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从沈义儿处打听来的蛛丝马迹,很快楚燕便找到了张连虎。当然,她是以沈家未来媳妇的身份去的。那张连虎因血蟾蜍弄得一身腥,正盘算着如何敲沈梦梵最后一笔,可巧他媳妇儿就找了上门,登时毫不高兴,立即响寨鼓,舞腥旗,聚喽罗,摆刀门,恭迎贵宾!
楚燕何曾见过如斯场面,然则一想到此行目的,想到“无名”眼中的款款深情,便硬是咬紧牙关昂首挺胸走了进去。张连虎见她柳眉弯弯,体态纤纤,面对百十铮铮狼汉于凛凛刀光箭戟却毫无退缩之意,不由得好生钦佩,暗道:“这沈家小两口,都是粉雕玉凿般的人物,偏又傲气得紧,真真般配!”心里如是想,口上却那般说:“妇道人家,跑来这荒山野地做甚寻那野汉子么”话一出口,直引得众人晒笑不已。
楚燕好不气恼,涨红了脸,指着张连虎斥道:“堂堂七尺大汉却自甘为寇,做尽伤天害理之事,有何面目见九泉下的列祖列宗”
张连虎不禁恼羞成怒,佯喝左右:“来呀,将这妇人的嘴给我撕了!”登时鼓响咚咚,应声震天,气势十足。楚燕见如此,便知他心虚,于是笑道:“我若伤了分毫,今儿带来的诸多好处你便休想得到。”张连虎乜斜着眼,故做漠不关心:“有甚好处不过是些臭银子罢了!”楚燕冷笑着道:“银子虽臭,谁个能缺我这有纹银五千,可算好处”
张连虎沉思良久,点头道:“然!”
楚燕点点头,遂娓娓道来:“沈家历代行镖,黑白两路都要让着三分,若得其庇护,还怕有人敢动你这山寨么此福也!再者,你无病无痛,血蟾蜍于你何用空惹人垂涎,是非不断,此系祸也!岂有攘福揽祸之理现有人愿替你担下此祸害,可算好处”她说得快,只停顿少许,也不容张连虎做答就又接着道:“沈家既能保你平安,我楚家就不能保你荣华富贵么谁个不知我家富甲一方,所谓财权财权,有财必有权,要在朝廷上替你讨个一官半职亦非难事,可不比在此间为寇遗臭万年要好算好处否”
那张连虎做贼久了,受的鸟气也多,若真能官袍加身,试问何等威风届时谁还敢恶语相向、白眼相对加上本就有意扔却血蟾蜍这烫手山芋,现凭空得了诸多便宜,自是欢喜的,可口说无凭,怎知这小娘子不是信口开河又怎知她真个是沈家媳妇、楚家儿女于是便道:“姑娘所言甚是,我张连虎粗人一个,客套之话不懂得说,便直问了。”楚燕见他心动,不由暗自欣喜,只不动声色,道:“还有何话但说无妨!”
张连虎双手一摊:“你说你是那沈梦梵之妻,以何为证又许我官职,怎知是真”楚燕仰天大笑:“我若非沈梦梵之妻,何苦替他来此担惊受怕我若非楚家之人,又何来这盖了楚爷字号的银票”说罢掏出怀中银票,掷于案前:“堂堂一寨之主却胆小如鼠,何以服众”张连虎不怒反笑:“姑娘息怒,所谓兵不厌诈,谨慎些总是好的,空口无凭,姑娘不妨立个字据用一物做保,我方才放心。”
楚燕骑虎难下,只得道:“你要何物做保”
张连虎笑道:“其实并非难事,只需你亲笔写下毒誓,若违今日之言,你夫君沈梦梵的命便归我!敢写否”楚燕闻言心下梢宽,暗道:这姓沈的我是决计不嫁的,何来夫妻名份此誓言与空纸无异,但写无妨。
于是便依张连虎所言,于佛堂前立下了毒誓。
收下银票后那张连虎果真将那血蟾蜍交了出来,然后便想着散伙事宜,等着做他的官去了。而楚燕得了血蟾蜍,便立即着手安排好叫那沈梦梵乖乖就范退去婚约,丝毫没想过要去见那人一面。
于是,就这么惹出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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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咫尺天涯了无缘,苦算计,终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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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沈梦梵一干人等皆被蒙在鼓里,还埋怨沈义儿怎的迟迟不到,直好比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没曾想探子突然报曰:“张连虎对外声称,说血蟾蜍已物归原主,还说什么与沈家楚家都冰释了前嫌,从此交好,着各路好汉切莫再与之为难云云。沈梦梵登时气青了脸,二话不说领着众人直奔山寨而去,行至半途,火气稍降,细想那前因后果推敲再三,便猜到应是有人从中做梗,把两边都给瞒了过去,来了一手蚌鹤相争渔瓮得利。然而究竟是谁,能有如此本事寻思良久仍不得要领。再抬头,已到了山寨跟前。
张连虎昨日刚送罢楚燕,今日复迎来沈梦梵,也是好生纳闷,隐隐觉得事情不妥也,当即令人紧闭寨门,只在烽火台上居高临下与之说话:“沈少侠,怎的如此快便登门造访莫非已替张某和弟兄们打点好了一切”
柳开成性子急噪,扯开嗓子大吼:“姓张的,你三番四次将人耍弄,我等也不跟你一般计较,只这回实在欺人太甚,编甚胡言乱语鬼说狐道来哄人今日若不交出血蟾蜍,定叫你挫骨扬灰!” 沈梦梵未料到他如此火暴,想拦已经来不及了。
对面那张连虎更是气得哇哇大叫,虽明白让人给骗了,表面上却强做不知,将楚燕那纸誓言扔将下去,喝道:“沈梦梵小子,你好生不要脸,随便谴个妇人来糊弄于我,说什么荣华富贵和什么高官厚禄,原不过是为了将宝物骗去,现今又跑来杀人灭口,亏你沈家名满天下,原不过是沽名吊誉之辈,还不如我这山大王来得坦荡!”
沈梦梵本想和他商议着看是否能找出那幕后之人来的,奈何这话实在难以入耳,加上近日里心头颇为烦躁,当下也跟着怒了,连那纸也不接,咬牙切齿道:“张连虎,前些时日因血蟾蜍在你手上,不得不忌你三分,而今给脸不要,好,这苦是你自找的!”说罢拉弓搭箭,誓要灭了张连虎不可!
她动作好快,不过见其双手从背后一抄,冷箭就到了张连虎面门,避无可避,张连虎登时被射翻下去,倒头跌进寨里。也是他命大,堪堪避过要害射穿了肩膀,保得一命。沈家镖局众人见主子动了手,哪还按捺得住又听闻血蟾蜍失了,横竖是死,再不与山贼拼命更待何时于是个个神勇,人人争先,与负隅顽抗的山贼绞做一处,霎时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端的好不惨烈。
混乱间,沈梦梵见楚燕写的那纸落于地上,刚想要俯身去拣,忽听得脑后疾风劲起,心知不妙,一个鹞子翻身跃至半空,岂料避得了第一箭,却避不了第二箭,左胸猛然传来一阵剧疼,脑袋立时跟着昏眩不已。低头一瞥,才发现流出来的血水变了颜色,箭上居然淬了毒!抬头,隐约见张连虎拖着伤臂,远远持弓狂笑。
沈梦梵的心就此凉了半截,麻木感迅速散进四肢百骸,她重重跌到地上,却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行镖也有不少时日了,自知命不久也,万事皆可忘,偏偏那“莫言”怎都忘不了……
常说人死之际,便会忆及今世种种,从出生至现在所做过的事情将逐一重演。沈梦梵气若游丝,慢慢闭了眼,恍惚间似回到了孩提之时。那一日,自己被生母贺氏抱坐在门前,忽有一苦愁老者蹒跚行至,谓贺氏曰:“此儿可有名字”贺氏见其举止异于常人,不敢怠慢,便应道:“梦梵是也。”说罢将“梦梵”两自书于地上,颇感自豪!老者又问曰:“何故得此名耳”贺氏答曰:“生此儿时梦中一帆自远方来,遂取帆字,后有得道高人告曰我儿命中缺木,便易‘帆’为‘梵’,有何不妥”老者油然长叹:“若是男儿,确属五行缺木,逢木则贵;若是女儿,非但命里无木,且遇木立竭,慎之,记之。”只眨眼工夫,那老者便化成一道清风去了。
贺氏呆若木鸡,却不敢将此奇遇告知夫君,更不要说是去改孩儿名字了……
沈梦梵好生纳闷,暗道:“我身上连一块木制饰物都不曾有,身边人名姓里亦不见有木,又何来‘遇木立竭’一说”正想着,眼前忽的荡起一阵白雾,待到白雾散去,又不知到了何方,隐约像是一座佛堂,空灵肃穆的佛像与寻常无异,倒是腕上那串珠子端的惹人怜爱,正想要细细把玩,忽然从远方传来声声呼唤:“无名……梦梵……”
“莫言”
她意识里闪过如此念头,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当即便睁开眼来。
凝神一看,还真真是那魂牵梦绕的人儿,但见其珠泪淋漓,似梨花带雨又似荷叶染露,哭得好不悲切!
沈梦梵强颜欢笑:“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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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燕本是带着拟好的要挟之言前去见沈梦梵的,可一看沈义儿给的地图所在,竟发现与“无名”所在为同一方向,越走越是心惊,越走越是害怕。好不容易到了却不见一人,忽忆起路上曾听有人道,那沈梦梵带人去挑飞龙寨了。这一惊非同小可,若无名便是沈梦梵,沈梦梵便是无名,那自己苦心筹划的一切岂非害了她还有那纸誓言,若真个应验了,该如何是好
楚燕心中甚慌,当即施展轻功疾掠而去,不顾山石磨疼了脚底,也不顾荆棘划破了衣裳,更不怕惊了林中蜂蝶鸟雀、唬了寻常百姓人家,真真动若脱兔迅捷无比!奈何依旧是迟了一步,眼睁睁看那沈梦梵中箭,看她跌下,看她不醒人事……心儿怎能不碎
张连虎那一箭射得好狠,几乎透了背,流的血又暗红得紧,任谁看了都知是无救的,沈梦梵还能说出话来,全凭了心中那分坚忍意念,换作别个,恐怕早赴了阴司。这回光返照的当口,她神志分外清晰,听得楚燕频频唤出自己名字,又满脸愧疚,便明白了七八分,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原来……是你。”
楚燕本强自忍着,见她如此,就再也忍不住了,当即号啕痛哭,闻者无不心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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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梦梵回了一口气后,魂儿便渐次离体,一路走着,脚下云绕雾浓的,不知将去往何方……恍惚间,底下似有人,隔得太远看不真切,隐约像是一名女子死在床上,另有一个则哭得死去活来……忽的云头一晃,所有景象便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水边,那里又有两女子一生一死,同样是哀戚满目……但凡这般,见了不知多少回,每每云雾变幻,就生出一对来,好不怪异。
沈梦梵那魂头浑浑噩噩懵懵懂懂,最后落入间诺大庙宇,仿似西天圣地,佛租本家。正细看那殿上佛像时,突然听闻有人声,一个道:“我素来心诚,亦望早日得修正果,只是心中似有牵挂,总盼着能往人世走一遭,了却这点闲愁……”一个曰:“汝心未定,何来修佛一说……也罢,那红尘女子既与你有累世眸缘,去去也无妨……”随即眼前青光一闪而过,再回头,那佛右腕的木珠却不见了,这才知晓,适才所闻正是那珠子与佛祖之言语耳!
沈梦梵正暗叹着佛法神通与不可思议,兀地又传来一声呵斥:“好个孤魂,不去投胎转世,却跑此佛祖殿上作甚”唬得她出了一身冷汗,眼见那鬼差提了大刀做势欲砍,想要还手却苦无兵刃,只道休矣,等得多时反倒不见有事,便又睁开眼来,却是到了佛像跟前,又听其曰:“你与珠儿历了数世生离之苦,现可知悔否”
沈梦梵愣了半晌,忽感灵台一片清明,过往诸多轮回一一浮上心头,由此知晓了前因后果,不禁唏嘘长叹,想那生生缘浅世世情深,竟犹如万箭穿心,叫人欲哭无泪,良久,方答道:“回眸数百却是无缘,何故”
佛像叹曰:“一人一木,何从斯守相逢已属不易,却不知足,愚也!诸多劫难也正由此来,汝明否” 沈梦梵又道:“既堕凡世,何来人木之别情已定,吾终不觉悔也!”
佛像见她如此,便叹曰:“我那珠子一日不肯回,你便要多受一世轮回之苦,何如相忘却,做我身旁一童子,潜心修佛,岂不快哉” 沈梦梵闻得此言,登时大笑不已:“心似槁木,即便长生,与死何异倒不如狠爱一番,狠痛一场,才不枉人间一世,何需贪慕此处一日清高”
佛像默然摇头,良久无语,那鬼差自引着沈梦梵的魂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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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沈梦梵即死,楚燕悲痛过度昏倒一旁,朦朦胧胧间,似在梦里,隐约见有人往远处走,依稀便是沈梦梵的模样,遂疾奔上前,意欲相见。
不料横地里冒出俩牛头马面,喝曰:“好个榴珠,竟敢私自闯我冥狱!还不快快离去”楚燕被其一喝,当即忆起过往种种,亦明了尘世之无缘,然则终究放不下那段情,便朝沈梦梵背影泣曰:“无名,你若还记着莫言,便来世相寻,吾生生不忘也……”
两年后,楚燕卒于郁疾,死时外人从其宅过,眼见青光冲天,良久方隐,遂传为奇说,广为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