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边关
硝烟弥漫,残阳如血,正是北国秋风萧瑟时节。寂静的金沙滩上,遍地死尸沿着荒草笔直铺展开去,满目疮痍。靠近河岸边,一匹孤单的白色战马,惆然独立,四处张望,令人倍觉萧索孤寂,恨不能放声痛哭才好。突然,一堆死尸里一阵响动,但听得咚地一响,却是一个少年,正自奋勇推开积压在身上的死尸,缓慢爬出。
那白马扭头一见是他,欢喜异常,忙上前相助。好容易少年从死人堆里爬起,放眼四望,却是一个活人也无。他踌躇半晌,只好翻身上马,缓缓前行。哪知走不几步,眼前亮光一闪,不知怎地,那些荒草死尸全都不见了,四周一片漆黑。那少年陡然间遭逢此事,却不惊慌,只是从容翻身下马,四处张望。漆黑之中,但见夜色苍凉,荒草连天,掩映着一处破庙,牌匾上是隶书的“苏武”两个大字,却是半个活人也无。
那少年呆立半晌,叹道:“莫不是‘苏武庙’,唉,想不到我杨延昭今日竟流落到此。也罢,苏武本是忠良,也不算辱没了我。”正要举步,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杨延昭循声望去,却见一个白发将军,手托□□,踉踉跄跄向庙外一块破石碑走去。那石碑虽然年久失修,但碑上所镌“李陵碑”三字却分外刺目。杨延昭猛然间省悟:“这不是当初我爹爹葬生之所么?”正要开口大叫,那白发将军却大呼一声“杨继业今日死矣”,一头向石碑猛撞过去,眼见便鲜血长流,显是已经无救。
“爹爹!”杨延昭高叫一声,惊醒过来,见自己仍旧好端端坐在中军大帐的帅位上,这才知方才眼前种种,全不过是南柯一梦。他伸手摸摸胡子,站起身来,忖道:“想不到日子过得真快,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宗保也已有我当年那般大了,只是性子淘气得紧,也不知我离京之后夫人有无好好管束与他?”他想了一阵,又从书案上拿过一份文书,细细观看。
来函是秦王赵德芳所写,——“六郎亲览。近日皇上宠信枢密院副使王钦,以边关无事,将帅兵权太盛为忧,欲与辽人媾和而谋夺诸将兵权,幸赖寇天官及太君等与孤鼎力周旋方延缓之,然则皇上心中,似仍对杨家心存疑忌,望六郎慎之;前函所需粮食等物,已请旨由轻骑校尉谢金吾押运,半月内可达。勿念。”
杨延昭蹙眉沉吟半晌,移过烛台,将赵德芳所写信函点燃,呆呆望着它在眼前化为灰烬,心中又愁又苦,却只是无可奈何,不禁叹息道:“我本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耳听得帐外打更之声,心知此时已是三更,正欲熄灭烛火休息,帐外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杨延昭素来治军严谨,乍闻此声,不由心中火起,高声道:“谁在外面吵闹?”在他帐外守夜者乃是家丁杨忠之子杨虎,年不过十六,最是忠勇沉稳,闻声忙走进帐中回道:“元帅,有位姑娘深夜闯入军营求见,正与焦孟二将军缠斗。”杨延昭心中好奇,忙站起快步走到帐外观看,却见中军帐前一列列火把光焰冲天,人人谨守方位。偌大广场之中,正有一个夜行衣的少女手握双刀,与他结义兄弟焦赞孟良交手。火光之中,但见那女孩儿皮肤雪白,一双眼睛大得出奇,满脸微笑,瞧她神情,似乎不是与人比斗,倒是正在玩一件有趣的玩具一般快乐。再看焦孟二人,各持双斧,虽然招招配合默契,却半点也奈何不得这女娃儿,不由大是惊奇,忙高声道:“大家停手,有话好说!”话音未落,那女孩儿虽然立时收刀,众人却忽然轰然大笑。
却原来那女孩儿不知何时,竟已将焦赞腰带划开,又将孟良头巾划破。当时比斗间他二人浑然不觉,如今一停手,一个收势不准,被瑟瑟秋风一吹,顿时大出洋相。焦赞虽然在结义兄弟中排行第二,个性最最火爆,登时暴跳如雷,提着裤子道:“臭小娘们儿,你有种的就在这里别走,老子待会儿一准收拾你。”孟良见杨延昭面色一暗,慌忙扯了扯焦赞,两人只得狠狠退到一边。
那少女却不以为意,只一双灵活的大眼在杨延昭面上转了几转,笑嘻嘻道:“你便是三关的元帅杨六郎吗?”杨延昭心中虽恼她无礼,但见她面容稚气,一派天真,也就不以为意,背起双手答道:“小可正是杨景,敢问姑娘是谁?”那少女闻言道:“你不是杨六郎?”杨延昭给她说得自己也糊涂了,道:“我是杨六郎啊。”那女子却满脸不信,说道:“那你怎么又说自己叫做杨景?”杨延昭失笑道:“我本名杨景,字延昭,排行第六,小姑娘,你明白了么?”他至此方悟出这女子武功虽高,心性却天真烂漫。
那少女嘻嘻一笑,道:“是了,这就是了。”又死命盯了杨延昭一忽儿,道:“杨元帅,你长得可真俊哪。”杨延昭在杨家诸子中,最得佘太君神韵,生得面如冠玉,俊美非常,只想不到竟被一个小丫头当面夸赞,当真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正想询问对方来此有何目的,却不想那少女自顾自道:“就是太白净了,像个书生,要是黑一点儿就好了。”
杨延昭偷觑四周,见众人苦忍笑意,心中尴尬,咳嗽一声道:“姑娘,你来此有何贵干?”那女子却将俏脸一沉,道:“杨元帅,人家远道而来给您送信,你连我名字也不问,也不请我进去坐坐,真是岂有此理?”说着竟真的嘟起嘴来。杨延昭更是尴尬,又见军士苦忍着几乎笑将出来,生怕一个应对不善,这女孩儿娇滴滴耍起脾气,自己可不好对付,只得拱手向那女子一揖道:“倒是在下的不对了,好吧,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见他礼数恭敬,回嗔作喜道:“我叫小花。”还要再说,杨延昭已道:“小花姑娘,请进帐说话。”说着将小花引到中军大帐中。小花寻一张凳子坐下,一双眼睛半刻不闲,滴溜溜四下打量,笑嘻嘻道:“杨元帅,我来是奉我家小姐的吩咐,给你送信的。”
杨延昭奇道:“什么信?”从小花手里接过信,打开一看,见字迹娟秀中暗藏风骨,不由赞道:“好一笔字。”小花咯咯笑道:“这算什么呀,我家小姐会的东西可多了。”杨延昭微笑不语,凝神细看信中文字,——“杨元帅钧鉴,宋辽纷争,虽曰天灾,实应人祸。素闻元帅贤达善守,然辽人野心勃勃,又招小女子师叔卓不凡为其臂助,彼乃江湖奇士,门下人才众多,善于战阵刺杀□□等术,江湖号曰:‘鬼谷三仙’,非等闲可比,若遇此人,慎之。”末尾却无署名,只一个朱红印鉴,乃是篆文的“穆柯寨”三字。
杨延昭心中惊疑不定,正要说话,不知何处却忽然飘来一阵笛声,静夜之中,分外悦耳。小花哎呀一声,跳将起来道:“小姐找我回去呢。好了,杨元帅,信已送到了,告辞。”也不管杨延昭是否听清,急匆匆拿了双刀,扭头便一阵风也似地去了。
时至两日后,辽人统帅萧天佐引兵又来叫阵。两军于黄土坡前摆开阵型,萧天佐盔甲鲜明,手持大刀纵马上前,高声道:“杨六郎,我萧天佐知道你英雄了得,当年老令公在金沙滩战死的事情也是亲眼所见,咱们契丹上下一向敬佩得紧。如今我家太后皇上圣明,以四海一统为己任,正需你这样的英雄豪杰相助。反观你宋国上下,人人苟且图安,疑忌忠良,当年杨七郎边关冤死,也不过是将潘仁美贬官流放了事,赵官儿更是老迈昏庸,一味地在脂粉堆美人窝里厮混,你等又何苦为他们卖命如此?”
杨延昭忖道:“萧天佐一向粗鲁不文,想不到今日辞锋如此厉害。”思及那夜来信,更是惊疑不定,只淡淡说道:“我杨六郎一生秉承母训,精忠报国,行事但求无愧于心,萧天佐,你少废话,有胆的就放马过来。”
萧天佐为人最爱面子,顿时怒火上涌,正欲拍马挥刀上前,不知怎地,忽然顿住,挥舞着大刀高声说道:“素闻杨六郎兵法娴熟,久经战阵,今日某愿与你较量一下阵法,若是你胜,萧某自愿退兵,若是萧某胜,那就,——”杨延昭不等他话说完,截口道:“杨某就给你个服字,视你为赢家,但个人输赢是小,国土寸土不让。”他这话一出,宋军将士顿时欢声如雷,纷纷应和:“个人输赢是小,国土寸土不让。”辽军见此,士气不由为之一挫。
萧天佐见落了下风,又气又恼,回马退入阵中,一挥令旗,辽军顿时变阵。
焦赞孟良在旁摩拳擦掌,只待义兄一声令下,便各自挥兵器上前,哪知杨延昭观摩欲久,面□□加凝重。一旁秦王赵德芳幼子副帅赵惟能奇道:“元帅,此阵不过是三国时兵家所传的‘八门金锁阵’而已,有什么不对么?”杨延昭点头道:“不错,此阵看来确似‘八门金锁阵’,但你看他‘生’‘死’‘杜’‘惊’‘景’‘休’诸门环环相扣,回环往复,精妙非常,便是我亲自下阵,等闲之间也难找到破绽,想不到辽人之中,竟有此等高手。”想了想,向众人传令道:“诸军听令,小心应付。”
那萧天佐排阵已毕,问道:“杨元帅,你识得我阵法么?”杨延昭拱手道:“此阵型似‘八门金锁阵’,但精妙非常,在下驽钝得紧,不识。”萧天佐哈哈一笑道:“好得很!”说话间手上令旗忽又挥动,那战阵又是一变,辽军竟立时如烟花一般散开,如潮水一般呼喝着向宋军方向掩杀。杨延昭正要调动阵型迎战,左右两翼已报:“不好了元帅,辽军越来越多,似欲将我们团团围困。”眼见不过片刻功夫,已方阵营竟以被辽军冲锋弄得散乱起来。
杨延昭情知不敌,忙鸣金收兵。那辽人见此情景,岂容他走,个个奋勇。素来辽人勇悍,杀敌一味蛮干,此次围追堵截,却颇有章法,三五人一组围住宋军便上前群殴。一时间宋军更是大乱。慌忙之中,杨延昭忙叫道:“虎子,虎子,快吹号。”那杨虎和两个伙伴凑在一处正在奋勇杀敌,见元帅吩咐,忙砍翻一个辽兵,从坏内掏出竹哨,拼命吹了起来。
哨声响过,宋军阵营后的长草丛里忽然传来一阵异响,却是一排燃着的火箭,如漫天花雨一般向辽军阵营中袭去。辽军不妨这一手,顿时如热锅上的蚂蚁,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杨延昭见状大喜,大叫:“虎子,停火,咱们赶紧掩杀过去。”杨虎依令吹哨停火。
杨延昭忙率众人掩杀辽军。那辽军正在上峰,忽然被火箭抄了后路,登时吓破了胆,慌忙间不及择路,竟被宋军掩杀打败。杨延昭率军回营,众军欣喜非常,诸将纷纷到大帐向杨延昭道贺。焦赞道:“哥哥,我这回可服了你了,本来俺以为咱们破不了萧天佐的‘破铜烂铁阵’又被他杀了一个措手不及,准输定了,想不到你居然还留了一手,在三军屁股后面搁下一个连弩火箭阵伺候。”杨虎也笑嘻嘻说道:“是啊,前日元帅让我连夜准备,我当时心里还想着不知道用不用得上呢,想不到今日竟然立了头功。”
杨延昭微微一笑道:“有备无患,谋敌机先,总是不错的。”孟良笑道:“这些劳什子俺们粗人不懂,我只知道跟着大哥准没错。”觑了觑杨延昭面色,又道:“大哥,你怎么似乎不大高兴。”杨延昭叹道:“不瞒诸位,今日这连弩火箭阵,并非我想出的。”见众人不信,从怀中掏出穆柯寨送来信笺交给众人传阅。
原来那信笺反面,另有一行小字:“卓不凡自视甚高,等闲不肯与人交手。若元帅未遇此人,而先与辽军交手,以彼心性,必以三国武侯遗法之‘反八门金锁阵’示威阵前,此阵诡异非常,非等闲人所能破之,元帅可自愿认输。若辽人不肯罢手,请预先埋伏连弩火箭于三军之后以防不测,待敌方变阵掩杀,于退走不及间用之可也,又及。”一旁还用笔细细画着连弩尺寸并如何布阵等事,若非胸有丘壑而画技出众者,等闲间实难如此周到。
此信笺一出,众人无不目瞪口呆。杨虎道:“我听说过卓不凡,据说他本是江湖郎中,为人正直善良,后来不知何故,一夜之间竟成武林中人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听说他武功之高,已不在不死神僧须弥和尚之下。”赵惟能道:“鬼谷门乃是中原第一奇门,远至战国时代的孙膑庞涓,近至唐代名将郭子仪,无不出身此门,近百年来更是被江湖人称为‘世外鬼谷,人间少林’,想不到今日居然又重现,看来大宋从此多事了。”
杨延昭点点头道:“我正为此事犯愁。”他想了想,从书案上扯过纸笔,写下两份家书,招呼焦赞道:“焦赞,你即刻准备一下,回京向皇上报捷,然后将此信交给太君,按照她老人家的吩咐行事。”又将另一份书信交给孟良道:“孟良,你将此信带去五台山交给八妹,让她见信后即刻与廷路驰援边关,不得有误。”焦孟二人忙正色道:“是。”
两人出帐收拾行李,一同上路。不过两日路程,便近代州五台山地界。时值正午,孟良见前方路旁有一茶摊,便向焦赞道:“三弟,咱们在此吃过茶水,便要分手告辞,你到京中别忘记代大哥与我向太君多磕几个响头。”焦赞道:“哥哥,俺省得了。”两人翻身下马,一路向那茶摊中走去。店家见这两个大汉生得魁梧,忙迎上前道:“客官辛苦,快进茶棚歇脚。”一面招呼一旁的后生:“还不赶紧帮客官将马牵到一旁栓好了,只是呆看什么。”
焦孟二人到茶棚里坐定,要了馒头牛肉并茶水,正自吃着,忽听远处传来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常大哥等等我。”焦孟二人听出是那夜送信的女孩儿小花的声音,好生奇怪,均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却见当先一个汉子,骑着一匹枣红马,快步飞奔过茶棚,勒住马头回身道:“小花,谁让你只是胡闹,耽误了时辰。”那小花身着蓝衣,骑着一匹驴子,气呼呼在身后道:“待会儿见了小姐,我一定告诉她你欺负我。”汉子却只是一笑,道:“咱们小姐才没你这么蛮不讲理。”焦孟二人正要站起招呼,那汉子却已打马疾驰而过。小花眼尖,已瞧见他们,刚要哎哟一声,见常大哥走远,忙笑道:“我可要走了,再见。”
焦孟二人奔出茶棚,那两人早已走得远远的,不由一阵失望。孟良道:“看这汉子,相貌堂堂,定是江湖中叫得响名号的汉子。”焦赞点点头道:“是啊,不知道他们口里的小姐,又是什么样的人。”孟良也满肚子的好奇,说道:“能够让咱们大哥佩服得要死,想必不简单。”摇摇头,道:“反正这会子见不着,不如咱们填饱肚子赶路是正经。”焦赞点头称是。
一时饭毕会钞,二人就此分别。孟良又叮嘱了焦赞几句,方依依不舍牵着马匹向五台山方向奔去。行了约莫半日,天黑时分方到清凉寺。他素知这清凉寺如今是五爷杨延德主持,他为人与大哥不同,最是讲究佛门规矩,因此半点不敢怠慢,一进寺便恭敬向知客僧道:“劳烦您禀报一声,就说天波府杨家孟良从三关过来,有紧急事务要见八妹。”
哪知那小和尚一副不关我事的样子,淡淡说道:“对不住,杨八妹如今正在静修,主持师父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施主,您还是请回。”饶是时节已近深秋,孟良仍旧急得冒汗,见那小和尚转身要走,慌忙一把扯住,道:“不见她,便是让我见见杨廷路也好。”
那小和尚点点头,道:“廷路施主在‘清心禅院’,施主请便。”竟自去了。孟良哭笑不得,只得自己从待客房中走出,一路打听着向清心禅院走去。好容易七拐八弯来自禅院前,却听几人高声喝道:“何方妖孽,居然敢在清凉寺里乱闯?”唬得孟良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