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
尚未回屋,夕珊郡主已在我居所外候着。月下,她的脸粉粉地红着,灵秀的眼眸格外清亮。本想请她进屋取暖,她却神情慌张地给我塞了张纸条。或许从未与男子有过肌肤接触,柔暖的小手稍稍碰到我,便如同被电击一般,顿地弹开,不待我开口,她已扭身跑走。我捡起她掉到地上的纸团,温湿依旧,打开后,借着月光细看,娟秀的字迹已被汗液润出了毛边:明晚子时三刻,后院门口,不见不散。
月轻心浊,孤夜难眠。
第二日,我没走。封城令已然生效,若仅我一人,施展开轻功,出城本易如反掌。但,昨晚夕珊的纸条明白告诉了我,她需要我的帮助,我怎能弃之不顾?
一整日,我都在上京城内转悠,暗自筹划夜间的行动。
上京城地势西高东低,分别有东、南、西、北四座城门。出了东城门远远就能望见邕室山,自滇湖流出的沂水环绕着皇城,贯穿整座上京城,向东流经邕室山脚下。滇湖位于西城门左侧不足半里处。湖上,碧波荡漾,沙鸥翱翔;黄昏映霞,点点渔舟平湖唱晚;清月高悬,千层水波叠光溢彩。滇湖不仅风景宜人,周遭更是地沃桑肥,畜肥苗壮蚕满筐,是京城,乃至整个直隶省的衣食父母。
南城门与北城门,四周都平坦宽阔,偶见沟渠池塘也不成规模,难以掩身。
一日下来,我对守城之兵大体有了了解。封城令下,四座城门全换由皇家亲侍卫队值守,每座城门守军十人一班,两个时辰一轮换,加上各门侍卫长亲率的二十名亲卫,整个城防,光皇家侍卫就出动了三百二十人。这,还不算城内四处巡查的一百人。统共四百二十人,分由五名一等侍卫长统领,每人还另配三名二等侍卫。
从封城令下达始,城内已是只进不出。倘要出城,需手执温相与国师二人亲手所书之牌符,缺一不可。
夕阳西垂时,我找了家小店,两餐并用。点了什么,味道如何,我一点不知。
这封城令下得很是蹊跷。我暗自揣测:第一:守军全是四等以上侍卫。虽说师兄自恃武功高强,不在乎侍卫队的保护,但也不至于将武功最高的一等侍卫派出一半守城门,简直是牛刀杀鸡——大材小用!第二,师父与温文素来不合,出城却得经由二人共同首肯方可行,这,未免太过苛刻。仅此两点,就可断定:此次封城令并非因婚典而颁布。那,到底为什么???
此时的我,就像处身沙尘暴的边缘,视线模糊不清,身心混沌不堪。
回到行宫,夜幕已经降临。行宫周围多了些小贩四下晃悠,暗处也有高手潜伏。我望着门前耸立的石狮,无奈地拍了拍它的头:虽说这些年,俺的轻功与耳目练得极灵敏,单凭这些人气息缓慢沉稳,就可辨其内力是否纯厚,但这有什么用?哎,俺当年不认真练功,现在好,即使知晓他们所在,也不敢贸然与之交手。
一进屋,桌上摆着的两个竹牌甚是扎眼:竹牌青底黄冠,顶端雕琢的狮头上,分别用朱笔题着“丞”、“师”两个隶字。牌提体所书之字大同小异:吏部史侍郎母逝,夫妇携仆三人奔丧。温文的字,我没见过,师父的字,我是再熟悉不过,这虽不是师父所书,但,模仿得惟妙惟肖,外人决计看不出。我呆望着手里的竹牌,须叟后,直奔轩雅居而去。
屋内,白亦墨闭目倚坐在太师椅上,纤长的食指轻轻按压眉梢,神色倦怠地听丁主簿说什么。我硬生生地闯入,惊得二人目瞪口呆。白亦墨见是我,眼神变得复杂而氤氲,他轻挥手指,丁主簿低着身子,肃然退去,我感觉到,丁主簿出门前最后一眼瞥在我手上。
随着身后的门,被轻轻掩上,屋内的空气变得燥热而暧昧。
“那个……这,不是师父的字。”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能想起的只有这一句。
“另一支是真迹。”他闪开了令我心脑缺氧的目光,低下了头。“其它,我已安顿妥当。”
“你,你什么意思?”抑郁沉闷的声音让我无端地心烦起来。“我们走了,你怎么办?”鼻子很酸,我好难受。
“他们要的是我,与他人无关。”我心头豁然一亮:什么联姻,从头到尾都是个局,抓小白的局!我恼了,紧盯着他,起初只轻哼,继而大笑,“他人?我是他人!这一切,你知道,早在郧水镇时,你已知道!”心里又酸又痛,眼泪无情地嘲笑自己的无知,“只有我,像白痴一样,当你是朋友,以为你真来送亲!”他抬起了头,眸光闪烁着忐忑的痛,我越想越气,指着他鼻子,气势汹汹地叫:“既然早知道,你何苦来此寻死?你以为,这样做很伟大?我就会感谢你?呸,做梦!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与我无关!告诉你,我恨你,恨你!你这个蠢猪,笨蛋,白痴……”眼泪越骂越多,气,接不上,话已不成句。
他抱住僵直的我,很紧很紧。泪已完全模糊了视线,我本能紧抓他衣领,使劲晃,除了笨蛋和白痴,我再也说不出别的。
骂了好久,他都不声不响,口干舌燥的我,渐渐没了生气。整个人虚脱得好似抽走了主心骨,迷茫无助。我把头搁在他肩头,嘴里还不停自语“你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月晖掠窗而过,轻撒在地上,竹牌被其萦绕了死灰般的青烟。白用手轻抚我背上的发,脸颊缓缓摩娑耳廓,柔若飞絮静如潭,无语间融化了我心底的火,人,也随之静了下来。
“我不走,除非和你一起!”此时的我已不愿多想:不论他为何而来,不管他可有筹划,我决不弃他而去。只因我,欠他太多。他静静地听,双手把玩着我身后的发丝,绞动不停。我撑开他的肩,眼睛直视那双眸子,眸光恬静而充盈。“你听见没?今晚,我决不离开你半步!”
望着我的他,清浅地笑了,笑容中,如盛夏之荷,清丽脱俗,花芯结满幸福的果。我的心跳突地一顿,继而不敢相视,眼睛四下张望。他眼中无火,却点得我口干舌燥,心火簇生。桌上有着半杯茶,我伸手要拿,手被他抓住,温温的掌心传来丝丝暖意,惊得我心口猛搐,只得将手抽回,脸上也跟着燥了起来。
“这茶凉了,给你换杯罢。”此时的我心慌不已,哪敢答话?埋着头微点两下。
眼见素青的皂靴离开了屋,心绪才稍稍平静。我们又不是初相识,刚才怎么脸红?一想到红,脸似乎又烫了起来,我赶忙眼望窗外净明的月,摒气凝神,不再多想。
不多会,白亦墨端着一个紫砂壶进了屋。
他未看我一眼,径直走到书桌前,取过一个干净的杯,斟好后递到我面前。此时的小白眼神纷杂幽深,眉眼却莞笑甚桃,清亮齐整的牙在月光下如珠似玉,我心跳若兔。
“谢谢!”我从他手中接过茶杯,顾不上吹一吹便喝了下去。水不烫,刚刚好,我连喝三杯,人,方凉爽了些。
“那,夕珊怎么办?”人一冷静,大脑也恢复了思考,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她。
“夕珊?你说,该怎么办?”他注视着我,笑容依旧。
“嗯,要不我们三人一起走?”他把问题又推给我,我白了他一眼,接着说。
“不行。”
“为什么?”我隐隐觉得,这行不通,可除此以外,还有机会吗?
“夕珊和我都不会武功,恐怕你也仅能自保。”我无地自容。他说我能自保,是为我留情面罢了。“明早,宫里一来人,事情定然戳穿,最多三个时辰,我们就会被追上,与其这般,还不如不走。”
“不管怎样,我都要跟你在一起。你休想甩了我!”我好困,哈欠连天,眼皮也打起了架。白亦墨,眼含秋水笑蕴情地凝视于我,只是,眉间若有若无的酸涩,让我很是不安。怎奈此刻,我神智已然不清,身子沉沉地,刚感觉到自己跌入小白的怀抱,我安然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