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桂英远远望见那人身法,又惊又喜,暗想:“爹爹怎么来了?”眼见卢胖子呆了一阵,似乎若有所悟,一路浩浩荡荡又快步而去,心中一动,正欲暗中跟随,但转念一想:“爹爹忽然在此地出现,其中大有蹊跷,我可不能莽撞了。”从梨树后四下探头一望,见无人监视,便悄悄退到不远处的围墙边,提气一跃,一路出了七星楼,径奔客栈而去。
到了客栈前,果然阿贵走过来道:“小姐,寨主在里面等你。”穆桂英点一点头,欢喜得脚步飘飘然,一路快步入内,老远便听见一个男子声音道:“我又不会吃了你,你怕个什么劲。”其中夹杂着女子哭泣之声,却是宋青。穆桂英心中暗笑:“多日不见,爹爹还是这般咋咋呼呼的,也难怪那小姑娘害怕。”一面想一面走进客房时,只见一人迎面扑了过来,惊叫:“姐姐!”在她身后,是个身穿黑袍的高大男子,剑眉星目,黑须垂胸,满脸无奈摊了摊手,说道:“桂英,你这朋友像个刺猬一般,碰也碰不得,一路扎手得紧。”
穆桂英数月不见父亲,这时见他风采依然,心中欢喜无极,却道:“谁让你老是神出鬼没,人家小姑娘又不懂武功,当然害怕啦。”一面柔声安慰宋青道:“你别怕,他不是坏人。”宋青惊魂未定,瞪大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在穆桂英父女之间来回搜寻了一阵,说道:“可是他刚才不分青红皂白抓着我一路飞跑不说,还对我动手动脚!”穆鸿举听见这话,一张脸涨得彤红如血,胡子一翘道:“小丫头,你说话可得凭良心,我对你动手动脚,我......”见女儿盯住自己,秀美动人的面容里露出促狭之色,忙将要出口的脏话全都吞到肚子里。
穆桂英强忍笑意,拍了拍宋青的手臂,笑道:“你陡然间被他抓着一路飞跑,心里害怕,正想叫出来,却又被他在你身上一摸,然后就像变戏法一样,你开不了口,动弹不得,是不是这样?”宋青听得连连点头,道:“姐姐你真是神仙,就好像看见了一样。”瞥见那长胡子大叔冲自己怒目相向,忙向穆桂英身旁一缩。穆桂英笑说道:“我不是神仙,来来,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位怪大叔真的不是坏人,他是我的爹爹。”宋青呀了一声,一双眸子又在他们父女之间转了几转,恍然大悟似的说道:“怪不得你们都会法术,原来你们是父女。”穆鸿举眉毛一挺,不满道:“什么话,不会法术我们也是父女!”穆桂英笑道:“是,是,爹爹,你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连哄带推,将父亲推出房去。
回转头来,向宋青道:“你身上有没有怎样,方才见你被打,我担心死了。”一面说,一面满脸关切地查看宋青身上是否有伤。宋青出生兄弟姊妹众多的小门小户,父母关爱稀薄,进入七星楼做奴仆之后每日小心翼翼,犹恐动辄得咎,她个性恬淡随和,只道世事如此,对一切全都逆来顺受,却不想今日机缘巧合之下,竟得到一个陌生女孩如此诚心相交,将自己生死祸福挂在心头,一时之间不由心潮澎湃,好一阵才轻声问道:“姐姐,你干么对我这么好?”穆桂英失笑道:“那是因为凑巧见到你在哭,不忍心呀。”宋青见她一笑之间温婉慈爱,心中感动,幽幽说道:“姐姐,你人真好。”
穆桂英笑了笑,确定她确实并无大碍,牵了她的手走到床边坐了,又说道:“今日他们那样打你,七星楼你是回不去了,你家可有什么人,一会子我让他们送你回家。”见宋青神色迟疑,又说道:“若你不想回去,也可以在这里住下,这家客栈虽然不大,但铺子上的伙计个个都是热心肠,绝不会欺负你。”宋青目光闪动,面露笑容道:“姐姐,你人真好。”穆桂英见她总算平复下来,笑道:“别这么说,来,我带你去见张嫂,让她给你张罗一下。”牵了宋青的手,一路走出房门,向后厨房走去。行到后院,却听两个人站在树荫下说话。一个声音道:“像是你小孩子家鬼故事听多了做噩梦,哪有这样的事!”声音温和平稳,正是厨娘张嫂。另一个却是个小孩子的声音:“真的,娘,我没骗你。”
穆桂英不欲听人墙角,高声道:“张嫂。”说话之间,一个妇人答应一声,从树荫走出。她见是大小姐,又惊又喜,道:“大小姐,好些日子不见,方才听阿贵说你一来就出去了,还想着这回能不能见到呢。”穆桂英温言笑道:“是有些事做,所以出去了一会儿。”正要再说,却听一个稚气的童声叫道:“穆姐姐,你来啦!”伴着这声穆姐姐,一个垂髫小童蹦跳着走了出来。
穆桂英见他身板结实,脸蛋雪白,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笑道:“是虎头么,又长高长壮啦,像个小男子汉。”那小童得她称赞,小脸微红,笑道:“穆姐姐,你怎么老不来看我,怪想你的,小花姐姐呢?”穆桂英听见小花二字,面色一白,强笑道:“她有别的事做。”虎头正是喜乐无涯,不知忧愁的年纪,如何知道穆桂英心中悲苦,信以为真,笑道:“这样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穆桂英身旁的女孩儿,又问:“穆姐姐,这位姐姐又是谁?”张嫂在旁见穆桂英面色不是很好,忙道:“你这孩子,穆姐姐好容易才来一次,你怎么只管问个没完。”
穆桂英回过神来,笑道:“不碍事。”向宋青道:“宋青,这是张嫂,那是虎头,张嫂的儿子,客栈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张嫂在张罗搭理,你若愿意,便跟着张嫂做事吧,她厨艺极好,你也可以学学。”宋青点点头,怯怯叫了声:“张嫂。”张嫂见她身子薄弱,容貌清秀,笑说道:“大小姐放心,我不会亏待她的。”穆桂英点点头,道:“你跟张嫂去吧,她会照顾你的。”宋青点点头,又想她望了一眼,这才跟着张嫂去了。
穆桂英办妥此事,正想回身去见父亲,却见虎头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笑道:“你怎么不跟你妈妈去,啊,又想姐姐陪你玩儿,是不是?可是我真的有事要做。”虎头扬起脸孔,专注地望着穆桂英的眼睛,道:“姐姐,我有事想跟你说,可是又怕你不相信。”穆桂英见他如此郑重,弯下身来,笑说道:“虎头,是什么事,你说来听听。”虎头道:“就在好几天前,瓜爷爷和常大哥先后来到咱们客栈,说你跟小花姐姐也会到,可是等了两天都不见人,常大哥很着急,然后有一天瓜爷爷说,你们肯定出事了,常大哥很着急,便走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可是奇怪的是,昨晚我去茅房,经过瓜爷爷的房间,听见他大叫了一声常兄弟,声音好可怕,像是见到鬼似的,害得我差点尿裤子。我怕瓜爷爷出了什么意外,便走上去拍门叫他,谁知脚下忽然一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再次醒来,却好端端的躺在床上。刚才我把这件事跟妈妈说,她说一准是我做恶梦了,因为一整晚她都睡在我身边,没见我起夜过。”
虎头说到这里,满脸困惑道:“姐姐,你说,我真是在做梦么?”穆桂英神色凝重,静默一阵,望向虎头道:“虎头,你答应姐姐一件事,好么?”虎头见她忽然没了笑容,怔道:“什么事呀,姐姐,你说吧。”穆桂英道:“姐姐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只是你不要再跟别人提了,对阿贵哥哥他们也不可以提,知道了么?”虎头见说,点头道:“好。”穆桂英望见虎头清澈见底的眸子,忽然又笑道:“男子汉说话算话,咱们拉钩。”虎头道:“是,男子汉说话算话。”郑重伸出小手,与穆桂英拉钩定盟。
定完盟约,穆桂英又道:“虎头,你是男子汉,希望你还答应姐姐一件事。”虎头挺起胸脯,扬起脸来,说道:“姐姐你说吧,一百件,一千件,我都答应。”穆桂英一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是男子汉光有勇气是不够的,还应该冷静,要想一想,自己的做法是不是全对,是不是还有更好的办法,你明白吗?”见虎头懵懵懂懂,便接道:“比如你方才说的事,如果你没有去着急去拍门,而是想想其他的方法,先看清楚地下,你会滑倒吗?”虎头见她说得有理,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笑道:“对啊,好吧,我以后一定会冷静。”穆桂英温言道:“很好,姐姐要去见我爹爹了,一会子有空再陪你玩,好不好?”虎头见她要走,小脸满是失望,道:“一会子是什么时候?”穆桂英扑哧笑道:“一会子,就是吃过晚饭之后,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快去帮你娘干活去,坏小子,就知道玩儿么?”伸手假作要打,虎头嘻嘻笑着逃开了。
穆桂英站起身来,望了望天空,默然回转头去,到前面去寻父亲。伙计阿福道:“寨主在小姐旁边的客房里等着你呢。”穆桂英点头不语,一路径望客房走去。未至房前,听见里面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将军!”啪地一声轻响,似有木头敲击桌子。紧跟着便听见一人叫道:“不算不算,我要重来!”不用推门进去,穆桂英已听出是爹爹与穆瓜在房中下棋,穆瓜叔叔赢了,爹爹又在那里大呼小叫的耍赖。穆桂英正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当进去,却忽然听见半空里传来一阵极细的怪啸,她普一转身,便听叮地一声,却是一支利箭,插在门柱上,箭上拴着一根布条。
她还未回过神,便又听见脚步声响,穆鸿举与穆瓜快步奔出,惊叫:“出了什么事?”穆桂英面色煞白,强笑道:“有人射进一支箭来。”穆瓜道:“哦,什么人竟然如此大胆!”一面说一面将那利箭拔下,取过布条看了一眼,面色凝重交给穆鸿举。穆鸿举举起一望,只见布条上写着一行字道:“穆鸿举大兄如晤,得悉尊兄大驾前来,小弟不胜欢喜,今夜三更时分,聊备薄酒于醉仙楼头,愿与尊兄共谋一醉。”末尾署名乃是卓不凡三字。
穆鸿举看完布条,笑道:“消息传得好快啊,想不到我到大名府凳子还没坐热,就有人给我接风洗尘来了。”穆瓜道:“老爷,姓卓的小子分明不安好心。”穆鸿举道:“怕什么。”一扫眼见穆桂英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好奇道:“桂英,你在想什么?”不等穆桂英回答,自顾自道:“我知道啦,你一定是怕你老子打不过姓卓的,所以为我担心,是不是?说真的,要是只是拼功力单打独斗,我跟卓老头大家半径八两,我赢不过他,他也赢不过我,可是如果加上你们鬼谷派那些弯弯绕的东西,爹爹可就不是对手了。不过我一点都不担心,因为有乖女儿你在,嘿嘿,今晚陪爹爹去打架怎么样,咱们父女齐心,凑揍那老小子一顿。”一面说,一面向穆瓜道:“瓜老头,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叫张嫂给我弄点吃的来,还有我吩咐你的事情,赶紧去办!”一面说,一面将大手一挥。穆瓜道:“是!”抱拳去了。
穆鸿举回过身来,见女儿一双眼睛兀自凝望着穆瓜离去的背影,笑道:“桂英,这么久不见,也不见你叫爹爹,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穆桂英回过神,望着穆鸿举神采飞扬的面容,心中犹然生出孺慕之情,却只轻轻笑道:“那还不是你宠坏的,爹爹。”走上前去,靠在父亲怀中。穆鸿举轻轻揽住她,笑道:“这么大人了,还这么孩子气。”停了停,忽又轻声道:“你在怀疑瓜老头一些事,是不是?”穆桂英一怔,扬起脸来望着父亲,只见他原本张狂豪放的面容上露出沉静无比的神色,向自己微笑道:“做大事的人,是不应该将心底的喜怒哀乐,写在脸上的。”
穆桂英听得一呆,她素知爹爹看似狂放不羁,其实心细如尘,却不想城府之深,竟至于斯,一时之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穆鸿举却似看穿了女儿心思,笑了笑,道:“你随我来。”带着她走进客房,从桌子上将棋子全都扫落,拿起棋盘,走到房间一角,忽然将棋盘往梁柱上一抛,但听得砰地一声轻响,那棋盘一角竟卡在梁柱的凹槽内。紧跟着但听得咔嚓嚓几声,房中地面上放的桌子忽然落将下去,露出一条石阶隧道来。穆鸿举向女儿点点头,率先走下去,找到一个火把点燃,然后叫道:“桂英你下来。”穆桂英怔了怔,她从未想过,小小一间客房内,竟隐藏着如此精妙的机关,忙快步下了石阶隧道,跟着父亲一路前行。
那石阶隧道不过二十来步便到了尽头。在隧道尽头处,又是一条极迂回的通道,走不数步便要打个转折,然后再前行。黑乎乎的通道里也没有光,只靠父亲手里的火把照亮两人。穆桂英一面走一面望着父亲高大的身影,心知今日又将有些秘密,会在自己面前揭晓,心中又是恐惧,又是期待,很盼望父亲能给自己说些什么,然而父亲除了叫自己跟着他走之外,竟是一言不发,只是走一阵便要到石壁上掏摸一阵,隐隐约约,似乎能看见那石壁附近放置着一些铜兽石人之类的物事,阴森森好不怕人。
过了好一阵,父亲忽然停下脚步,向前方指道:“你瞧。”穆桂英举目望去,只见通道尽头,透出方形的光亮来。
两人走到近处,才知那亮光乃是从一道石门透出。穆鸿举道:“进去吧,这里没有机关了。”穆桂英这才悚然道:“方才那条通道?”火光之下,但见穆鸿举面露得色,笑道:“你猜的不错,那条通道迂回曲折,机关密布,寻常人不得其法,寸步难行。”穆桂英道:“原来如此。”缓缓走进石门,却原来是一个圆形石室,周遭浑圆一体,也不知是什么建造的,地板却是方方正正数十块方形黑石板拼合。
在那石室中央,立有一张石桌,正对石门,则是一扇十六开的屏风,屏风前陈列着两只极古老的青铜烛台,烛火摇红,照映着烛台正中放置的大铁盒,在那铁盒后面,还悬挂着一张画像,画像上所画的乃是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子,手持木杖,面带微笑,虽然满脸风霜,然后神色轻松,似乎千难万险,都能凭借双手迎刃而解一般。
穆鸿举将火把熄灭,走到那画像前,恭敬行了一礼,转向女儿,道:“桂英,你也来行礼。”穆桂英不明所以,但心知爹爹此举必然大有深意,走到画像前,也恭敬行了一礼。穆鸿举道:“你心里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要你向他行礼,那是因为,他是你爹爹的祖师爷。”穆桂英道:“原来爹爹你竟然是墨家的弟子么?”穆鸿举愕然道:“你如何知道的?”穆桂英道:“这画上的男子身穿褐衣,手持木杖,那是战国时代地位卑贱者的装束,然而双目炯炯,大有心雄万夫之势,放眼战国时代,身为贱民而心雄万夫者,非墨子莫属。此外,这间石石室,法天圆地方之象,又以为大小一致的黑色石板为地基,所隐喻的,相信应该是墨家学说里面的敬天命,以及尚同兼爱等思想,再加上门外那精妙细致的机关,以及爹爹说自己是画上人的后辈,若我还猜不到,那这几年的书,岂不白读了么?只是爹爹你藏得真严,若你不说,我是无论如何想不到的。”
穆鸿举哈哈大笑,道:“真不愧是我穆鸿举的女儿,果然聪明。”
穆桂英笑道:“你就别夸我了,对了,爹爹,你带我来这儿,究竟是何用意?”穆鸿举张了张女儿的面容,笑道:“你还真性急,跟你老子一个德行,嘿嘿,还是让我先卖个关子,你先告诉爹爹,你在怀疑些什么?还有,你似乎受过很重的内伤,究竟是怎么回事?”
穆桂英愕然道:“爹爹,原来你一早就都看出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