是要受承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而令爹更添痛心的是,你大哥作为大禀我秦门世风的一名真正英侠,却非献身于正道大业、而是死在一□□杀手的阴卑毒计上!可他亲族的妹妹明明知道凶手内情却不愿助父报此大仇!无垢,爹审视得出你定然知道如何寻见那楚云飞,可你却只不肯说。爹如此对你连狠逼带苦诲,不仅是急欲短时内便可为你大哥报仇雪恨,还是对你这样袒护那恶徒其心所透现的意味深感忧虑惶恐!你虽也曾告爹说再也不与他来往,但是这个正确的决定却并非出自你的本愿,你当明白,要与一人真正断绝关系不是在于表相上,而是要在心上!任何人都要为自己所犯的恶行负责,而你身为被害者的亲属,更不能任由凶手逍遥法外!你一日不肯尽诉出与那楚云飞的牵扯,爹就一日不得安宁,你也已是个成年的大姑娘了,怎么就不懂爹的心哪!”
早已听得泪珠扑滚的月明再一闻“楚云飞”三字,又是一下无比震惊!连流泪也忘了,隐约中象是明白了些今日所撞如此异情中的原故,但这促然间还只以为是二姐和楚云飞私下有往的事被父发现,没能听明父亲话意还指正是楚云飞杀害了自己最亲爱的大哥。她听到父亲最后这一声足可震动心魄的痛惜之语,虽非对向自己,却也由不得整个心房皆是一下强烈触动,忍不住轻转过身前贴在壁上,偷偷探出点头一望,只见父亲正站在大哥墓前,那张素来威武坚刚的脸庞此时透出的神情却让人不忍相看;无垢跪在地上,忽的一把扑抓住父亲下襟,失声痛哭道:“爹!您万勿如此伤痛!这、这皆是女儿不孝,害得您老人家伤怀致此……”
秦川身躯微躬,欲去扶她,先已动现软恻的目中这时又流现期色。无垢却顿避开他的目光,滑手溃然伏地,纤肩疾抽,泣不成声,终于万分难苦道:“爹呵,我已经……已经向您保证……绝不再见他啦,您就容女儿一些,不要……不要再逼难我了吧!”
秦川缓缓复然直立,静默半晌,仰天一叹,辛意难尽道:“我真是一生也弄不明白,你们这些女孩儿家的心思究竟都是什么?楚云飞虽曾于落云岭救助过你连你九妹,可那是原于机会巧碰、他对你生动异念所致,如今他歹恶本性又暴,又正杀害的是你大哥,你因何总是不肯省悟他对你根本就是从头欺诱、图谋不轨。即使先不论究这个,你大哥同你有兄妹亲情,楚云飞同你却是认识才不过几天的原本殊途之人,你竟就能如此疏抛你大哥而顾重于他!无垢呵无垢,你还叫爹说你什么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