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后花园内,此刻也有一番热闹景象。因夏盎手伤近好,志鹏、凌霄在花园风荷亭内特备了一桌酒席,请他饮酒叙话。那风荷亭座于芙蓉池中央,是时四面池内朵朵娇荷竞放,微风一拂,波光摇荡,花叶翩翻,真如一副怡人悦情的美丽画幅。
三人对着幽香扑面的秀荷,品着醇香萦喉的美酒,从古到今高谈阔论,交语之间甚感投契。几巡洌酒饮过,逐渐谈论到当前时势,夏盎叹道:“先不远论北方蛮夷屡有犯境,边疆百姓早已是常受荼毒、难长安生,只近说今年河南已是接连两载遭遇水灾,颗粒无收,已有不少灾民当真是历经九死一生的一路颠沛流离投到了京畿,以求能在这举国首富之地求得一线生机。他们人食不裹腹、衣不蔽体的已就来在皇上的眼皮底下,可深居宫廷的皇上还是一味听信谗言,只认为天下富足太平。洛城礼那奸相主握朝中大权多年,门徒党羽众多,尽是些媚附于他的贪恶之徒,一党人上下勾结,不断唆使皇上增收苛捐杂税,以从中谋取暴利、中饱私囊,又哪有半点图益国民之心?朝政若再这样长期败坏下去,别说是灾区和边疆的那些困迫民众,就连这天子脚下、皇城根底的安富百姓,怕是也没有多久好日子过了。唉!我真恨不得立刻就能参加秋闱、金榜题名,一朝立身于朝堂之上,向皇上大大的实言进谏一番!”
凌霄一边轻轻挥扇,一边轻轻摇头道:“只怕你进谏了,皇上也听不进。当今皇上贪迷享乐,无心朝政,天下人人皆知。自他成年亲政未久,便新建奢华宫台,多举浩大玩事,全不顾念损耗民力、浪费国资;后来更是整天荒淫无度,只知沉湎酒色,朝中大政尽交落在洛相国和四大宦官手中——洛相国是两朝元老、托孤重臣也还罢了,宦官那可是自我朝太宗皇帝开国起就立下明律不得干预朝政的,当今皇上竟然将他们一般信重,真是昏庸失道。”
志鹏忙正色相阻道:“七弟,不要妄性胡说。自我秦家高祖跟随始皇打下这国朝基业、又被荣封为定国公以来,我秦家便受皇命所赐世袭爵位,备得恩宠。虽只到智帝当政时,我曾祖便坚辞封位、请退民间,智帝却仍将始皇当年敕造的这座公候府钦定为我秦家世宅,并连前街后野永赐为我秦家后代产业,又亲题‘忠正府’新匾赐换门上,实可谓圣泽浩荡、眷顾隆重。而今我秦家虽早已退立江湖,却世代忠于皇室、敬君爱国,当朝圣上怎么样,不是你我应该在这里妄加评论的。”
凌霄随和一笑道:“五哥指正的是。想我高祖定国公本就是江湖出身,而今我秦家重归来处,扬正抑恶、快意恩仇,可有多潇洒自在?朝廷官场上的那些事,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光听听都觉得头痛,我们又何必理会那么多呢?”
志鹏略一思忖,却又摇头道:“那倒也不是,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身为大吴子民,一定要关心国家的时势命运。若圣上真的总是无心政事,大权尽落在奸相宦官手中,那我大吴可真是前景堪忧。”
夏盎朝宫廷所在的方向拱了拱手,意示尊敬道:“想先皇德帝操劳一生,内制强臣、外抗悍敌,兴利除弊、扶持百业,奠铸了我大吴几十年富华盛世,当今皇上由此自小便在深宫养尊处优、坐享安福,不懂民生疾苦也算情理中事。古往今来,历国历朝能如始皇和先皇那般伟勇睿智的明君又有几个?我想皇上昏庸,也实在是能力有限,身旁又总是围绕着些馋谄小人所致。若是能多几个忠正清耿的良臣时时对他规谏辅佐,皇上毕竟是我这赫赫华夏一国的天子龙君,自有神威,应该能够回悟过来的。”
志鹏听得连连点头道:“夏兄这番高见,有情有理,真令人耳目一新。”说完又微拧起双眉道:“不过正如我七弟所说,官场争斗,错综复杂。洛相国掌握朝中大权多年,早成气侯,夏兄他日即使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恐怕皇上也势难信同于你。”夏盎一笑道:“吾当尽力而为。”略停了一下,又神色一肃道:“不瞒两位贤弟说,适才那番言论,其实是出自家母教诲。如果依我本心,来日若一旦高中上朝参本,一要骂那奸相佞言惑主、误国害民!二就要责皇上昏庸无能、忠奸不分!”
凌霄啪的一合扇子,忙正色道:“夏兄,切不可忠直太过、意气用事。如果你真的那样做,别说无法谏动皇上,就连自己的性命势必都有危险。”夏盎笑道:“贤弟放心,我只是说如果。”说着目视前方,微现回思之色道:“想我夏盎自幼丧父,家境贫寒,全靠母亲一人含辛茹苦,方能供我读书不辍。母亲从小就不断教诲我要胸怀大志,报效国家。我虽生性激越不拘,在家乡有‘狂生’之称,可母亲大人的话却是一定要谨遵的。何况我十年寒窗、又幸遇名师,好不容易学得满腹圣贤之书,方可以一试秋闱图展抱负,又怎能轻易牺牲这有用之身,辜负慈母和恩师多年来的一番苦心呢?”
志鹏和凌霄听他说自己在家乡有“狂生”称号,想起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竟敢在花江和武林中杀人不眨眼的左道高手做对,弄得一只手都差点废了,当真是人如其号,不由都相视笑了起来。
忽听亭下有人也轻笑道:“五哥,七弟,你们好自在啊!”夏盎应声一看,只见一丽容女子一身劲装、手持宝剑,从池中的九曲石板桥上大踏步走来,正是那日喂己喝水的女子。顿然心头怦怦两下大跳,竟险些失声一唤!
凌霄这时忙站起身,向着亭外唤去道:“六姐,来得正好!快进来和我们小酌几杯。”完后转头对夏盎欣喜介绍道:“这是我六姐芳玫。她可是个能文擅武的女杰,不但武功练得好,书也念得好,平素也常喜欢和人阔谈时势,极具见识,连我等这些须眉男儿都自愦不如。此刻正好有她来助兴,真是太好了!”夏盎“嗯”了一声,向慕更甚,心绪翻滚,双目瞬也不瞬地凝望着翩翩而来的芳玫,一时几乎痴了……
芳玫走入亭中,将宝剑立于亭柱下,落落大方的正向夏盎,也不施闺阁之礼,如男子般对他一抱拳道:“夏公子。”夏盎忙起身回了一礼,目光熠熠望着她道:“芳玫小姐,多谢那日喂水之恩。”芳玫本以为他那天高烧之下神志不清,却不料他还忆得此事,禁不住嫣然一笑,打趣道:“夏公子不必客气。你的病全好了么,没有再见着天上的仙女吧?”
夏盎双眉一展,也一露笑意,坦然自若道:“我那天喝了水后意识渐清,一睁眼便看见小姐这样闭月羞花的奇丽女子,真以为是九天玄女下落凡尘,谁知刚一开口,便不见了仙女的踪迹……”说着紧紧凝视着她,双目异光大闪,颇为由衷的深深感叹道:“如此翩若惊鸿,真叫我如履梦境、倾生难忘。”
芳玫不过随意笑谑,万料不到他非但全无窘色,还竟能丝毫不加避讳的当人说出这样直白的一番话来。耳听志鹏已在旁疑惑道:“怎么你们早就见过面了吗?”不由双颊一红,避转开脸。凌霄微微一笑,道:“六姐,你一个女子家,这么大热的时辰还去练功,也太勤奋了些。”芳玫忙跟他之言岔开话题,一笑道:“我早上便去了,这会子才回来。对了,你们适才说什么呢,那么高兴?”
凌霄一边让她坐下,为她斟酒,一边给她讲了讲前面己等所论。芳玫听了,也发表己见道:“今帝纵欲好色,疏荒朝政,亲小人而远君子,信媚语而厌忠言。朝廷上下,受他信重的不是奸臣佞党就是贪官污吏。那些人和他一样贪沉于声色犬马中,穷奢极欲、恣意挥霍,挖空心思的收刮民脂民膏都唯恐不及,哪里还能管到民众的死活?想我秦家和正道联盟中的众位同道们常年辛劳,时时以扶正抑恶、斩妖除魔为己任,也曾做过不少轰轰烈烈的义事、救过不少良弱无辜的生命,可仔细一思量,江湖中的那些□□妖人再凶狠暴虐、恶行猖狂,所害的也远远不及一个奸恶权臣,仅一语主张就可致成千上万、举城连邦相关的老百姓都家破人亡、无以维生。”
志鹏听芳玫也对皇上出言不逊,又觉违意,只是她是自己的妹妹,心感不好直言相驳,便没有说话。夏盎却大现钦佩之情道:“小姐闺阁女流,竟有如此见地,实属难得。我甚同小姐之见,适才还和两位贤弟言道,他日我一旦立身庙堂,一定要向皇上禀明民间真实情况,力谏得他能省前非、远奸臣。”
芳玫先前已听凌霄大概相诉过夏盎这话,虽敬他志向,却颇不以为然,摇了摇头道:“朝中并不是没有忠正耿直的大臣,象吏部尚书卢大人、工部尚书袁大人等都是清正廉明的好官,皇帝若是肯听他们这等人的话早就听了,何用等到今日?他宠信的外是相国、内是宦官,不喜欢忠言逆耳的良臣,这是其昏庸的本性所致,跟旁人的辅佐可没多大关系。我大吴自他登基以来,政事日见败坏,若非有先皇勤苦维创下的那点底子撑着,只怕早就衰败了。我也曾多次出游四方,亲眼见到许多穷僻地方的百姓,生计日见艰难。长此以往下去,我大吴必然纷祸四起、天下大乱。”说到这里微停了一下,话意又一转道:“不过正所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放眼前朝历代,没有哪个能永保盛世,到后来都是败在昏君乱臣手上,这也是天地之道,非人力可以勉强的。官场黑暗,自古始然,若是将一腔抱负寄托于朝廷,我看不过是徒存痴想,壮志难酬。”
几人都觉她剖析得很有些道理,一时忧国忧民,思虑横生,难以畅怀。沉闷了一会儿,夏盎忽然仰面喝干一杯酒,砰地搁在桌上,蹙眉站起道:“正所谓‘忠臣自古多崎途’,前朝为我民族大义而舍生忘死、血呈丹心的忠臣良将多不胜数、比比皆是,个个堪为吾师!我夏盎即决心仕途报国,又怎会畏惧于朝廷中的歪风强势?愈是艰险,愈显出赤胆忠心!人生至大不过一死,若真有需我夏盎献身之日,我愿效前人,为我大吴社稷、正道公义撒尽这一腔热血!”
他这几句话说得慷慨激昂,绝无半点虚拟造作。志鹏顿时血气翻滚,大赞了一声“好” ,端杯起身道:“夏兄,你心深合我志!来,我敬你一杯!”凌霄也持杯一站而起道:“夏兄这番胸怀真乃我男儿本色!我也敬你一杯。”夏盎一望二人,一抱双拳,目光热烈道:“想我夏盎生性狂放,平素极少服人,以前也没怎么接触过江湖中人。此番出游,却不期能与两位贤弟在客途相遇,真是深佩你秦家人的侠胆义行!能和二位贤弟结交,实乃我人生一大快事!我们三人就共尽一杯!”说着端起一杯酒直举向他二人。
三人相互一碰杯,俱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芳玫满目嘉喜的看着他们喝完,也举杯站起道:“夏公子,生命受之于天地父母,何其可贵,岂可轻言生死?不过人各有志,不能强求。芳玫我虽不赞成你做无谓的牺牲,却敬慕你的一片赤胆忠心,也要和你对饮一杯。祝你日后鹏程万里,可以得偿所愿。来,我先干为净。”说完仰起雪颈一口杯干,将杯底向夏盎一亮。
夏盎不禁轻赞一声:“小姐真爽快!”忙也举酒一仰而尽,翻转杯口亮向芳玫。他眼看芳玫今日劲装飒爽,比那日喂自己喝水时那副珠钗罗裙、袅袅娜娜的女儿装扮又别有一种大为不同的动人气韵;加之与她一番交谈,大感她聪慧积进,主见不凡。心中对她的爱慕之情早更是增涌得激动摇荡。此刻酒意微醺间,双目瞬也不瞬的凝视着芳玫,竟不能从她脸上移开半分,情意格外悠长的说道:“多谢小姐。”
芳玫一时也凝视着他,眼波脉脉若语,隐闪喜佩之光,逐渐大有相惜之态。凌霄立于一旁,轻轻一摇扇子,不禁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