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兰谷(上)
静淌的水流轻盈地漫过层叠的岩,缓游漫吟地聚于一泓清潭。岩石不平的突起,将滑亮的水,分出缕缕波痕,偶尔溅起银珠飞扬,惊得鱼儿成群四窜。
世人都说,瀑当如虹,奔腾直下方显其本色。相较而言,眼前这番景致,真真算不上瀑布,充其不过一水幕而已。然,正是这柔美风韵,十年前初见,令我第一次,想要一个家,一个和他的家。
十年,整整十年,盼来他的人,却没有他的心。
“这里湿气大,还是回屋吧。”话虽软,却很轻快。我缓缓转身,说话之人有着一张鹅蛋脸,面色红润而健康,薄唇轻扬,鼻头尖翘,大小适中的眼里,赭眸澄净清亮,眼角与那略显粗黑的眉梢自然地上挑着,她即便声色全无,面上亦显喜气。
“没事!”我笑着答她,她却皱起了眉。“昨日吐血方止,今天就到处乱窜,都跟你一样,医生早累死了!”医生?是了,她指的是大夫吧。呵呵,也不知她打哪儿学的那些怪词谬论。
“笑什么!走,跟我回屋去!”她不由分说扯我衣角。
“我偏笑,哈……哈……哈……”不知为何,很喜欢逗她,她甚少真恼,很有趣。
她徉作不满地瞪了我一眼,小声嘀咕:“再不听话,我告诉师父去。”此言一出,心头登地一彻,她拉扯的力道也小了许多。
“让我再待一会儿,屋里气闷。”我话音未落,她人已进屋。不多会儿,搬了两个木凳,陪我坐下。
远看水幕,平滑似锦,渐暖的日光照耀在飞扬的水珠上,为片片白锦点缀上七彩的流光。
“银……二师伯……”
“银狐狸是吗?”我笑了,银狐狸也不是很难听。“就这么叫吧,我早被逐出师门,算不得你师伯。”
“哈!银狐狸!漂亮的狐狸!我喜欢!”看着她飞扬的眉眼,心也开朗许多。真希望,我能乐观如她。“真的可以吗?”
“如果,你觉得,现在的我还称得上漂亮。”我向她挑了挑眉梢,手却下意识地抚起垂发——早已银白一片。
“银狐狸……”她看着我的发,声音哏噎了。
“也对,我这样,更像银狐狸了!”不想她难过,她的一颦一笑左右着那人的一切。
“嗯!”她笑着猛点头,眼泪却哗哗直淌。
“宛儿,好了!”我边说边跟她擦眼泪,女孩儿果真能哭,可,为什么我的泪,总也流不出?“待会儿逸回来,以为我欺负你,可就惨了!”我皱眉眯眼,做出一副惨样,逗得小丫头挂着泪珠“噗哧”直笑。
我好笑地望着她,伸手挠了挠她的发,“别动不动就哭!一点骨气都没有!”
“我是女生,要什么骨气?”小丫头摆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儿,胡乱抹了几把泪,眸子亮晶晶的望着我。我不禁哑然,这丫头,蛮横起来像牛,体贴起来像猫,说笑就笑,想哭就哭,就像阳光雨露的滋润下茁壮绽放的植物,纯朴清新而充满活力。或许,逸和我,还有白亦墨所缺的,正是她身上阳光的味道罢。
“干嘛老盯着我看?我会误会的!”小丫头有些羞怯,眼眸闪躲于我。
“哦?你敢吗?小心逸……”
“师父?哼,我才不怕呢!”她嘟起了嘴,口气有些不屑,脸颊却抹了一丝红霞。“不过,你真的不介意?”
介意,我介意吗?我有资格介意吗?我垂下眼,看着脚下葱郁的嫩草,零星的野花,心头凄然如秋。
许久,她又开口了:“跟我讲讲吧,讲讲你们的过去。”
过去?从何时开始?
第一次见到逸,是三十八年前的一个雪夜。
那夜,屋外鹅毛般的雪花飞扬满空。屋内,烛光摇曳,炉火熊熊。心善的师娘抱着襁褓的逸欢喜不已,不仅认为义子,还许其随姓娘家,赐名上官逸。记得当日,师父告诉来访的皇十子――封号翼王的宇逍翔:此女婴有国母之尊。这双生子由翼王拾得,实乃上天明示,翼王既未婚配,不妨侧此女为妃,取名上官嫣儿,他日定当有所斩获。
时年师父四十,位居国师二十载。翼王此来本为贺喜国师新婚,路途中偶拾弃婴一双,因其紫眸,已惊为天人,此番再闻此话,心下更无疑惑,当即应允。
五岁的我,对襁褓的逸嫉妒不已。
逸被师父收为关门弟子,寄予重望;师娘怜其娇弱,悉心照料,对我,自是有所疏忽。我将夺爱之恨尽数转嫁于逸。
记得那时的我,在逸的絮中泼冷水;往其饭里洒盐巴,水中倒灰渣;用火灼其衣衫;比剑故意失手,甚至推其下水等等,极尽所能。而逸即便发现是我,即便师父师娘如何误会,他都从不相辩,总淡然笑过。
时间一长,心,渐渐被他笑软了,笑化了。可骨子里那份骄傲,却令我怎么也停不下手。直到十年后的那场比试,我才知道,逸在我心中早已如此重要。
师娘体弱,一直没有子嗣。逸年纪虽小,但,性格温婉淡然,举手投足间卓逸脱尘,容貌亦是俊雅不凡,甚得师父师娘欢心。那次比试,师父许诺:胜者可得其亲授御心诀。御心诀乃师父编译历代国师心诀,融会贯通,并左以其自身心得而成,侧重调控内息,兼顾修身、养颜,若修习此诀,即便武功平平,内功亦能突飞猛进。
此心诀是本门不宣之秘,只有历代掌门方有机会见到。大师兄兴致颇偏,不尚武功,逸又较我年幼,我报仇心切,定然不会放过如此良机。
春分之日,日灿荫稀。
如我所料,我与逸均胜了大师兄,剩下的,就是我俩的比试。
逸一身白衫立于翠绿之丛,微风吹过,隐隐显出他单薄的身子。阳光下,眼眸泛着浅紫的光,定定地望向我,稚嫩的脸庞恬静如水,波澜不兴。我从未如此专注地看过一个人,仅仅只看了一眼,灵魂仿若被其吸附,人,动弹不得,呼吸几近停滞。
我怔怔地望着他,直到师父高喊“起……”。惊醒的我,如疯了一般,招招狠辣,剑剑攻心,哪怕命门全开也全然不觉。逸愈是躲闪,我愈是心燥,七窍被封堵得严严实实,只有心里狂喊:杀死他,杀死他。
剑,怎样刺进逸的胸膛,我不得而知,当殷红的血,顺着剑身流满握剑的手时,人,才恢复了呼吸。逸的脸上依旧风清云淡,嘴角浅浅的笑将我胸口掏出一个大洞。
我如愿拿到了御心诀,众人对我也冷淡了许多。我不开心,一点也不开心。胸口洞门大开,阵阵冷风灌进心中,人,透心的凉。
他们都不告知我逸的状况,而我,胆怯得不敢相探。每日站得远远地,看着他们在逸的小屋进进出出,心,开始疼痛得失去知觉。当日,两岁的我,眼见至亲被仇家所杀,心头涌起只是复仇之火,哪曾如此痛?
整整三日,我不眠不休地守在屋外,除了心,冻得生疼,人已没有一丝感觉。这晚,轮到大师兄守夜。屋内师兄沉睡的呼噜声中,隐约夹杂着低低的喘息,我心头一彻,悄然入屋。果真,师兄趴在桌上,睡梦正酣,逸躺在床上辗转轻喘。回想起来,当时,我若手头有刃,必定狠狠插进那头猪的后背!
我赶紧过去摸逸的额头:很烫!得吃些药!
刚要起身,逸一把抓住我的手,“冷,冷……”看着逸紧锁的眉,苍白的唇,手腕上那只手滚烫,烫得我心头颤颤地疼。我顾不了许多,钻入他薄被之下,紧紧抱住了逸瘦小的身,暗运内息散热取暖。
逸身上浅浅的香,一点一点,不知不觉,填满我整个身心,心不再疼,胸口不再凉,所有意识都回到了身体,还多了一种醉人的甜。那夜,感觉着逸的身体紧贴着我,听着他渐渐匀称的呼吸,不多久,我也睡了,梦中第一次有了阳光和白云。
或许,很久以前,很多东西早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