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水镇
欣儿站在门外,一双杏眼瞪得滚圆,倒立的眉剑拔弩张指向我。
我心中暗道:来者不善,嘴上客气面上笑:“欣儿姑娘,进屋歇歇吧!”说罢,伸手相迎,谁料她猛地一挥,眼神咄咄相逼:“呸!龌龊!”
虽大致知其何意,但仍有些恼怒,忍了忍,我强挤一丝笑意:“姑娘这话怎么说的?怕是有所误会吧!不妨先进屋,与在下细说一番?!”
她歪了头,斜看着我,嘴中冷笑不已,“哼哼,恐怕正是这招,勾得我师和那白贼入了你的屋吧?!”极尽轻蔑的语态,怂得我心火直冒,片刻,人,静了。
“欣儿姑娘,此话怎讲?”一个十一二岁的黄毛丫头,与之相辩,胜之不武。“倘若无事,请回便是。”
“你……”小丫头气势正焰,见我不冷不热,反倒瞠目。我悠然瞧她,心中坦荡,她有些恼怒,脸也红了,汗也冒了,“你,你不知廉耻!我师父救了你,你不报恩,反倒无耻相诱,你……”
我静静笑了,“哦?那你说,我是如何相诱?”
“你身为男子,昨夜,居然和师父在这儿……”说着说着,眼泪啪啦啪啦掉了下来,我,我师父一向洁身自好,若非,非你,百般引诱,师父怎会……呜呜……”她已如此,我不忍再逼,看着她,就像看着当年的我,心被师父装得满满的,即便难过亦不敢相问,才会……
我自怀中掏出随身的帕儿,递给那小泪人儿,她水汪汪瞪我,不接。我苦笑:“欣儿姑娘,在下非你所想之人。”她满脸的泪珠儿都写着不信二字。我无奈,转身回屋,自枕下取了包裹:“我本打算今日便走,若非姑娘来此……”
泪眼一怔,脸上,梨花带露般绽放出纯妍无瑕的笑容,欲滴未滴的泪珠儿煞是惹人怜爱。我再一次递过手帕,她思索片刻,接过了,笑着的泪珠儿被其一一拭去。“真的吗?”
“我为什么要骗你?”忽然觉得,她很可怜。那时的我,至少得到师父的爱,而她,只是爱着师父。“欣儿姑娘,在下有一事相求。”笑脸一呆,继而接着绽放“只要我能帮到!”
“此事,还请姑娘保密,若能拖延国师半日,在下感激不尽!”说罢,我后退数步,抱拳一躬。欣儿愣了,马上伸手相扶:“莫公子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黄昏后,我已来到离城数十里的东昕镇。
相较上京的繁华,此处略为清冷。镇上仅一条街,有两处馆驿一家客栈,多为往来京城的过客留宿。我用姜黄粉轻抹一层,又贴了两撇胡须,打扮成一中年落魄书生,来到东城馆驿,要了间客房。
待小二将碗筷收拾走后,我扣上了门,简单擦洗完便上床歇息。心,虽有涩意却平和舒缓。不多会,已入了梦乡。
迷糊之间,急急的扣门声将我惊醒,我披上衣,本打算直接开门,后又借着盆中水光,贴上了须,这才支开门闩。“店家,所为何事?”我装出大梦初醒之态,眯眼相问。“客观,您老别问,小的也不知道,还是烦您随我下去一会儿,官家都等急了。”我心头暗惊,随后下了木梯,大堂被火把照得通明,进餐的桌凳已被挪在一起,空地上,数十名官兵站在门前,堂间有三四十人,零散而立,大多睡眼朦胧,衣衫不整。
我悄站其间,随后又下来数人,待我等到齐后,一官长模样男子,打开一幅画像,逐一比对。等他走到我面前时,我眯眼微睁,手,顺了顺须,不敬地打了个哈欠。来人对着图瞧了我片刻,微皱眉头,走了过去。
偷偷瞥了一眼画中人,双目炯炯,嘴角带笑,那,是师父眼中的我吗?
回到房中,心绪不平,再难入睡。
所谓:旁观者清。第一次,我,用心去看这个世界。
本朝国号“衍”,开国至今已有三百余年。先帝性情温婉随和,师父又常住东海,所以,朝政一直被温文把持。多年来,升官封爵,登科中举早已明码实价,价高者得。长此以往,卖官的,结党营私,富可敌国;买官的,变本搜刮,以谋高就,以至于奸人当道、朝纲昏庸。加之,南都自开国之初的一郡,不断向北侵犯,现占据半壁江山;乌戎人豪放彪悍、虎踞北疆,为此,朝廷每年得拿出大量银两打发二者。腐败的吏治频繁的战事,导致物价,民不聊生。
虽说战事在西南,可征兵令遍布全国,此番更将征兵年纪提前至14,各家至少一名。
眼下,正是农忙时节,田地里忙碌的只剩老人和妇孺。布谷声声啼不断,汗珠粒粒坠无影,一望无际的浪,淹没瘦弱单薄的身,灿灿无边的日,压下一垄一垄的麦,稚嫩天真的脸黝黑红亮;沟壑纵横的面上写满沧桑。飞舞的镰刀,落下金黄的麦芒,扬起刺眼的冷光。
本该男子担当的土地,压弯了妻老的腰,如果没有战事……。
原本悲伤悯情的心,被眼前一幅幅逆境求生的景,消磨得一干二净。与其这般漫无目的闲游,还不如回陨水镇,施粥赠药,行悬壶济世之事。
一路上,白日行医赠药,夜间截赃盗富,我倒也过得逍遥。每次事毕,我都模仿佐罗,留下一个“Z”,只可惜,没人懂。或许是师父所授的轻功确实不凡,加之,有□□关于游击战的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逃我追” 十六字方针指导,在我与各地官府、捕快的斗争中,往往都能化险为夷,平安脱身。每每瞧见,脑满肠肥的猪头们捶胸顿足、嚎啕大骂时,浑身畅快之至;而看到瘦骨嶙峋的难民们,为从天而降的几两碎银叩谢天恩时,内心又酸涩不堪,此间种种,让我体会到另一种人生。我,也可以活得有意义。
回到陨水镇时,已是盛夏。
陨水镇在国之东南,风景一如往昔,但惶惶的行人和渐多的难民,时刻提醒你,这,是一个战乱的年代。
还未进到镇上,我已换了青蓝色麻布女衫,两根麻花辫垂在胸前,头顶用同色的帕子包住,一幅逃难的农家女模样。搁在今时,男子,随时有被抓丁的危险,我这装扮,反倒比男子更安全。
镇上的宋员外一向好善乐施,恰逢战乱,他开仓开户,设棚施粥,百姓敬重万分。我不敢贸然回医斋,机缘巧合下,在借宿的道观内,救了偷偷来此,为情郎祈福而被人调戏的宋文巧——宋家三小姐,进了宋家为婢,寻得一安身之所。
莫问医斋在伍宏允和芸香夫妻的料理下,口碑亦还不错,这段日子,也开始赠药行善了。不过,据我观察,医斋底子尚浅,赠药已有些力不从心。我心里暗自盘算:怎样,才能助伍兄一臂之力。
这日,我随孙婆婆到街上买菜。路过医斋时,发现周围多了一些陌生面孔。这些人虽然也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可,细看双手,粗大却很饱满,而且,脚下穿着浅口布鞋。要知道,需要施粥赠药的难民,大都穿草鞋—结实且廉价,即便是布鞋,鞋也定然破旧不堪。哼,他们,根本就是冲我而来。
我不动声色,快走几步,追上身前的孙婆婆。
宋员外今日设家宴,款待新知县—张贤之。
随另三个女婢摆好席后,我退至耳房候命。不多时,宋老爷的声音在堂前响起。客套话一过,我们开始轮番上菜。 从厨房端出醋闷鱼,到堂屋去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刚才,那陌生男子的声音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见过?
堂内,灯火通明,桌上的菜肴清淡而简单,看来,这盘醋闷鱼是点睛之笔。见此,我对宋员外的敬重又多了一层。若换做他人,这清水般的醋闷鱼此刻定难上台面。
趁着报菜名的当儿,我偷瞧来客一眼:他,年近四旬,清秀的眉目面正气和。看他的样子,绝非奸诈贪婪之人,但我总觉得,他眼角带着一丝邪气,而且,此人曾见过!
回屋后,我躺在床上,细细回想,可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张贤之到底在哪儿见过?眼见同室的女孩睡得香沉,我却辗转反侧。越是想不起来,心里越发不安,干脆,换了夜行服,夜探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