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斗法
他抬眼一瞧,只见几个护院武僧,手持木棍,从院子里涌将出来。孟良忙道:“我是天波府杨家的小将孟良,特来找我家兄弟来的。”那为首武僧却道:“瞧你乌鸦一般的面色儿,贼眉鼠眼,竟然敢冒充天波府杨家的人,找打。”不由分说,便要动手。那孟良因此行乃是送信兼找人求援,又知杨五郎佛门规矩大,没敢带兵器,又气又慌,大呼道:“你们怎么不由分说动手打人呢?俺生得黑,那是爹妈给的,你当俺愿意啊。”说话之间眼见对方棍棒已雨点一般向自己身上招呼,气得哇哇大叫,一招手一个“铁塔擎天”架住棍子,身随棒走,滴溜溜在地上转了半圈,总算躲过群棒围殴之劫。
那为首武僧见困不住他,呼和之间已变了阵势;几名棍僧站成一圈棍棒交叉,以封字诀将孟良围住,外围弟兄们却从棍棒缝隙,以杨家枪的刺字诀,招招捅向孟良下盘部位。他们这手功夫显然配合多时,攻防之间掌法严谨,犹如铜墙铁壁一般,饶是孟良久经战阵,也给闹得手忙脚乱,大叫道:“不是吧,你们来真的啊?”反身一个“李天王托塔”,一脊背挡住众人棍棒,变招“鳄鱼翻江”,呼啦一下,将众僧袭来的棍棒阵打散。
他一招得手便要上前斗狠,却听一人朗笑道:“数月不见,哥哥你长本事了。”灯影之下,但见一个黑衣少年,双手抱胸,靠在廊柱下,懒洋洋地望向自己。孟良还要动手,那群护院武僧却已收起棍棒,退到那为首武僧身后。
那为首武僧与少年仿佛年纪,粗眉大眼,笑嘻嘻说道:“孟良兄弟,得罪了。”孟良气呼呼冲他干瞪眼时,那武僧却转脸向那少年道:“廷路,明儿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一定要教我那招不传之秘,可不许再耍赖。”那少年冲他白了一眼道:“你这小子,当了和尚还这么贪心,真是。”那武僧道:“你还说,上回你说我帮你你就偷偷把杨家枪的不传之秘告诉我,结果却临阵退缩,害我被主持一顿臭骂。”那少年道:“这是两码事嘛,好啦,好啦,你这么精,能骗你一次,还能骗你两次吗。”
那武僧却不信他,道:“当着孟良兄弟的面,你可不许赖皮。”少年见他如此较真,只好郑重其事说道:“那是,那是,我怎么敢骗你明光师父呢。”那武僧这才点点头,又冲孟良做了一个鬼脸,道声得罪,竟自带着众人扬长而去。
孟良无奈,只得转过头来,道:“我千里迢迢来找你们,你却找一群贼秃驴来戏耍老子,真他妈大坏蛋。”那少年却似猫儿刚睡醒一般,惬意无比地伸伸懒腰道:“哥哥你真有种,居然敢在五爷的寺庙里管人家和尚叫秃驴,也不怕角落里有人听了,告诉五爷去。”直把孟良气得一噎,却无可奈何。
原来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杨家收养的义子杨廷路。他与八妹自小青梅竹马,形影不离,京中号称“天波府双英”,面相看似大而化之,糊里糊涂,其实精华内蕴,武功修为更是在杨家众人之上,又因最喜饮酒,素日与焦孟二人相得,因此别瞧孟良嘴上气呼呼,其实半点也不成放在心上,只是走过去锤了杨廷路一拳,恨恨说道:“老子走了半日路,累死我了,走走,赶紧带老子去吃饭喝酒,歇息去。”
杨廷路哈哈一笑,握住孟良手臂道:“晓得哥哥辛苦,已经准备好了酒菜。”说着便拉他进了清心禅院。
两人在院中凉亭坐下,见桌上果然已准备好了几样小菜。孟良笑道:“还是你小子知道哥哥这份心思。”杨廷路哈哈笑道:“那是自然。”与孟良相对而坐,又从地上拿起酒坛,给孟良筛了一碗。孟良端起酒碗一气喝干,这才惊觉竟是荤酒,不由吃了一惊,问道:“怎么?”杨廷路却将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道:“这是一位朋友落下的,咱偷偷留着本打算自己吃,如今便宜了你,还不痛快么?”
孟良笑着低声道:“要是让五爷知道了,可有你好受的,对了,八妹呢,怎么她还在静修,莫不是当真要参悟佛经,出家不成?”一语未了,见杨廷路面色一变,忙吐吐色头笑嘻嘻说道:“算我说错话,你别见怪。我说你们俩,这么多年了,也该捅破这层窗户纸,省得自己憋着难过死,我们在旁边瞧着担心死。”
杨廷路叹道:“你当我不想,只是,——不说了,跟你说,八妹这次可不是静修,而是与人斗法斗输了不服气正跟自己较劲呢。”孟良一笑道:“居然有这等事,莫不是五爷又使什么古怪法子赢了八妹,八妹不服?”杨廷路道:“若是五爷,八妹怎会不服,对方只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家而已。”孟良道:“真是奇了,莫不是又是他们?”
杨廷路问道:“什么他们?”孟良便一面吃酒,一面将前事说出。杨廷路听完惊道:“我只道六哥又打了胜仗,想不到其中如此曲折。你猜得不错,八妹遇到的,正是穆柯寨那伙子人,对方虽然没有告知姓名,但我若猜得不错,那胜过八妹的女孩儿,应正是穆家的小姐,想不到她如此年轻,竟然如此了得。”
孟良不由好奇,说道:“兄弟你就别掉哥哥胃口了,赶紧说说。”
杨廷路笑道:“左右无事,说说也好。八妹来此修行,乃是奉太君之命,磨练自己,这你也是知道的,不过就我从旁瞧来,她那说干就干的性子虽然淡漠不少,傲气却是半点不成减少。每日里也是练功多过听五爷谈经诵佛。前日清晨,我起身到她房前寻她,见房门闭锁,知道她必然又是在山前僻静处练功,便一路过去寻她。到得那里,果然见八妹手持□□,正一招一式在那儿耍弄杨家枪。常言道:拳不离口,这个曲不离手,不是我自夸,八妹那手杨家枪火候一日千里,不要说放眼天波府,就是拿到江湖上,恐怕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孟良笑道:“是了是了,想必这就是宗保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了。后来怎样?”
杨廷路笑道:“那是啊。我当时瞧得那个舒服啊,连过了多少时辰都不知道。眼看着日头渐渐起来,正要上前叫八妹一道吃饭去,却听一个清亮声音笑道:‘果然是好枪法,只是可惜了’,我吃了一惊,扭头望去,但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白衣女孩儿,衣饰华贵,肤色白皙,容颜清雅秀美,手握长笛,正自笑盈盈望着八妹。我素来警醒,便是与八妹在一道,也耳听四路眼观八方,绝不敢有丝毫放松,但那女孩儿何时站在那里的,我竟是半点也不知道。”
孟良素知杨廷路本事了得,耳力更是远胜常人,这时听他如此说,想象当时情景,果然叫人难以置信,忍不住道:“莫非这小姑娘竟是鬼不成?”杨廷路摇头道:“鬼哪有那小女娃儿生得漂亮,啧啧,咱们杨家的女子已个个都是美人,那六嫂更是京城一枝花,但你可知道,这小女娃儿美得更不像话,轻轻柔柔,竟像是五台山的云朵似的,偏生又跟六嫂似的,一身的大富大贵之相,叫人一见之下,差点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孟良听他说得邪乎,道:“我说兄弟,你说的真的假的,也不怕八妹知道了吃醋。”杨廷路笑嘻嘻说道:“你跟八妹说去,我才不怕呢,告诉你,方才那些话儿,有些还是八妹说的呢。”孟良知道斗嘴斗不过他,便道:“行了,后来呢?她们直接就交手了么?”
杨廷路道:“你当咱们杨家是江湖混混么,上去就动手啊?以八妹的性子,当然是先问对方姓甚名谁,客气场面一番啦,但就我从旁小心瞧去,八妹这人一向是面□□冷,心中火气欲大,那是一点就着。如今给一个小女孩儿说自己最得意的枪法如何如何,那还能不气。偏那小姑娘只是笑笑,轻声细语说自己游山玩水,贪看山色,因此多言了几句,让八妹不要放在心头。她不知八妹的脾气,如此说法只是越说越僵,当时便沉下脸说道:‘瞧姑娘似乎是有功夫的,莫非瞧不上我这手杨家枪么,不如也来耍耍,让小女子开开眼界。’
那女娃儿见八妹如此,才知她当真恼了,满脸歉意,摆摆手道:‘原来是天波杨府的将军,倒是失敬了,我最不爱与人动刀动枪,今日见杨将军风采斐然,枪法精妙,忍不住多言几句,望将军千万不要与我一般见识。’拱了拱手便要告辞。八妹心头火起,可不管什么风度不风度,枪尖一抖,如影随形便向那女娃儿扎去。我当时吃了一惊,虽知八妹虽然性子火爆,做事一向极有分寸,这时也忍不住担心,生怕那女娃儿只是嘴上功夫,其实娇滴滴半点功夫不会,哪知一闪念间,八妹那一枪竟已刺空。”
杨廷路说到这里,见孟良满脸不信之色,苦笑着道:“我绝不骗你,当时,我距离他们不过数步之遥,但那女娃儿如何躲过八妹那雷霆般的一枪,我竟是半点儿也没瞧出。八妹自己也是满脸惊讶之色,道:‘姑娘,你究竟是何人?’那女娃儿仍旧满脸笑容,说道:‘我不是已说过了么,我是来游山玩水瞧风景的,将军枪法高明,小女子佩服得紧。’转身又要走。我知杨八妹性子倔强之极,见那女娃儿并无恶意,正欲开口说和,八妹却急向我道:‘廷路,还不出手拦住她!’”孟良笑道:“听说老太君让八妹到五台山,就是为了炼炼她那份焦躁的性子,想不到还是这么火大。”杨廷路道:“可不是,我当时听得一呆,却丝毫不敢违逆八妹的意思,从旁一拦,两人一前一后将那女娃儿拦在当地。”
孟良心道:“要是让外人知道堂堂‘天波府双英’跟江湖混混似的夹击一小姑娘,这名儿传出去准能叫京城里的婆娘们笑上一年。”忍不住又问:“那后来怎样?”杨廷路道:“还能怎样,八妹卯足了劲要跟那女娃儿较劲,我心里虽不情愿,也只好跟着动手。也怪咱们在沙场上拼杀太多次数了,不知不觉,我那傻劲儿上来,更是全力施展本事,与八妹将那女娃儿团团围住,叫她上天无梯,下地无门,说来也是奇怪了,任我和八妹如何进招,那小女娃儿却只是好整以暇见招拆招,从未有反守为攻,逼迫我二人停手之意。我到此间才明白那小女娃儿实则功夫高出我们太多,只是不愿意与我们为难而已。
八妹心里却是另一番心思,将一杆枪使得发了,阳光之下但见寒光点点,招招都是向那女娃儿要害攻去。又过了一忽儿,却听远远传来一个男子声音:‘小姐,你在这里么?’,那女娃儿在打斗之中竟然开口说话:‘我在这儿呢,常大哥,你等我一会儿。’”孟良听到此处当真是吃惊不小,须知江湖中人与人比斗,虽是招式拳脚比拼,但最后无不以内力真气为后盾,而人身五窍之中,以口为阴阳二气出入之所,在比斗之中稍不留心一张口,阴阳二气出入加速,便会轻则内息大乱,走火入魔,重则僵瘫而死,若非杨廷路亲眼所见,孟良当真难以置信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娃儿竟有如此本事。
杨廷路苦笑道:“你也明白了吧,这小女娃儿的功夫,必要说我们,就是放眼江湖,相信也罕有敌手。我们如此为难人家,人家也不成恼我们,我当时便觉过分,本想赶紧开口劝八妹立即罢手算了,但一转脸瞧见八妹神色,却似乎另有算盘,自己从不违拗她意思,这时更不好多言,只是如往日一般与她左右夹击,那女娃儿却忽然跳出战团,笑向八妹拱手说道:‘将军,今日就打到这里好么,小女子实有要事要办。’再看八妹时,非但不似方才那般火急火燎非跟人家打个你死我活不可,竟似与那女娃儿还有些惺惺相惜之意。我只道她这时心气已然平定,正要说话,八妹却又说道:‘不成,除非你答应我一事,我才放你走。’
我当时那个着急啊,心说咱们纠缠了人家这么久,人家能答应你才怪,但那女孩儿也不知是性子好,还是瞧出八妹心思,只是满脸堆笑,娇声说道:‘请将军示下。’八妹眼见得计,面上虽然淡漠,那眼睛里却光灿灿如电闪雷鸣一般。
我瞧得害怕,正想劝她,那姑奶奶却将□□在地上一插,道:‘武艺上姑娘远胜于我,我已是心服口服,如今我想与姑娘比斗阵法,如何?’,那女娃儿甚是好奇,思量一阵微微一笑道:‘也好。只是就咱俩,怎么比呢?’八妹一笑,从怀里取出许多银针,将银针分成两份,一份交与那女娃儿,道:‘咱们便以银针为兵,斗斗阵法’,说话之间随手将一把银针向地上一撒;八妹这手撒豆成兵的暗器功夫不但天波府独一份儿,就是放眼江湖,相信也少有敌手,但见那根根银针犹如预先排列好一般树立插入地上,端端正正摆出一幅‘六出冰花阵’来,听八妹说这阵法传自唐代名将李靖李药师,她自幼熟极而流,最有心得,这时使将出来,那
自是不打赢绝不罢手之意。
谁知那女孩儿懂的东西也真多,凝神瞧了一会儿,脱口笑道:‘李药师的‘六出冰花阵’,好。’但见她长袖一卷,犹如流云一般,一把银针在八妹所摆阵势对面撒出,竟然也是‘六出冰花阵’,据八妹后来说道,那女孩儿极为聪明,一眼便瞧出自己这六出冰花阵比之李卫公当年所传阵法变化更为精妙,若以寻常阵法与自己对敌,只是落败而已,是以也用‘六出冰花阵’与八妹对阵。”
“那他们这回打了多久。”孟良道。
“约莫小半个时辰吧。”杨廷路沉思答道,“哥哥你最清楚,我虽然近年读了些书,却不比宗保那书呆子,于兵法战争之类,那是它识得我,我不识得它。若非两位姑娘均是美若天仙,那半个时辰我可就要大呼烦恼啦。”孟良忍不住笑道:“哥哥猜,兄弟你想必是站在一旁猛瞧八妹那丫头吧。”杨廷路被孟良揶揄惯了,也不以为意,笑道:“那是。还有那小女娃儿,人漂亮不说,那一身功夫打得,跟跳舞似的,我可也没少饱眼福。嘻嘻。”
孟良道:“好啊,你也不怕我告诉八妹去。”杨廷路道:“哥哥你少装蒜了啊,当初不知是谁在京城瞪着人家飘香院里的姑娘猛流口水,恨不能将嘴巴贴到人家肚脐眼上去。”孟良给他说得脸上一红,道:“那还不是都怪宗保那死小子,大过节哪里不好耍,偏偏拉着我们兄弟俩往窑子里耍,回来却害我们俩被二嫂一顿臭骂,说我们带坏了小孩子。”
杨廷路哈哈一笑:“宗保这孩子性子古怪,这等事情,也只有他做得出。”还要再说,忽听一人轻笑道:“好啊,你们两个,背着我在这里偷偷的吃酒,看我不告诉五哥去。”孟良回头,只见一个女子身穿绿衫儿,含笑凝望他二人。这女子不过十八九岁年纪,身量婀娜苗条,容貌娇美端丽,虽然含笑,神情间却总有几分拒人千里之意,正是八妹。
孟良笑嘻嘻道:“好长日子不见,八妹你可是越来越漂亮啦,还不赶紧找个婆家,某人可是已经等得脖子都长了,当心有一日他不耐烦,学五爷剃光了头发出家当和尚去,那你到时候可就乖乖了不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