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
过了些时日,我才断断续续知道些事:当日,师父顾着救我,让白乘机逃脱。事后,师兄当朝大怒,收了师父帅印,罚其三年俸禄。师父知我乃女儿身,师兄可曾知晓,师父又做何解释?我概而不知。
淅淅沥沥的春雨,下了一月有余。
除了汤药不断,每日黄昏,师父定会来此,为我运功疗伤。膝盖上,留下一块稍红的印,内伤也平复许多。伤后,感觉身子虚了不少,精力常常不济。
披件薄衫,我站在了檐下。
阴霾的天空,鲜有光亮。初停的霏雨,乐坏了檐下的燕,叽喳着飞出窝,停在院内的芭蕉下,觅着透气的虫儿。两只燕儿寻到一只蚯蚓,分啄两端,噗哧着翅儿,扯而不放。一场纷争,蚯蚓一分为二。燕儿食下扭摆不停的半截蚯蚓,继而分头觅之。
绿油油的芭蕉叶,水灵妩媚,浑圆的珠儿寻径而下,缀在翠嫩的尖儿,玲珑剔透,娇艳欲滴,拉长的水线,终究没经受住大地的召唤,凝成团儿坠入一泓轻浅,漾起一串涟漪。
黑白的燕、翠绿的叶、清澈的水、湿黄的泥,动的、静的,有生的、无息的,如同无声的山水画,宁静而简朴,却意蕴幽深。
一声轻咳扰了我专注的神游,回眼看去,不知何时,师父已立在身边。
“莫姑娘,回屋吧。”师父的声音轻柔依旧。我笑了笑,回头又看了看那汪水,静似明镜,悄然无波。
回屋后,师父要为我疗伤,我止住了。
“多谢,我好多了。”想喊一声师父,却比称他国师更难。紫眸看我一眼,马上闪开。“莫姑娘还怪在下吗?”声音很压抑,压抑得我也隐隐作痛。“不,不是!你误会了。”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这些时日,为我,虚耗你不少功力,我……”
“我宁愿……伤的,是我。”话,轻得几近无声,无力而痛苦。
身后的师父双掌抵住了我,浑厚的暖热自掌中传入体内,顺着经络走遍全身,舒畅无比。很想细看师父,头转过一半,又止住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身子已是大汗,师父也缓缓抽掌收功。睁眼看师父,俊挺的鼻上有着点点碎汗,我不由伸手,用衣袖将其轻轻抹去。闭目的师父身子微微抖动,面上浮起一缕绯红,急急下床,惶惶而去。
望着床下的靴,心中有丝无奈:师父眼中的我,和白亦墨已生死相许了吧?
沐浴、用餐毕,已是戌时。
呆坐半晌,还是起身,取出裹好的靴,出了门。
霏霏的细雨又飘起,像初冬的雪,悠然而落。石径有些湿滑,坑洼之处汇聚个个水坑,大小不一地闪着波光,胜过石子儿的青亮。没有星月的照耀,周遭,片片深浅不一的黑斑,死气沉沉。
因路不熟,辗转多时,才寻到师父住所。本欲敲门而入,却见院门大开。我心下存惑,不觉间,跃至窗下,竖耳偷听。
屋中有二人,师父和欣儿。
“师父,看,我画得好吧!!”欣儿此刻声音很俏皮,想必神采更是。
“嗯……”口气很是敷衍,师父心事很重。为我吗?
“师父……你看看嘛!欣儿很用心画的呢!”欣儿似有不满,开始撒娇了。我不觉地垂下了头,心中哏哏泛酸。
“欣儿,别闹,师父很累,想歇息了!”口气很是颓废无力,但,欣儿嘻嘻的笑声依旧。
“欣儿!!!”一声厉喝,我被吓了一跳,“给我!”语气已压低许多,怒气却仍未消沉。
“不!”欣儿有些害怕了,声音微颤,却仍旧坚持着。“就是一只纸鹤,我也会折。”纸鹤……心,酸痛不已。师父,是我信封中的那只纸鹤吗?它,一直伴着你?
“给我!”师父有些焦躁了,话音又提高了。
“不!这么破了,还不如……”声音不再颤抖,话中透着阴气,窗边,光线骤然一亮,接着就是一记耳光!“师父,你打我……”委屈的声音毫无稚气,哏噎而凄厉。
“你!出去!”话音刚落,只听一声顿足,一个娇小的身影自屋内窜出,捧着脸,泣泣而奔。
过了许久,声息不闻。我暗自轻叹,转身欲回。“进来吧。”师父的声音自屋里飘出,我止步,满腹心事地进了屋。
屋内,一如从前,洁净简朴。
师父坐在临桌的藤椅里,眼直愣愣看着桌上灰烬中尚存的鹤尾,昏黄的灯火,罩在师父周身,悲悯而凄凉。
“我,我来送这个……”我结巴了,心乱无章。见师父不动,我把怀中的包裹放在了桌上。理智告诉我,该走了,可,脚却挪不开步子。
“我不是有意偷听。”
“哼”,师父自嘲的笑,让我心底泛起了寒意,“也对,这纸鹤,我莫明留它多年,不如烧了,干净!”我再忍不住了,开口轻辨“那,是我……”,师父一愣,惊诧地望向我,我咽下半截后话,低头思索片刻,坦然走到书桌前,取了张宣纸,片刻折出一只纸鹤。
迎向那双紫眸,将纸鹤递了过去:“烧了就烧了,还有这个。”
那晚,师父送我回了居住的小院。一路上,师父一直低头自笑,轻浅无声却发于心底;不曾瞧我,眸中绚丽的光芒亮若繁星。
那晚,我的梦,很乱很乱。逸云岛上,师父打我后,惶恐的脸;凤吟楼前,白亦墨被打时的惊讶;欣儿掩面哭奔的背影,凌散交错,纷乱不堪。梦醒后,心慌意乱,神智恍然。
银狐狸常来,往往趁师父上朝时。
今日的银狐狸神不守舍呆坐窗前,我很是诧异。追问多时,他吞吞吐吐告诉我三字“他,反了。”乍地,头一嗡,心底,一泓酸涩轻晃若影,继而漾荡满腔。
“白亦墨,他,不值得你这样。”他凤目微眯,翘首远望,轻浅的语调另含他意。
“我怎么了?你别瞎说!!”平地拔起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像做了亏心事又被人窥破,急欲辩解。银狐狸不答话,若有所思地瞧着我,我更是不安了。“你瞎想啥!我们早撇清了。”我怎这样,感觉越描越黑。
“他回南都这两月,忙于起兵之事,不会记得你。”
“谁要他记得了!”脸似乎红了,本想狠狠瞪他一眼,最终还是低头不应。
“昨日,平南王颁布缴文,公告天下,起兵为夕珊公主报仇。”
“为什么?夕珊怎么了?你怎么知道?”我大惊,盯着银狐狸问。
“缴文说你师兄,假意联姻,实为灭口,夕珊惨遭杀戮,他则幸而逃脱。”
“事实不是这样吗?”突然觉得,事情不像白亦墨所说。
“哼。你师兄确有意灭他,但征战乌戎四年,国库已空虚,加之其初登承大统,若非其逃婚在先,你师兄决不会先起战事。”听此一言,我哑然:原来,我也是他手中的棋子。“那日,得知你被指证婚,我自陨水赶来,恰逢你等出城……”
“夕珊应该回了南都才是……”话一出口,我也没了底气。陪同夕珊的二人,均是白的亲信,难道……。
“哼,你明白了?”银狐狸口气很是不屑。“夕珊根本就被他所害,他连妹子也下得了手,可见其心歹毒。那日若没我,你也……”“我不信!不信!你骗我!!”我捂住嗡嗡作响的耳,哭着大叫,心中,血泪俱流。“你根本是诋毁他,你故意骗我!!!”
银狐狸抓住我,将我按在椅上,用力地掰开我欺耳的手:“相信我!听我说完!那杯流年,也是他给皇后的,交换的条件是:南都与上京,五年无战事。”手颓然滑下,心也死灰一般轻飘无力。还有什么不可信?流年本西域之物,当日,淑妍公主在静心观所指,是在驸马府中见过此物,而绝非皇后宫中。
难怪当日,皇后不许我出宫,师父不与我见面,师兄也……。哼哼,傻,只有我,像个傻子,被人耍,被人骗,为他,连命也不要!可怜,可悲,可笑……
银狐狸见我呆笑不已,大惊,抓着我猛摇,口中说啥,一句也听不清。屋中又多了好些人,都像幽灵似的,在眼前,无声无息地飘来飘去。
我累了,真的好累,别管我,让我一个人,好好睡睡。
睁眼时,师父守在身边,疼惜一如从前。
望着师父那张脸,已憔悴不堪,唯有紫眸光彩依旧。我起身,一把抱住师父的脖子,泪流无声。翻腾似海地心中狂喊:师父!师父!别辜负我!师父别负我!!……
师父似乎误会了银狐狸与我,我本该解释,可,心怠若灰,终究未开口。银狐狸为了师父,助我逃婚,助我隐居,又救我于危机,对师父那份情意昭然若世。现今的师父,若知其情归于他,会怎样看他?又如何待他?银狐狸百般躲着师父,不就担心这个吗?我与银狐狸怎样,任人谣传遐想,终究有清明的一日,何必强辩,只会越描越黑。
情,似绞发绕心,静则如麻,动彻心肌。
师兄已决定亲征。师父率先遣军三万,三日后出征南都。
得知消息后,我心里很是不安。白的军队号称五十万,但依其秉性,定是有所保留。白与师父素来不和,师父这三万人和他一旦碰上,任师父功力再强,武艺再高,也难脱身。他日,师兄怪罪于师父,师父岂非两面不是人?
我已灭了杂念,心中只盼,他日与师父摆脱俗务,相伴天涯。今日这事,我怎能心安?眼见月已西斜,疏星点点,我实在坐不住了,提气飞奔至师父住所,师父尚未歇息,见是我,笑着迎我入内。
“紫君,为何深夜来此?”话有不满,脸上却笑意难掩。
“我,听说三日后,你要出征?”我心急,话,直奔主题。
“是。”紫眸先是一愣,盯着我不放。“放心,这也不是第一次。”看我似乎有些紧张,他反而笑了,眼光自信而温暖。
我还是将信将疑,门外的声音倒吓了我一跳。
“哦?!莫公子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