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
白亦墨本有喘症,忌寒忌剧烈运动,冬春也是其最易发作之时。多年来,他靠每年夏至午时,服食一粒冰莲雪露,抑制住病情。可,五年前我强讨四丸,他的喘症在以后三年发作频繁,大有加重之势。这次受寒,还不定怎样,如何不让人心焦?
三日里,我低声下气守着他,敷冷熬药,端茶倒水的,跑前跑后地忙得不亦乐乎。细想,当年老爸住院,俺最多送个饭就走,从没这么体贴。众人见我对不相干的古怪孤老如此细致入微地照料,白对我的冷脸无礼,我也不予计较,连连称善;还说俺乃真君子大丈夫也等等,令我羞愧难当。
那夜,我与师父所说之事,他一定听见了,至于听到多少,我不敢确定。正是这不敢确定,我反倒心虚得紧。劝他之事,我也没了底。算了,事以至此,我也不多想了,先把他身子养好再说。
这几日,陆续有人被担保出去。依照规矩,逢有这种事情,若家人作保,可被放了出去;如无担保,官家会在上京城外,垒台贩之,不然,会分派至周边寺院道观,行苦役。这日,侍卫通告:李小树——也就是现在的我,家人来保了。
跟着侍卫的我,心里忐忑不安。我本李鬼,倘若来人真是李的家眷,一见我这个冒牌货,还不穿帮?带路的侍卫已与我混得很熟,见我跟着他一句不说,还调侃我,我勉强与之打着哈哈,磨蹭半天,才走到前堂。
一个三十来几的中年妇女,站在堂前,不安地向我这边张望。她一见到我,蹭地一下窜到我面前将我抱住,涕泪横流:“弟弟,我的亲兄弟,姐姐接你回去!”我先是一愣,继而心里透亮:定是那银狐狸的主意!这些,他早料到。我笑颜逐开:“姐!”“走,弟弟,咱这就走,他不要咱吃这碗饭,咱还不希罕咧!”说完,来人还向堂前的案几啐了口唾沫。扯上我的手,扭身要走,我一把拽住她:“姐,我,我还想保一个人。”妇女瞪大眼看我,不明究理。“他是个孤老头,刚刚病了,我要不管,他只有等死的份。”来人见我表情慎重,面上露出为难的神情,“姐若不保他,我也不走了。”她此行的任务就是保我出府,我知道这样要挟她不厚道,但,不这样还能怎样?她权衡好久,最终咬牙点头。
这是当年蠡姬在风吟小院时的住所,虽不明白银狐狸为何将我与小白安置在此,我也没多问。小院已被打扫过,可陈年的霉气依旧很重。蠡姬所住的屋子光线较好,我将小白安置在那儿,我住原来的屋。
重回故地,物是人非。
手指轻轻擦过刚擦拭干净的桌面,指尖的热气在桌面上留下一条气痕,随即消失无踪。当年的我就像影像一般,在屋内晃动着,轻快的身影,纯真的笑容,恍若隔世。这里,留下我的初吻,留下不识愁的少女。而今,我早已没了蓬勃的朝气,澎湃的激情,二十出头的莫紫君跳动着三十有二的心。
对屋传出的咳嗽打断了凭悼青春的哀伤,我急忙赶了过去。
白亦墨已褪去易容,苍白的脸被剧烈的咳嗽染上几分病态的红,紧皱的眉头表明他的不适。刚熬好的药放在榻旁,已温了。见此,我坐在其床边,把他扶起,端起碗递到其嘴边,示意他喝药。他闭着眼,默不作声。
“药凉了,快喝吧。”我软语相劝。
他依旧不理。
“这药我亲自配,亲自抓,熬了一上午才熬好,很辛苦的,给个面子,多少喝点。”
白的身子微抖一下,随即僵住,依旧不开口。
“不苦的,我加了些冰糖,不知道够不够,你尝尝?”我开始佩服自己,居然能如此有耐心哄一个发倔气的人。他居然不领情地把头扭开。
我知道这药苦,自小,我最怕的就是喝药。习武以后,身体一直不错,很少病也就免了喝草药的苦。只是这些年,常被小白逼着喝所谓的千年雪参,对我而言,喝那参水就如同行刑一般可怕。小白自小药就没断,直至少年时机缘下收服西域血影门后,得了冰莲雪露治病。此刻,他定是气我不过,才如此态度。
“你若不喝这,倒了我又不忍”我从他身后,看不到他做何表情,“那……我喝算了,免得浪费我一番心血。”咬咬牙,我把端碗的手收了回来,豁出去了,赌他一把!
他一惊,一把夺过碗,咕咚咕咚将药喝下,看着空碗,白愣了片刻,随后,狠劲地将碗扔到地上。
见他如此,我心里难受极了,地上的碎片,如同我此刻的心。
摔完后,白侧开身子,背对我躺下。
我替他掖好被后,弯腰拣起了青磁碎片。“出去!!!”声音闷闷的,冷若冰霜。我忍住泪,缓缓地出了屋。吩咐了小丫鬟,待白醒后再去打扫碎片以后,我回屋,蒙在被中,任眼泪哗哗地流。
依照银狐狸的计划,半月后,警备会放松,我等可随派往各地执牌的风吟琴琴师出城,小白却不同意。按白的说法,随时可出城。这两日,经我一手调养,小白的病症全消,身体也好了许多,但他每日冷言冷语待我,我本该乐于早日解脱才是,不知为何,心里就是有些舍不得,放不下。
白亦墨离开南都已有月余,如不尽早回去,局势恐会有变。这,恐怕是小白急着走的原因。银狐狸说,有他在,无人能伤我,白若着急,自己出城好了。听闻此言。白的脸,气得铁青。没法,我借口不放心陨水镇的医斋,要与白一起出城。银狐狸神情古怪地盯我许久,我尴尬之极,眼睛四下张望。最终,银狐狸决定,与我同行。
今夜,月黑风高,很是适合外逃。
我们仨,准确的说,是我一人背着三个背囊,随小白,窜进尘封已久的驸马府。还好,古人出行不便,银两可打成银票,所需行李不多,否则,没等我我到地方,就会被压趴了。
五年前,白亦墨只身离京,先皇大怒,淑娴公主被贬罚至静心观带发修行,其他家仆年轻的:男充军,女做娼,老弱病残则被罚至各家庙,终身行苦役。因此,常有人传:驸马府内冤魂无数;更有甚者,说夜间常有女鬼在此悲泣,有模有样地,怪吓人。
我虽接受过现代教育,拥护无神论,当年看午夜凶铃时也笑过同学胆小,此刻,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阴风阵阵地吹,穿堂风发出的呼哨声,让我心惊肉跳。白亦墨手执火匣在前带路,我抓住银狐狸的胳膊,紧紧跟着。
不知是什么东西,软软地,从我脚边窜过,吓得我猛地跳到银狐狸身上,双手把他脖子紧紧箍住。银狐狸的脚踹了那东西一下,只听“吱吱……”一阵乱叫,便没了声气。
“放开我!一只老鼠能把你吓成这样?”银狐狸尽情鄙视着我,我讪讪地从他身上跳下,“臭丫头,你还真重!”抬眼才发现:不远处,回过头的白亦墨恶狠狠望着我,眸子中火苗簇簇,我心头一颤,自我安慰:他眼里是火匣子中的火苗印上去的吧?!
我悻悻地白了银狐狸一眼——如果他能看清的话。“还不是你们的行囊重?!”嘀咕的声音很低,小白应该听不到才对。
银狐狸肯定听到了,他回应我脑门一个栗子:“谁要你最小!活该!”中华的传统美德不是尊老爱幼吗?怎么银狐狸说这话时,居然如此理直气壮?我挠了挠脑门,除了恨恨瞪他,什么话都不敢说了,说多错多!
不知不觉到了墨园,园后有处景致,很是精妙。后院靠山,山中有水自嶙峋突兀的瘦山石石壁间倾泻而下,形成一道碎细的瀑布。当日光照耀时,瀑布与池畔葱郁的文竹彼此衬托,碧节望银帘,粼波撩翠纱,池中锦鲤时跃时潜,时聚时散,初见时,真真让我好一阵激动。眼前,水仍潺竹亦青,怎奈日不见月不明,平白令此地失去灵气。
白亦墨走到文竹林后,捣鼓了什么一下,瘦山石壁闷声轰响,裂开一道仅供一人进出的口子。我和银狐狸对望一眼,随白进了暗道,白顺手关了入口。进来后才发现,暗道有十余尺宽。白点着两个火把后,给了银狐狸一个,自顾自地走在前面。
暗道内潮气很重,加上刚才进来前,衣衫沾了少许水,现在前后有火把烘着,我还觉得凉。暗道很长,坑坑洼洼,起伏不定,越向前,路越窄,四周也愈加粗糙。看得出来,暗道修建的后期有些赶工。
跟着摇晃的火把,在暗道内兜圈足有三个时辰,任凭我体力再好,头也早被晃得晕晕乎乎,腿脚酥软无力。银狐狸见状,接过我背上的重物,一句未说。不过,他即使说了啥,想必我也停不清楚了。太安静的环境待久了,耳神经产生错觉,嗡嗡作响。
我不敢问小白何时能到?他狠狠的眼神至今仍让我害怕不已。
又不知走了多久,我仿若听见什么异响,心下大喜,一个箭步跨到白的前面,朝声音的来源奔去。无声无息地黑暗世界让我神经几近崩溃。谁知道,脚底被什么一绊,人扑地向前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