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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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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一梦

守卫给每人两个窝头一碗清水后,一干男仆被禁锢于柴房后的杂物间。百十来号人挤在一起,悄无声息,个个岌岌自危,惶恐寡言。

没等师父与那螃蟹自书斋出来,侍卫已遣着我们来了此处。直到众人纷纷走出小院,白亦墨才狠狠将我手甩开,蹒跚着步子缓行于尾,再未睬我。

夜已深,远处的梆子隐隐敲了三下。

我,无法入眠。白亦墨蜷着身子,缩在门角,搭拉的头斜靠着墙,灰黑的短衫背着一个罗锅,梳着的髻将散未散,凌乱地掩住了脸。目光穿过东倒西歪的人,看着白,我无法确实其可有睡否?

说我不知晓白亦墨的心意,那是假的。当日,他为师兄放血解毒,我已有所觉,毕竟,似他这般自恋,舍己救人,救的还是他仇家,绝非易事。只不过,我一直不愿承认,也不想面对。本以为,骄傲如他,万事缜密,心思玲珑,胸怀天下,眼放江山;而我,平凡无奇,不喜功名,不愿纷争,求的只是一院一屋,一夫一童,简单而平实的生活。他早该明了我心,也应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永远无法相伴终生。可笑的是,我虽明白,却一直奢望,彼此能坦诚相待,知己相处。回想当初,与之相处为的仅是寻求心灵的平衡,投桃报李而已。

现在才发现,我错了。平行线在物理学上,永无交集,正如牛郎与织女,看似每年一聚,实则隔着亿万光年。七夕的美好,仅是世人的期愿,自欺欺人而已。

远远的小白一动不动,身影瘦弱无助,我鼻间酸气暗升。虽是春夜,寒气依旧,他身子较虚,易受寒。可,现在的我,无法也不能这么做。无论会怎样离开,是否得我所助,出城之日,就是我与他诀别之时。

对不起,对不起!欠你的,今生不报,来世再还。

胸中抑郁难平,我看着门外晃动的树影,悄然起身,蹑手蹑脚跨过众人,欲出门透口气。行至门前,我停下脚步,深深看白一眼,他身子微悸,继续静默。强忍住寻他的念头,我坚定迈脚出门。

夜风微凉,月也雾了,藏青的夜幕布满成片的黑云,暗闷的空气中夹着潮湿的水气和莫明的香。没有虫鸣,没有鸟啼,连星星也老实地歇了,想必下半夜就会有雨。

门外两名侍卫已是鼾声大作,歪在门柱边偷寐。

我走到院中,那两株桃树枝干扶疏,月影西斜。枝桠上,绽放的花寥寥无几,更多的是将开的苞。逸云岛的桃林很美,花开之时,满目嫣红,春风轻掠,扬起的花瓣点点飘散,笼罩了整座林子。每当此时,我放下一切,追着花瓣满山跑,趁之尚未落地,用衣衫将其兜住;师兄则瞪大双眼,用剑尖四处挑之;师父则静立一旁,任凭衣衫随风摆动,面具上方的紫眸溺甚春风地望着我们,目光随着戏耍的笑声四下漾彩。

逝者如斯。眼前这桃花,能绚烂几时?它可知晓,苍天无情,霜雨寡意,若无护花之人,终了,只落得个化作春泥来护花。难怪古人常叹:花开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不由自嘲:昔日,黛玉葬花,我讥笑之,谁料今日,自己也有了悯花之心,着实讽刺。

世间之事,有多少能尽随己愿?于小白,于我,于花,所有这些,所经之事,又有何不同?心伤之故皆为一厢情愿罢了。

我本是一个实时务之人,改变不了周遭,惟有改变自己,学会去接受、去适应。随波逐流虽过于中庸,却并非不好,自己只需清楚,什么该坚持,什么得放弃,但求问心无愧便可。

想开这些,心情也宽慰许多,身子不觉地哆嗦了一下,本来这小厮的衣衫就单薄,现在,夜深雨将至,气温降了许多。我紧抱胳膊,转身欲回屋,不料却被一黑影拦住,吓了我一跳。

来人静静看着我,紫眸没了白日的逼人气势,那幽幽的兰香仿若也带上淡淡的忧愁,更让我心痛。

“很冷吗?”话很轻,声气却似在喉头转了几个圈。

“嗯。”我愣愣的答。

师父似乎想解了自己的外衫给我,最终,手还是停在衣结处,没继续。

“我以为,昨夜你随郡主走了。”许久,他开口了。

“是,不过又回了。”忘了,师父占星,算得各人的过去未来。

“我……算不出你所在。”闷闷的语气,师父显然很失落。我哑然失笑:我是隐星呀,师父真的忘了!“在轩雅居见到你,吓我一跳。”

“为什么?想见我吗?”我不想称他国师,毕竟他是我师父。难怪下午,师父眼神似喜似怒,似有情又无意。

师父不答话,走到我身后,面向桃树,默默不语。见此,我心里一喜,莫非师父想起我了?待我逼他看看。

“如果没事,我先歇息了。”说罢,我作势要走。

师父一把拽住我的胳膊,随即又放开。“我们……”说了两个字,就哏住不说了。

“嗯?”我心里的喜气越来越重。

“我们以前见过吗?我是说以前。”听他犹豫不决的口气,我愣了,原来师父还没恢复记忆。突然觉得有些气恼,我不想答他的话。师父见我不声不气,口气倒急了起来,忙着与我解释。“说了你别见笑,我,我似乎忘了什么。”我依旧不想说话。

“从出征开始,我每夜都做着同一个梦。”师父口气轻缓许多,再开口时已是语带羞涩,暗香愈醇。“梦中,有一汪荷花池,一叶轻舟穿梭其间,茂密的荷花和叶,掩其于无形,舟上,飘出盈盈的笑声,清脆悦耳,爽朗无忧。这笑声仅是听着,就让人快乐似神仙,心神俱醉。”说到这里,声音颤抖不已,话已如痴如醉。“我尾随其后,驾着舟想追上去,看清她的脸,把她……把她……把她……”师父气息已乱,连着重复三次,也未将话说完。

我心里狂喊:那是我,是我,是我……,可喉头却哏噎难当,什么都没说。

“每次,我刚看见她杏黄的纱裙被荷叶拨动,她即将回头,我就会醒来。”满腔的失落重重地停在“醒”字上,萦绕不绝。

师父口气加重,语速也渐渐快了“整整五年,梦都在这儿终止。直至那日……”师父低下了头,“那日颐亲宫夜宴,看到你脖上的伤。我……我……,伤口就像划在我心头一般,整个人、整颗心都钻心的疼。那夜,我很晚才睡,和从前一样,梦境重现。不同的是……”师父顿住了,转过身子,紫眸茫然而彷徨,很不安地望着我,嘴唇微微颤动,“我看见了那张脸,她……她的脸,和你一样!”说这最后四个字,师父闭上了眼,身子也微微抖动起来。

四周,无声无息,静得可怕。

望着师父,我心如刀割:师父,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办?

过了许久,师父缓缓睁开了眼,紫眸已恢复了清明:“我很失态吧。你是男儿,我也无分桃之癖,”师父自嘲着,“或许因你脖上之伤为欣儿所为,我才会如此。”无力的语气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现今,你既与平南王交好,我也不便多言。我知,他此刻仍在上京城,虽说这般抓他不够磊落,但若将之放走,他日战事一起,百姓将流离失所、血流成河,乌戎一战已是先例。当日,我也懊悔不已,这般光景,绝非我所愿。莫公子也是知书之人,若能化解这场灾劫,在下定当设坛,代表苍生,为君祈福。”这番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我无言可对。

师父厌战喜静,不喜杀戮,体恤百姓,万事皆是先人后己,我能怎么回应?罢了,自古忠义难两全。现今,我若与师父相认,师兄及世人定会以为,白亦墨乃师父因我而刻意放走,会陷之于不忠不义;而要我把白亦墨置于此地,不管不顾,我也绝做不到。师伯说过,我本是隐星,能变通他人命运于无形,或许,我真能劝得小白放弃争霸,保百姓太平呢?待到那时,再寻了师父,与之相认,也未尝不可!

想到这里,我轻声答道:“我会尽力。”师父听罢,抬眼瞧我,澄亮的眸子氲上一层浅薄的雾,眸底深邃的光芒带着一抹紫红,暗涌若泉。

望着他,我了然一笑。

师父,一定要等我!

师父走了好久,我方回屋。此时众人都已睡沉,我向小白处望去,他已没了踪迹。我心中暗恼:都怪自己刚才太专注,小白毫无武功,我却没能察觉他出了门。

屋前屋后,院内院外,我寻了个遍也没见其影,直至细雨纷落,我沮丧地回了小院。在那株桃树下,白亦墨已瘫作一团。此时的他,双眸紧闭,额头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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