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
来人身着藏青色素面缎袍,黑色绣龙腰带紧束住其身,浓而不戾的剑眉下,紫罗兰的眸子华贵中透着凌人的傲气,嘴角微挑的讥笑让人不寒而栗。
“参见陛下……”师父已半躬而拜。
我愣愣看着他,不知所措。
“国师,免礼。”他眸中渐有暖意,半侧过脸,斜眼眺我“朕,该如何称呼?”
“草民莫紫君,叩见陛下。”
见我鞠躬行礼,师兄不再相逼,冷冷一笑,大步而入,在藤椅上坐定。
“有人曾在朝堂之上告知朕,那莫紫君已死。”师兄话说得很轻很慢,神色悠闲地把玩自己的指。“国师,可知其缘由?”
我看向师父,师父尴尬不已,低着头,默不作声。
师兄瞥了师父一眼,缓慢地盯向我:“也罢,权当此人已死。”紫红的眸光,刀般锋利,我闪无可闪,只得呆鹅般痴立无语。
“朕,今夜本为安抚国师而来,现在看,是朕多虑了。”话音一转,口气凝重且低缓“平南王窥我河山多年,狼子之心,昭然若揭。此番,他趁朕继位不久,国库空虚之时,无故惹起事端,欺我朝中无人,着实可恶!”师兄的声音顿措有秩,感情充盈,连我,都为小白暗地羞愧。“年前,国师平乌戎,定北疆,军功卓著,万民敬仰。今日,朕遣国师为先锋,一可壮我士气,军民齐心抗贼;二可震慑叛军,灭其嚣张气焰;其三,朕亲政不久,朝中并无可托之人,国师是我皇舅,朕之至亲,行此一举,朕亦无奈。战事当前,还望国师能以大局为重,助朕灭那南贼,为社稷、为苍生造福。”说罢,师兄起身,欲向师父行礼,师父大惊,先行跪拜 “陛下不可!臣,愧不敢当!”。
我细瞅师兄,其眉间轻展,眼角含笑,微挑的嘴角掠过一丝阴冷,心下顿凉。师兄满脸凄凉无奈地扶起师父:“国师若鼎立襄助,乃社稷与百姓之福!”
“臣定当竭尽所能,佑我河山!”师父始终恭敬地低着眉目,话语诚恳无华。
“好!好!得国师此言,朕亦可安枕也!哈哈……”师兄这回倒是心口相一。看着释怀而笑的他,陌生且让人心惧。
与师父寒暄片刻后,师兄起身:“夜已深,国师不日即将出征,朕也不便多扰,国师歇息罢。”我正随师父下拜躬送,师兄一句话劈向我:“莫公子,可否伴朕走走?”
我一愣,看向师父,师父低垂的脸,僵硬而苍白,密长的睫尖颤动瑟瑟,气息微沉,牙,咬得紧紧的,颌骨隐现。
“莫公子!!!”慌忙抬眼,师兄眼神犀利,隐忍的怒气在眉间跃动。见我望向了他,他不再多言,转身出屋。
我低声说:“没事的。”这话,我说给师父,也说给自己。
藏青的背影融入暗黑的夜,隐隐勾勒出师兄的挺拔健硕。倚亭而立的,不再是权倾天下的天子、不再是霸气凛然的君王,有的,一名男子,孤寂而平凡的男子。
身后的宦官退后数丈,鸦雀无声。
“朕,只问一次……”话,轻得几乎难辨,浓郁的落寞直插心门。“你心中,可曾有我?”
落叶纷飞,残荷萧瑟,弦月低悬星缭然。醉月亭边,紫眸朔风而上,远眺东方。
“宛儿,我,明日得回了。”低沉的话语,飘如浮云,坠似流沙,虚空无实。
我坐在亭边,抓起小白细细的爪,若无其事地望向它黑黝黝地眼,嘴中啧啧相逗:“小白乖,小白听话,桃花哥哥不要你,宛儿要你,宛儿疼你!”说罢,在小白绒绒的额头就是一啵。不知为何,一股酸气窜得心头隐隐作痛。
“宛儿!你!”师兄气急,一把扯开我的手,扯得小白汪汪直叫,“你到底是什么做的?到底有没有心?”瞬间,我眼底的泪已润湿了眶,“放开我!!”湿湿的眼中,师兄焦灼而苍白,稚嫩的面庞上,紫罗兰的眸子清亮如涧。缓缓的,眸中光彩渐黯,抓握的手垂下了。“宛儿……”苍白的呼唤让我更加难受,我使劲吸了吸鼻,抹净了泪,望着师兄笑:“你不是嫌我烦吗?走了不就安静了?”“宛儿!!!”师兄脸色一变,低声呵斥我。我依旧笑着,可,那股酸气涌入大脑,淬成了火,浑身滚烫。“哼,太子爷生气了?!千万别!!!若被皇后知晓,小女子会被五马分尸的,我怕怕!”师兄的眸中怒火已起,我顾不上了,声音愈发高亢,话也滔滔不绝,“如你所说,云萝公主既贵气又识大体,自然比我这杂草野花强了百倍,回去陪她不正和你意?”“你……你……”师兄气得话都结了,我依旧咄咄相逼,“反正在你眼中,我粗俗不堪,今日离去岂不快哉?况且,我也不屑做你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巴掌高高挥起,我无畏迎向那双泛红的眼,正气凛然。稍时,手垂下了。
那晚临别前,紫眸怨恨的一瞥,深深铭刻入脑海。从此后,它与师兄,再难两分。
往事历历,似水流年。眼前之人,已无了昨日的怨与恨,有的,只是未了的惑。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此话一出,师兄猛然回头,惊诧的眼中隐含缕缕纠缠,直望于我。我黯然自笑:昔日,《围城》中,赵辛楣称方鸿渐为同情兄——同情之兄。赵辛楣情属苏文纨,误以为方与之同情,故此番称之;岂晓方心暗许之人乃唐晓芙。师兄曾于我有情,我也曾有意,可算得上同情罢?但我知晓,真正令我“难为水”的,亦非师兄。
一个人独行小径,四周寂寂无声。沉闷的潮气捎着点点泥土的腥湿,暖得有些燥热。
师兄走后,人,沉溺于那份失落,难以自拔。都道:情,是镜中月、水中花,任它当日百般灿烂,千般艳丽,终究是那过眼云烟,近不可触、遥不可及。十多年,我无畏地冲闯在这虚幻空无之城,临了,只剩累累的伤、碎碎的心。
师兄有王权、师父有苍生,小白有野心,而我,有什么?我,之于他们,是百味中之一味,有亦可,无亦罢。可见,世人的烦恼,往往是高估自己而来。
回到小院,师父已在院中等候。我欲引师父入屋,师父扭捏半晌,在檐前止步。
“你,没什么吧?” 不安的师父,满目探询地望着我。
我笑着摇了摇头。
“朝堂上,我,我并非故意相欺。”师父低下头,捏起了拳,口气焦灼而不安,“当日,你身受重伤、人也昏睡不醒,我担心,陛下会迁怒与你,拿办入狱,这才……”
“国师,紫君真心谢你!”上次说谎,你为杜宛君;这次,为莫紫君。倘若无我,你,不会这般为难的,对吗?
紫眸惊恐看过来,在这无光的黑夜,甚是扎眼。“国师?!你,你也……,我,我……紫君!不要这样!我不要!我叫上官逸!叫我逸!叫我逸!”慌张的口气夹带清幽的暗香,怪异无比。没等我开口,师父猛然抱住我,那怀抱,熟悉得让人害怕——害怕分离时的依恋。“叫我逸!逸……”渐软的呼唤伴着缠绵的香,愈发沉醉。
疲惫的身子倚在师父宽阔胸膛,脸颊被师父炙热的耳摩娑得渐渐发烫,清冷的香也缓缓暖了,心底的寒,丝丝消融。两颗怦然的心,踏上同一拍,在宁静的黑夜里,整齐地率动。我闭上了眼,用心去铭记这片刻的共鸣,此情永难忘。
五年来,第一次,在师父怀中入睡。
一夜无梦。
餐后,我独自回屋,清理随身衣物。两套布衫一双皂靴,数条帕子,还有,一封信。信封内,纸已泛黄,折叠的角磨得稍有破损。背后,蝇头小字隐约可见:雪落华殿无声,孑立孤月望南,无眠空对树影斜,心系月满西楼时。
曾得君心,此生足已。
院外似有客来访。谨慎地将信收好,我把包裹置于枕下,门环已被扣响数声。我起身开门,门外,欣儿一身嫩黄,立于春光之中,娇俏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