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楚燕,此刻还狼狈闯荡着自己的江湖,好在年幼时学过绣工女红,养活自己也不甚难,免了风餐露宿饥寒交迫之苦,其实她亦甚为想念家中高堂,可实在不愿嫁到北方,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家里一日不来寻,她便一日不回去,这么耗着耗着,眨眼又过了半月光景。
既是刺绣裁衣,少不得要买针沽线出入那烟柳繁华之地,穿插于三姑六婆九叔之间,不但听多了大小是非,连江湖中事都打听到了不少。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什么血蟾蜍,什么南粤太守刘丞相等等,她统统都不关心,仅仅只在意自家事,把那“姓沈的”向她老爹赊了几次银子,每次数目多少,全用一张牛皮纸记得清清楚楚,好籍此抓那“姓沈的”小辫子,推了那门劳什子亲事。
说来也怪,近日里噩梦连连,不知犯了什么污秽事物,听巷口的闲妇老婆子们道,城外东面有座佛寺颇具灵气,若前往烧香参拜定可宁神得福。于是这天上午,匆匆绣罢锦袍,这楚燕便收拾收拾出了城。
进得寺来,但见此处烟火不十分鼎盛,人亦不多,是个清净去处。再看那佛,更与别处不同,虽有慈眉善目在脸,金蝉袈裟在身,却多了分苦愁怜悯的姿态。更奇的是,楚燕非但没有丝毫陌生感,反而像是故地重游般倍感亲切。
捻得三炷香俯身叩拜,闭目凝神之时,恍惚间隐约听得有人在轻唤:“珠儿,经了这许多世,还未醒悟么”睁眼,周遭静悄悄的不见有人,由是接连三次,次次如此,且声音一次比一次大,一次比一次清晰,直唬得楚燕额上微汗,心跳不已。
草草拜罢匆匆便走,想那日后是决计不会再来的。
行至半山,斜地里忽然冲出几个人,还未等她做出反应,对方均已单膝下跪:“小姐,小人们找得好苦呐!”
原是府上家丁寻了过来,叫那楚燕惊喜交集,当即便泣不成声,众人安慰良久方才止了泪,带着众人到那偏僻小巷,收拾好细软回家去了。
楚老爷子与曾老夫人得见女儿,更是哭了个呼天抢地的好不感人,一家子重聚天伦之乐,日子过得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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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门外小厮气急败坏跑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沈、沈义儿受了伤,倒、倒在门外……”楚燕不解:“沈义儿是谁”当下老两口便将那沈梦梵连带沈义儿大大给夸了一番,还道女儿会欢喜,谁知却换来一脸鄙夷,想那楚燕心里有了人,自然是不肯再把别个放眼里了。
且不说那沈义儿如何得救,如何向楚老爷子细禀他家公子恶斗山贼、软硬兼施来回周旋等等诸多细节,单说这楚燕听了过后,突然计上心头,自动请缨道:“爹爹,女儿好歹是沈家未过门的媳妇,眼看沈公子有难,怎能袖手旁观就由女儿替沈义儿跑这一趟,将银票亲自送去,您看如何”楚老爷子见她说得合情合理,又爱惜那沈梦梵俊俏,终究经不起女儿的软缠硬磨,便允了。
楚燕大喜,暗自盘算道:姓沈的,待我将血蟾蜍弄到手后,看你退婚不退!
当夜喜滋滋睡了过去,不料竟做了场怪梦,梦中一片漆黑,惟有一道蜿蜒曲折的小径往外延伸,不知将通往何处。道上还有一女子,白衣长裙缓缓而行,频频回头顾盼生辉,尤其那双眸子,竟分外地动人心魄,女子眼中似嚼着有泪,正想要上前细看,突地又化做了山上那尊苦佛,连连叹曰:“她命里无木,强求必苦,珠儿,赶早回来吧!”声音之凄厉愁苦,听得人好生难受。
楚燕遭了此等惊吓,当即转醒过来,木坐床上良久,好不容易才定了心。待到再次回想,梦忘掉大半,惟独那女子的眉眼好生熟悉,记不起在何处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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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万千柔肠一梦遥,不相识,空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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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龙山上,简陋搭制的木屋内,沈梦梵正和柳开成商量着夺回血蟾蜍的事宜,只听那柳开成道:“少镖主,人心叵测,你虽于那张连虎有救命之恩,可人家却不见得领情,银子倒是要了不少,你我每次应约前去,不是那个要烧他寨子便是这个要取他老命,连血蟾蜍的影都见不着,依我看,咱们八成是被耍了!”
沈梦梵皱起眉头,颇感不悦:“我们前后救了他三次,也送了他一万两纹银,作为一寨之主,再怎么也该有点信用。况且这些天来,各路人马弄得他狼狈不堪,长此以往要自保也非易事。依我看,他快山穷水尽了,最后再许他两千银子吧。”
柳开成重重一拍桌子,忿忿不平道:“我们为此已折了五个镖师,却还要送钱,你,你简直荒唐!” 沈梦梵咬牙道:“我不过是不想看到镖局的兄弟枉死在公门的狗头铡之下罢了,何错之有莫非你有更好的法子不成”柳开成愣硬是愣住了,想自己三番两次师出无功,而沈梦梵一来就擒了张连虎的胞第,软硬兼施的,与一众贼人竟日渐熟络了去,假以时日,说不定真可要回那血蟾蜍。可他心下依旧是不甘,便又问道:“若他这次还不肯献出那物,却如何”
“那就扫平他飞龙山,一个不留!” 沈梦梵说得斩钉截铁。
还以为这事就这么定了,谁知第二天居然见着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楚燕。
那是在山涧里的青木林内,一干贼人正围攻着落单的自己,眼看体力不支渐次露了疲态,那楚燕就领着家丁赶到过来,还二话不说发狂似地猛打,唬得小喽罗们四下逃窜,总算保沈梦梵了一命。
却因伤势过重,沈梦梵便昏了过去,待到再次睁眼,迎着张清雅面孔,心下竟有说不出的感动,她张开手臂将楚燕用力搂住,久久不曾松开,任由思念放肆蔓延,可她却看不到楚燕脸上滑落的两行清泪……
沈梦梵将头埋进楚燕怀里,贪婪吮吸着对方的体香,丝毫不顾身上阵阵刺痛,浑然忘了自个身份,甚至忘了问楚燕,是否爱她,爱一个与自己一样的女子……唯有一句,她记起了,便是上次忘了问的:“你叫什么名字”楚燕心头一酸,暗叹造化弄人,为何自己喜欢上的偏偏是个女子若非替她检查伤势,还不知会被瞒到什么时候,可怀里之人又哪有半分柔弱之气
“莫言,叫我莫言……”楚燕强忍心痛,语毕,泪亦潸潸而落,看得沈梦梵心头一慌,却也明白了她是不愿意透露名姓,于是也跟着凄然一笑:“那,我便叫无名,好么”楚燕颔首,泪,于瞬息间填满了双眸……
“可愿随我回去” 沈梦梵乞求的目光再次扫了过来,此时楚燕若答应,或许就能发现,这个人便是与自己指腹为婚的“丈夫”,或许便不会一错再错,不会有后来的黯然神伤……
可惜沈梦梵没能等来想要的答案,她甚为失落,独自回到山脚木屋,容颜憔悴。众人好不容易等她平安归来,高兴都来不及的,哪还会多想
沈梦梵累极而睡,夜里忽得一梦,好似见着了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只看不清脸面,然闻得一声轻叹,似在唤着“无名”,于是便彻底醒了。
真耶假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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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繁星闪烁,依旧照不明眼前之路,楚燕根本顾不上许多,悄无声息奔至木屋外,细细观望心中牵挂之人,看她是否睡得安稳,被子是否盖好,伤势是否好转……
她始终不甚放心,于是便一路跟了过来,虽告戒过自己看一眼便走,然则看过第一眼后仍想看第二眼,看得了第二眼就想看第三眼……好比旋涡一般,一旦靠近就会被吸引过去,无法自拔……
“咳……”
楚燕心痛至极地叹着口,硬是忍住泪水不让落下,咬咬牙,毅然离去。行了数里,忽觉身后似乎有人,回头,但见沈梦梵站在身后,长衫飘飘渺渺若仙,一双漆黑的眸子直直望着自己,丝毫不掩饰其中的眷恋爱慕。楚燕心头大震,这,不是曾在梦中见过么正迷茫间,沈梦梵已走上前,小声呢喃:“莫言,为何来了却不肯相见既然牵挂,为何又要躲”字字情真,句句意浓,楚燕张口,偏是无话可说。
呵,莫言莫言,果真是无言以对!
沈梦梵伸出手,表情如痴似狂:“莫言,可以碰你么莫言,可以不走么莫言,可以爱我么”楚燕掩面痛哭,转身欲走,却被沈梦梵从后紧紧抱住,耳边传来轻微泣啜之声,如此羸弱如此温热如此伤感,楚燕整颗心都碎了……
沈梦梵的唇滚烫火热,楚燕的唇却冰冷如霜,然两者印于一处时,尽都归于柔软,也不知是火化了冰亦或是冰灭了火……
“不……”
楚燕发出一声微弱乞求,却未能制止沈梦梵的索取,反而令她愈演愈烈,修长的手指不知何时已越过层层纱衣,按住底下微颤的身躯,轻轻揉捏着,揉捏着……楚燕禁不住浑身酥软,就此靠到了沈梦梵身上。
于是,沈梦梵吻得更深更重了,紫红色的印记一个接一个烙于楚燕那苍白肌肤上……楚燕扶着她肩头,试图推开,却察觉自己的手早就背叛了意识,只想紧紧相拥,不肯生生分离……
清凉月色下,此间景象分外妖娆……
清晨,朝阳染赤万物生辉,一阵凉风吹过,沈梦梵醒了,环顾四周却不见昨日相拥之人,心顿时冷了半截,空空的,好似缺了什么……
一场相识一场梦,难道就这样了
沈梦梵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
可惜寻遍整个山头,也喊破了喉咙,还是枉然,那人终归还是要走,无论自己怎么努力,都不曾改变半分……
于木屋里呆坐许久,尚觉魂不守舍,直至柳开成告曰,张连虎那厮近日坐卧不安,似有甚举动,应多加防备才是。沈梦梵收敛思绪,沉吟过后便笑道:“柳叔,他这是心慌了,现在万事具备,只欠东风!等银票一到,定可换回血蟾蜍!”
而那楚燕,昨夜春梦一醒,望着身边熟睡着的沈梦梵,百般柔情万般心酸便一起涌将上来,隔了许久,又自言自语道:“既从了你,便该断了与那沈家公子的婚盟。愿佛祖保佑,让我顺利夺得血蟾蜍,来日当以真实名姓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