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和无垢返回府宅时,斜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已落满庭院。二人步入后面园中,只见花影匝地,闲阶寂静。月明闻到晚风间细细的花香,禁不住在万花丛中连打了几个圈子,一颗心兀自陶醉在先前和江、方二人相处时的喜悦中,直若飞起来一般。无垢见她衣带飘旋、罗裙兜风,一副欢快形态。忍不住打趣道:“九妹,那个江涛刚才都同你说什么了,就能把你直到这会还高兴成这个样子?”
月明一嘟嘴,正欲反逗她两句,忽听前面传来一声呜咽,竟似哭泣之声。不由一愕,一时微张着嘴凝神细听,也忘了说话。无垢听得真切,一下子便靠向她身后,惊道:“是谁在哭?该不是……是有鬼吧?”月明顿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嗔怪道:“胡说什么呢?咱们家哪来的什么鬼呵!”说着探头朝那边走去。
无垢吓得忙一拉她衣襟,紧紧跟住她身旁不敢稍离。是时天色已黑,月明本还不怕,却架不住无垢紧贴在旁一副恐慌形态,也不由有点胆怯。小心翼翼的步出花树间一看,却是一少年耷拉着脑袋坐在前面芍药丛边的石凳上,正抬着手臂不住地抹眼泪,原来却是十弟健强。月明顿然大是懊恼,奔上去便用力一拍他的肩膀,没好气道:“你今天该不是犯什么病了吧?黑黢黢的一个人躲在这没人的地方哭,吓了我和二姐好大一跳!”
健强吃惊抬头,一看是月明,登时如见了救星般悲中绽喜道:“九姐!你可算是回来啦!这一整天你都跑到哪里去了?让我找得好苦!”月明这才看清他双眼已肿得象水蜜桃似的,登又转嗔为急道:“十弟,你怎么哭成这个样子了?是谁欺负你了么?”健强经她一问,大张开嘴“我……我……”了两声,却还连一句清楚话也没说出来,就又“嗯”的抽泣起来,边哭边又朝脸上一顿乱抹。
月明正急欲听他诉明原委,却见他露出这样一副软弱不堪的形态,不禁又气又急,一把扯开他的手,连炮筒般叫道:“唉呀行了!你这张脸都快红成猴屁股啦!还抹呢!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话呀!自管哭什么哭!”健强本一心待她抚慰,不想被她急燥一喝,委屈得愈发气苦,反倒一甩头哭得更加厉害。月明顿然省悔自己态度不对,忙大缓神色一揽他双肩,一迭声赔软道:“好了好了十弟,这都是姐姐的错,姐姐不该好没来由的吼你,你就别再哭了不成么?”说着又举袖轻拭着他脸上的泪水,不觉中已大摆出一副作姐姐的形态来,满怀疼惜爱护之色道:“你看你,都十二岁的大男孩了,哪还兴整天哭鼻子的?”
健强这才气缓些,睁大眼一瞪她,抽抽噎噎道:“我……我也知道……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可是我……可是我实在是难过啊!”又忍不住放声大哭。月明见他一时夹杂不清,心中顾念无垢,回头一瞅,只见无垢弱不胜风的立在一株芍药旁,身形显得甚是娇怯,脸上又微露不耐。想她在外游了一天,一定困乏了,便说道:“二姐,这儿风凉,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同十弟待一会儿。”无垢也不关心他们小孩子家的事,点点头,袅袅颤颤地自去了。
月明坐到健强身边,拉住他一只手,这下甚是耐心的柔声慰询道:“好十弟,别再哭了。到底怎么啦吗?”健强抬眼感然一瞅她,逐渐强稳住情绪,大吸了两下鼻子道:“九姐你倒是给评评理看……今天一早起我就又练功又念书,下午觉得可以撒会懒了,就跑到忠正堂去想看看大哥理事。谁知方近堂前便听见里面哄哄嚷嚷的,原来是京威镖局的人上门来说永胜镖局违背行规道义,撬抢了一桩他们先承订下的大买卖,他们镖局从上到下的人都服不下这口气,商议着要去永胜镖局里好好闹一场,是以先到咱秦家来禀报一声,讨个示下。大哥说京威、永胜乃是咱京师盛名并立的两大镖局,都素来做着以武为生的正经买卖,也算属武林同道,相互之间应当帮助团结。虽然俗话说‘同行是冤家’,现实情况中可能做不到如此,但也应尽量以和为贵,才是长久共兴之道。而且两家镖局以前也一向各干营生、互不侵犯,从来没发生过这种无理之事。他主张把永胜镖局的人请来,同他们当面谈论一下此事,了解清详情原委后,大家凭理度议,平心静气的解决事情。”
月明听得连连颔首道:“那很对呵。”健强也点头道:“是呵。京威镖局来的那些镖师们原本情绪都很激动,可听过大哥的主见劝导,都大觉有理、甚为敬服,气也平了,脸也松了,齐都恭颜表示愿意听从秦大公子的安排。一直在旁的四哥却突然冷笑一声,当堂高言说京城谁都知道京威镖局是我秦家下属的盟帮,永胜却连京威的生意都敢抢,非但是全没把京威当回事,还摆明了把我秦家也没放在眼里,这样被人就如骑在脖子上拉屎般的欺负了还要忍着来和谈,那以后岂不是落尽世人轻看耻笑,还哪有半点颜面立足江湖?结果九姐你应该也能想得出些吧?京威镖局来人中几个脾气暴躁些的镖师立时便被激得要去砸了永胜镖局的场,同永胜的人武斗拼命!大哥急忙劝阻了下来,又说永胜和京威一样,也是以信誉著称的大镖局,一向行风和口碑都很好;况且主持永胜镖局的王总镖头虽与我秦家盟帮无甚交往,但却曾数次向人表示过对咱爹爹的敬佩,若说他们此番是平白无故地横撬京威已先接订下的买卖,于理于情皆是不合,其间多半存有误会。那些镖师们被大哥理劝的又平复下来,四哥却大为不快,脸拉得好长,当下就又冷嘲热讽的竟然说大哥惯充好人,只顾为自己收拢名声而不顾堕损我秦家威风,全不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了大哥老大一个下不来台!京威镖局的人瞧着情形有些尴尬,忙都告辞走了,四哥却更是不依不饶地同大哥争吵不休!你也知道咱大哥那个人,平素总让着别人,经常都是宁肯自己受多少委曲也不愿与人争执的,就那样一直忍着。我实在看不过眼去,就跑上堂说了一句让四哥别同大哥吵,哪知只这一下就可捅了马蜂窝!四哥不但指着我的鼻子让我滚,还骂我说……说我即不是爹的亲生儿子,也不是和秦家有半点血缘关系的人,不过……不过是爹从湖南收养回来的一个没人要的孤儿,居然还敢指责他……大哥这才火了,大声喝斥了他两句,他不理,一甩袖就走啦……大哥忙反过来又劝慰我,我……我怕大哥担心,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可回房就大哭起来!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伤心……想去和你说一说,可寻了你两趟,也没见你回来……刚才我在房里实在憋得难受,就……就跑到这儿来啦……”好不容易诉说到此,眼泪鼻涕又交流下来。
月明胸膛剧烈起伏,早气得脸色发白,待健强方一说完,霍地站起就往前面走去。健强吃了一惊,忙唤道:“九姐!你干什么去呵?”只听她忿然道:“我倒要去找他理论理论!”健强登时一急,更是连声疾唤:“别去啊九姐!我只是随便同你说说!四哥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却见她头也不回,足下如风的直朝后房行去,忙跳起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