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你有没有想要保护的东西?”
很久以前,仿佛有人这样问她。那个时候九岁的女孩忽闪着大眼睛,看着问话的父亲,没有回答。
父亲艰难地咳嗽着说:“阿青,我知道你很懂事。你会好好照顾阿白和阿难的,是不是?”
父亲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她听着那句话,忽然觉得他就要死去。父亲声音微弱地问她:“是不是?”
她看着父亲,始终没有说出那个字。父亲郁郁的目光在她眼中放大成为赤色的、没有温度的火,炙烤着她,是她多少年来的梦魇。
那夜,父亲死了。
洛家的独子洛秋生孤独地死在一个月夜里。那日洛雍容和李红玉送韩玉瞳回府探亲,带上了洛白和韩难,府中除了下人就只剩下他和他的九岁女儿。据说他是平静地死去的。没有人知道这个曾令洛阳少女痴迷的男子临终前想到了什么。只有洛家墓园中那一块属于他的墓碑前,长年供着一枝新开的花,春兰夏荷秋菊冬梅,终年不断。
只有她知道。
那夜,父亲从病榻上爬起,一路跌撞着到了庭中。她被响声惊醒,去看时,父亲已摇摇晃晃地架着梯子爬上了屋顶,蓝色的月光下他的身体单薄有如苇草。她惊恐地叫了一声,他回头来看,没有站好,就从屋顶上跌了下来。
血流了一地。她晕厥前最后的记忆里,父亲抬起了血红的手伸向天上明月,轻声地叫:“玉。”
青衣的女子站在黑暗中,看着这一切,想:“我在做梦。”
一个梦境结束的时候,另一片朦胧的光亮起来。
雪碎。血坠。
飞雪纷纷碎去的时候,那个紫衣人的剑尖上有血滴下。她张开双臂将重伤和失神的两个弟弟护在身后,父亲的那句话无比清晰地在脑中炸响:“你有没有要保护的东西?”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在冰冷的雪里:“你要人不是么?我跟你走!”
是梦。她告诉自己。这许多年来夜夜想起,从不曾忘记。
冰凉的青石枕上,名叫洛青的女子猛然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双灰眸。
“你醒了。”
南宫藏抽出被她紧紧捉住的手:“望月了。”
她看着自己的手愣了一下:“我知道。”
长长的走廊,洛青跟在南宫藏身后走着,黑暗中她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感觉得到那个人仍在她前方,心中便不会有惧怕。即使她真正的恐惧正一点一点地浮现。
忽然南宫藏停了下来,挥袖的动作带动了空气,她感到拂面的风。身前沉重的石门缓缓开启。火把照亮的地厅,一个蓝色的池。火光映在南宫藏灰色的瞳孔中,是两朵朦胧的火焰。
他挥袖,厅顶向两边缓缓移开露出一个圆洞,满月的光辉从中洒下,照着蓝色的池水。
洛青默默解开衣裙,走进池水。忽然间满池的水开始沸腾,如有生命的物体般,漫上她□□的身体,每漫一寸,她的脸上便多一分扭曲的痛楚。女子的身体渐渐变得惨白,月华中,无数血色的光晕从她身上升起。
衣袖振动,厅顶轰然关闭,那一缕未及逃逸的月光便被震落,每一丝都包裹住了一朵光晕,徐徐落进池中,于是池水变成血红。女子苍白地走上地面,倒下的瞬间,一双手臂接住了她。
南宫藏抱着昏迷的洛青走过那些曲折的回廊。怀中女子痛楚地蹙紧了眉。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能清楚看到她的面孔,绝似他祖父珍爱的那张画中的人。那日正是因了初见她的震撼,他莫名其妙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多年后,他仍不知道,自己是否后悔。
“一重山,二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很小的时候,他听着母亲低低地唱这支小令,声音里有一丝他不明白的哀伤和叹惋。母亲的脸即使在她最憔悴的日子里,依然明丽如玉。他默默地看着母亲看不见东西的眼睛,即使光映在那双眼里,也不会投出他的身影。
“藏,枫叶是什么样子的呢?”
母亲总是这样问他,眼睛空洞而迷茫。他无数次地向她描绘枫叶的样子,但她总是再次茫然地问:“藏,什么是颜色?”
于是他哑口无言。
母亲只活了二十八岁。他十岁的时候,她死了。那个时候父亲偏爱莫姬,他因顶撞而被关起,没有人去看她,她的尸体在她的房里放了一个月才被发现。时值盛夏,当他终于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美丽已荡然无存。而她的眼睛,竟然没有闭上。
那双空洞的眸子漠然望着天空,里面空无一物。
他看着她的尸体被推进不见天日的墓穴,心底有个声音在拼命地喊,身体却冰冷得无法动弹。
母亲死后不过半年,父亲也死了。裴让告诉他,父亲是中毒死的,他不信,有什么毒能伤害父亲?那夜莫姬说要给他看世间最美的花,看完他就倒了下去,莫姬和莫杰的笑声像雷声一样在耳中隆隆响过,身体无法制止地冰冷下去,冷成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他们悲伤地对门人说:少主是悲伤过度啊。他们当着三千门人把他推进了墓穴。
再次看到裴让的时候,他对他说:“谢谢。”是他告诉他那种毒叫做冥花,是他给了他让眼睛暂时失明和假死的药,以瞒过莫家兄妹。阳光下他的白发如此耀眼,灰色的瞳孔里不再有他的年龄应有的天真。十五岁的紫衣少年抱住他十岁的好朋友,忍不住地呜咽。
他躲在只有历代门主才知道的地宫里,没有洛家血脉的帮助,他不惜毁坏自己的身体,逼自己用两年的时间练成神灭。裴让假意投效莫杰,暗地里却着急了仍忠于南宫的门人及四神中的青阳和朱明。他在地宫中化血练着神灭,不饮不食,眼神一日冷似一日。
终于等到那一夜,地宫大开。
十五夜,月明。忽然刮起了一阵寒风,七月的酷暑瞬间变得清冷。正在歌台上饮宴的莫氏兄妹同时打了个寒颤。待得天空飘起雪花,他们的心底也有了寒意。
黑夜里,一个白色的人影漫步走来,白色的皮帽下一双灰色的眼眸冷于冰雪,风吹起白色的雪花在他白色的长发上纷扬。
“南宫藏!”
那个曾是他父亲姬妾,却与兄长私通,害死了他父亲的女人尖声叫着“他没死”,连滚带爬地摔到了地下。而那个作为四神之一的玄冥,曾对他父亲宣誓效忠,却污辱了他母亲又将她勒死,并与自己的嫡亲妹妹乱伦的男人,仍不动如山地站立。
而与他对视的十二岁少年冰冷的灰色眼眸中,并没有任何的感情:厌恶、鄙视,或是憎恨。
一声长啸。不一刻,五百死士从四面八方出现,将少年团团围住,每一个人都双手结印,运起了同归于尽的“魂灭”第七层,少年的四周顿时变成绿光的海洋。这样的攻击,即使是流着奇妙血液的南宫后人也是要灰飞烟灭的吧。
“死吧。”
男子的唇角扬起,带着一丝残酷的笑。少年猛然想起母亲腐坏的脸上那一双不肯闭上的眼睛。被夺去爱情的盲眼女子的歌声轻轻飘荡在他耳中,是他童年雨后天空上最美的彩虹。
“一重山,二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他在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的绿色光芒中闭着眼漫声唱道:“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潮水即将淹没那小小身影的前一刻,少年猛然睁开了眼。
一点白色的光自绿色潮水中亮起,猛然扩大成巨大的光圈。那光压过了绿色潮水,亮过了天上月光。
白光消散时,五百死士已灰飞烟灭。雪中站立的,依然是那一个白色的身影。
“神灭……”
男子的眼睛中终于有了恐惧,而风雪中传来的冰冷的怒意让他无法动弹。少年渐渐走近,雪上竟然没有留下一个脚印。他再次发出了啸声想要召集其余的门人,但这一次却无人回应。他慌乱地四下张望,却看到一个人头滚落在雪上,那张死人的面孔扭曲变形,他却认得,是四神中的西颢。
不知何时,一个紫色的人影已站在少年身旁,那人右手提剑,剑尖兀自滴血,落在雪上宛如点点红梅。
“阿藏,西颢已死,青阳和朱明正带了南方一部收服西方一部,其余不服的门人已被处死。”
少年仍是冰冷的神色。裴让朝他凝视一眼,便明白了他的心思,于是还剑入鞘,提起地上的头颅,轻轻跃开。
雪仍不断落下,少年的眼睛并不是看着歌台上的两人,而是恍惚的望着某个遥远的所在。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意如此浓烈,让他身旁三丈的雪都冻成了冰。
突然间少年动了起来,铮的一声,裴让的剑被他拔出,歌台离他明明有数丈之遥,但只在眨眼间那两人已看到了近在眼前的白色狐裘。女子战栗地仰头,只见少年清秀的面孔居高临下地俯视,一双眼眸中若有火焰燃烧,赤色,熊熊。
“神、神灭……”
想到五百死士在白光中消失的可怕情景,女子一张面孔惨白得如死人一般。但少年看着她说:“你不配。”
“为我父亲。”
莫杰没有来得及阻挡,于是女子的惨叫回荡在空旷的雪幕里。一瞬间,剑光亮了又灭,那个女子的身体变成了两段。她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有泪水滚滚而下,从腰断开的另一半身体汩汩地流血,断口的肌肉兀自抽搐。
莫杰看着妹妹在血泊中挣扎,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然。他看着那个将莫姬腰斩的少年冰雪一样的面孔,竟也忍不住地颤抖。
“为我母亲。”
剑光闪处,莫杰只来得及招架了一下,右手便落在雪里,接着是左手,还有左脚、右脚,左腿和右腿。血流如注。
少年垂剑而立,眼帘微微颤动。
白光冲天而起,照亮了夜空,暗下来时,男子的身体已变成了三段,惨叫声传出很远,雪地已几乎被完全染红。
剑静静落下,少年一张面孔因强烈的恨意而扭曲。他握紧拳头,指甲掐破了手心,血一滴一滴地落进雪里。他垂首,月光静静洒在他单薄的肩头。
“母亲,”他轻声说,“我还是杀人了。”
忽然,一滴冰凉的泪从他脸上划过,落进红色的雪中。
忽然有人走近,伸手将少年抱在怀里。紫色的袖子抬起,裴让摸摸他的小朋友的头,说:“没事了。”
有眼泪滴到他的衣服上,他装作没有看见。
少年的眼睛茫然四顾。远处,那两个夺走了他所有幸福的人已在莫大的痛苦中死去。地上的雪渐渐化成红色的水。两年来仿佛无穷无尽的黑暗里他让自己变得如成人般冷酷。但无论如何,他只有十二岁。突然间所有的委屈、伤心和痛苦都涌上心头,十二岁的鬼门继承人趴在裴让的肩头,失声痛哭。
鬼门之主静静站在血红的池水中,无数血色的光晕从池中生起,又不断被他吸入体内。池水变蓝的时候,南宫藏苍白的身体有了一丝血色。
他十岁上便练神灭,因年龄太小又没有洛家之血相助,身体几近摧毁。而近年得洛青之血,他才得以延续性命。化血池每月一次从她身上抽出血再转入他体内,每转一次,他们之间的牵绊就深了一分。初见她时他惊觉她与祖父珍藏的画像十分相似,随年岁渐长,他终于明白,画中女子便是她的奶奶,当年的武林第一美女,洛雍容。只是他见到的那个女人已白发如霜,不复当年的风华。
后来裴让陆续告诉了他一些事,他才明白,原来晁家早在数十年前已归入鬼门,原来当年祖父偶见洛雍容的画像,便惊叹于她的美貌而不能自拔。他无法行走于阳光之下,自认非洛雍容之良配,便命作为晁家后人的大护法到洛家去入赘。洛府喜宴那晚,祖父藏身树上,远远望见了洛雍容,凤冠霞披下那少女的容颜像梦一样渺远。大护法与祖父亲如手足,祖父以为,这样就如同自己娶了洛雍容一般。但最后他终于还是开始怨恨:洛雍容的丈夫叫做晁胥,而这个人不是他。他只是稍微动了手脚,让洛雍容偶然发现了她丈夫的真实身份。她生来骄傲,发怒的时候也绝不掩饰,只是对着大护法,将一张长弓拉得满月一般。箭离弦而去,将并不躲闪的大护法钉在了墙上。而大护法对她说:“我不恨你。”就此断气。
那时还是不解的南宫藏问裴让:“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大护法,就是我爷爷。”
原来当年大护法被射中后并没有死,而是运起“魂灭”中的胎息之法保住了性命。待得瞒过了所有人,才破棺而出回了鬼门。祖父一见他便羞愧欲死,从此不敢逆他之意。大护法再也没有娶妻,在门人中收了一名少年做义子,那便是裴让的父亲。半年之后,大护法推荐义子接管己职,自己于次日无疾而终。
“父亲说,爷爷是个很好的人。”裴让的眼睛里有一丝光彩,“他一生唯一尊敬的人,就是爷爷。”
沉默了一会,南宫藏说:“对不起。”
“别说这个。”裴让的嘴角微微勾起,这个紫衣少年的声音比少女还要动听,“我想,爷爷一定也是在第一次见到你祖父的时候,就发誓要一生保护他了吧。”
很多年以前,当南宫藏的父亲把裴让从一众少年门人中选出,作为南宫藏的护卫时,他并没有想到,这个紫衣的少年会在多年以后为了他的儿子而死。他只是对他的儿子说:“阿藏,这是大护法的儿子,裴让。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护卫。”
少年朝全身都裹在白裘里的小孩伸出手说:“阿藏?”
小孩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少年的手。
是错觉么?这个少年的手,比梦中的阳光还要温暖。
穿好衣服,南宫藏把左右手互握了一下。虽然已可在白昼下行走,但这些年来他的血液始终冰冷,双手更是冷得如同冰雪。
“那种东西……”
于是记忆中那张少年的微笑的脸被更深地藏起,鬼门之主的眼神里有一丝悲哀。他飘然离去的白色身影后,火把一一熄灭。
是这样在阳光下走着的日子并不如想象中美好么?谁又会真的在意一个死神一样的人在想什么。自幼时起他就习惯了把一切情绪藏在心底,因为父亲不曾问起,母亲不曾问起。而裴让……裴让只是温暖地笑着。他并不认为阳光能够真正驱散黑暗,假如眼睛和心都早已习惯。自他双手染血的那一刻起,沉沦已无可避免。他在无数个夜里,在孤身一人陷入血海的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流下额头。他拼命地想回忆起曾有过的好梦,但从未成功,只记得他的脚下是漆黑的深渊,他问:什么是万劫不复?而风呼啸而过,卷走了一切可能的回答。
南宫藏走过洛青门前,脚步轻得谁也听不见。他知道自己正如多年前爱上洛雍容的爷爷一样陷入了一个梦境。梦里面他和洛青牵手走着,四周空无一人,而前路没有尽头。如果这个梦长得无穷无尽,那么他是应该让它继续,还是结束?
南宫藏灰色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感情。
洛阳韩府。
鸽子轻盈地在天空中划过优美的曲线,带着一声鸣叫落在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上。
那人从鸽子脚上绑着的白玉管里取出一小片丝帛,迎风一抖,上面就出现了一个字:“归。”
那人有瞬间的迟疑。片刻,戴着黑手套的手轻抚过白玉管上殷红如血的一个“鬼”字。
风吹起那人的黑色面纱,面纱下,一双纯黑的瞳孔无悲无喜。
洛府。
洛雍容拿着一纸信笺默默站立。她仰首,天空依然如多年前那样湛蓝,而这个家里的人,大都不在了。
红衣的女子看着她的婆婆,这个当年名动天下的女人,这许多年来,她从不曾得知她真正的心意。为何让孙女入鬼门,又为何执意让两个孙儿发下血誓后,离家数年学艺,只为在十余年后杀入鬼门?只是为了不能容忍么?那将是多么大的代价,而她并不认为值得。纵是良辰美景又如何?那个同游的人已经不在了。风浪来的时候,人命比纸还要浅薄。既然一切不能重来,那么就此打住好吗?她已不想再失去什么。
“红玉,你去助他们吧。”
她从洛雍容手中接过那张纸,上面韩难的字草草而就:“冥花种成了。我们去救姐姐。”
“是不是全天下也只有我们家的人知道,鬼门就在北邙山上?”疾驰中,韩难抽空问道。
洛白没有回答。
他种下的十粒冥花籽终于有一粒在昨日变成了蓝色。他看着它想了又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见到洛青时该说什么话。那一刻他全然忘了在见到她之前他得击倒多少的人,也忘了自己可能无法活着见到她,心中只有一股儿时的柔情缭绕不去。
你好么?
洛白在心里轻轻地说,若是她不好,那又如何?
风掠过耳边,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姐姐……”
火把高挂,宽阔的地下宫殿里,三千门人立于大殿之上,殿前的高台上,南宫藏高高站立。他从左到右缓缓扫视静立的门人。
然后他说:“从此刻起,天下不再有鬼门。你们都离开罢。”
大殿中一片死寂。火焰爆起噼啪的火星。三千门人面面相觑。
“为什么?”
人群中终于有人发问,年轻的声音中有一丝困惑,“为什么要我们离开?”
“为什么?”南宫藏道,“你不愿走么?”
鬼门之主转身离开,白色的狐裘卷起了一阵风,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冰冷:“不愿走,就到墓里去当鬼罢。”
转身的那一瞬,南宫藏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破碎了。那些门人不知所措的面孔一直在眼前晃动。之前他对裴让说:“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跟随我的吧?”裴让笑了笑,仿佛在说,你又何必多此一问。
所以他才能说出那句“你们都离开罢”。
他只能这么说,不是么?要他如何对他们说“你们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毫无益处”?即使洛青的血在体内流动,这个身体仍不可抑制地毁坏。其实南宫的血脉断了也就断了,这样的血,延续也没有任何意义。在旁人看来也许很奇怪,并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理由,鬼门之所以存在只因为南宫,入门前那些人各有各的痛苦,但一旦投入门下,就都死心塌地地为南宫而活,为着南宫那种奇怪的魅力……而他不想再这样了,因此他放手。但即使是裴让问他“为什么”,他也一样没有说出原因。为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一直到最后,我依然一无所有。”
叹息中,南宫藏闭上了那双灰色的眼睛。这么自伤地想着的时候,杀人不见血的鬼门之主也不过是个寂寞的小孩罢了。
“嗒——嗒——”
银色的剑尖上有血滴下。
通往大殿的回廊中,横七竖八地躺了不知多少尸体。
尸堆中,白衣人手提银剑兀自呆立,衣上血迹斑斑。
晚到一步的韩难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你……”他看着洛白死人一样的面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洛白闻声,缓缓抬头,但一双眼睛中竟是茫然之色:“她……她在哪里?”
他把剑抵在一个未死门人的咽喉上:“她在哪里?”
那人已奄奄一息:“我真的不知道……”
洛白扔下他,茫然四顾。
“没有……到处都没有……”
鬼门的守备出乎意料地松弛。他并不细想,只是一路杀来,不知问了多少人,却没有人知道洛青在哪里。那些人仿佛根本不知道他们的门主曾带回那样一个女孩。
“没有……”
韩难正想上前,却惊觉背后有人。他疾转身,表情顿时变得无比诧异。
大殿入口,立着一个戴黑色面纱的女子。
“娘?”
南宫藏全身没入化血池中,池水渐渐冒泡,渐渐变红。
“你在做什么?”是洛青的声音。他从水底向上看去,看着她的表情由诧异变成惊慌。
“你快上来!”她弯下腰去拉他,他却躲得更远。
“南宫藏!”洛青忍不住大喊。接着她看到那个人冒出了水面,身体已没有一丝血色,而池水殷红如血。
“你在……散功?”
那个正在穿衣的背影涩了一下。
“你走吧。”
他裹上那一袭白色狐裘,更像一个死人。
“为什么?”
这话问得毫不犹豫,他转身看她的脸,竟然同那些门人一样不知所措。于是心中又微微地痛了一下。
只停了一瞬,他扭过了头:“鬼门解散了,你没必要留下。”他戴上皮帽,缓缓离开:“你走吧。
洛青看着南宫藏的背影,握拳的手有些发抖。突然指缝中有血滴下,她掐破了自己的掌心。
他的背影那样寂寞……忽然她低头笑了一下,朝那个背影追去。
韩难看着那女子一步步朝自己走近,身上没来由地一阵发冷。
“娘……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里是鬼门,身为韩家小姐的韩玉瞳无论如何不能在这里。
那女子走到他面前,静静看着他。突然,她摘下了面纱。韩难惊叫一声。
面纱下正是韩玉瞳那张秀丽的脸。只听得她说:“你们还是来了。”
韩难忽然开始发抖。他看了看四周,遍地的死尸,洛白仍站在那里喃喃自语。而眼前女子……那张脸,确然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韩玉瞳默默看着韩难,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看着彼此,瞳孔中映出对方的脸。韩玉瞳没有动,韩难也似乎被慑住了。
“西颢大人!”
大殿深处跑出一个小孩:“东、南、北三部已先走了,大护法请您马上带西方一部的门人离开!”
韩玉瞳淡淡道:“知道了。你先去吧。”那小孩点头,转身,飞快地消失在黑暗中。
韩难却愣在那里。他呆呆看着韩玉瞳,再也没有言语。
“阿难。”韩玉瞳默默看着他,目光里并没有感情,“现在你知道了,我就是西颢,鬼门的西颢。”
黑暗的回廊里,洛青拉住了南宫藏的手。这个男子的手冰冷一如他们初见那日。她拉他停下,抬头努力地看他的脸,朦胧中,那霜雪般的容颜仿佛转瞬就要谢去。她伸手抚过他的白色的长发和灰色的眼眸,却不能碰触到他那一颗孤独的心。这些年来,这个人就是这样,她看不见他在眼睛后面藏了些什么,只知道那一定刻骨铭心。他不说,她不问,于是那伤痕上蒙了多年的尘,只当前生旧梦,忘也忘了。
但现在他叫她走……走?一开始,确是想走的。但时光一层层地叠下,纵是夜夜梦见,那梦中人的面目也早已模糊不清。而如今她抬眼低眼间已只看得见一个人的眼。那双眼睛,是灰色的。她一直努力地去看,即使看不清。
“你为什么这么伤心?”
这么多年的犹豫之后,洛青终于问道。
感到南宫藏被她拉住的那只手微微地颤抖,洛青更紧地拉住他,和声说道:“我陪着你。我不走。”
然后她拉住他的头发,踮起脚尖,轻轻地亲吻了他的额头。
韩难茫然地看着前方,看着那个他叫母亲的女人。
“嫁到洛家之前,我就已入了鬼门。升为四神是后来的事了。”韩玉瞳淡淡地说。
很久了。他的母亲总是这样云淡风清地站在人群一角,顾盼自在,仿佛世上没有什么可以牵绊住她的眼睛。她的漆黑的眼睛里偶尔会有别人的身影,但也不会久留。她甚至从未抱过自己的孩子,即使对最疼爱的小儿子,她也只是抚摸他的头而已。看着邻人的母子亲密,韩难曾疑惑于自己是否她亲生,并跑去问父亲,但父亲只是叹了口气,告诉他是的,她就是你的亲生母亲。他半信半疑地离开,小小的心里仍是不能排解的难过。不管怎么努力,母亲依然那样遥远,他依然只能远远地看着她。
“也没什么原因,就是想去看看。进来了我才知道,被人们说得那样糟的地方,其实也并不是怎样坏了。一样是人,只不过练的功有点儿怪,还有点儿莫名其妙的忠心耿耿。就这样而已。为什么这样就要被说成是众鬼之门呢。”韩玉瞳看着四周的尸体,“死了这么多……鬼门都已经散了,在这里找个人还不容易?你们就是要带青儿回去,也不必弄成这样啊。”
“来了就过来吧,红玉。”韩玉瞳在韩难愕然的眼神中朝大殿入口看去,一条红衣人影站在那里,正是李红玉。
“姐姐,你……”李红玉也惊得不能说话,“为什么……”
韩玉瞳却似没听到,自顾说道:“你知道秋生为什么死得那么早么?因为我每逢十五就带他回鬼门为前代门主化血啊。”
这一句话仿佛惊雷在两人头顶炸响,李红玉呆住,韩难眼底已满是血丝。
当垂死的洛秋生把染血的手伸向月亮的时候,他想起的是很多年以前,每逢十五月圆,韩玉瞳就会带着他飞出洛家的高墙,去一个地方。他并不关心那是什么地方,只要是她叫他去的,无论哪里他也会去。何况她会带着他飞向月亮。他们仿佛在满月中飞行,月光就是他们的衣裳,他看着挽住他手的女子,觉得这一刻最是平安喜乐。即使这女子的眼里并没有他,即使他用了全部的努力仍不能换得她的一次回头。
因为他深知,她并不在意任何人。
“你怎么能……”李红玉说了一半却是说不下去。我是猜对了啊,这个叫做韩玉瞳的女子,她并不爱秋生……
那么秋生爱她吗?忽念及此,李红玉竟然不能回答。于是一连串的问题都跳了出来。他疏远她是真的么?他真的爱我吗?他……他为什么要娶我?
忽然间天旋地转。一直以来那清晰的洛秋生的面容就这么模糊下去,再也看不清。
“这是为了什么啊……”
李红玉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直至不可辨闻。
“我要走了。”韩玉瞳走到洛白身边,“阿白,找青儿的话,往那边走。”她指向大殿深处的回廊入口。而后转身缓步而去,只留给三人一个黑色的背影。
洛白忽然起身,朝回廊走去。
洛白提剑在黑暗中狂奔,剑上的血往下滴着,每落一滴,他便转过一个弯。十三年的离别,这一天,他终于可以将那个人带回家。
忽然他停了下来。前面那个拐角有人。那人是……
即使在黑暗中他也不会看错,那个人穿着青色的衣衫。
是她么?
是的。青衣的女子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姐姐……”
洛青愣了一下,眼前的白衣人这样叫着她,仿佛那一年的飞雪再一次纷扬而下,而那张面孔……那样像她的父亲。
她轻轻地问:“阿白?”
多年以来的飞雪,铺天盖地地白了他们周围的世界。他们彼此相望却没有言语,眼前人熟悉却又陌生。没有蓝天白云,没有雨后彩虹,没有绿阴花架,没有……什么也没有。十三年以来的风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带走了他们的时间。
再会已不是从前。
“走吧。”
“不。”
洛白伸出的手僵在空气中。他无数次地设想过他们见面时的情景,却没有想到过会是这样。
“为什么?”
他问,洛青却没有回答。最后她说:“我不回去了。对不起。”
她回头对背后的人说:“走吧。”却是和洛白一样的话。
洛白呆然看着那个被关在黑暗中十三年的人拉着把她带到这里的人的手走开了。
多么熟悉……十三年前也是这样,她拉着他的手,消失在飞雪中。那一年的雪一直下到现在,倒在雪地上的男孩挣扎着,雪终于没顶。
黑暗里,洛白的眼睛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
洛青和南宫藏走出地宫的时候,看见了抱刀而立的黑衣少年。
“阿难?”
少年漆黑的眼眸一如儿时,但当他转向他们,那面上神情却那样陌生。
“是姐姐么?”他轻轻问,“你为什么拉着他?”
十三年不见,但他仍是一眼就认出了南宫藏的白发灰眸:“姐姐也入了鬼门吗?”
洛青一愣,韩难又说:“为什么呢?你们都骗我。”他开始笑,笑得弯下了身子:“真好笑……”他抬眼看着李红玉:“二娘,你说我们这是为什么啊?”
但李红玉只是直直地看着洛青,竟似哑了。
“我杀了你!”
春水相思,刀出无声。韩难高高跳起,半空中朝南宫藏一刀劈下,眼神凶狠如同野兽。南宫藏却不闪不避,眼看着就要被这一刀劈成两半。然而刀只到他头顶一尺便劈不下去,却是被一柄剑架住了。
剑在裴让手中。
韩难瞪视着裴让:“你以为我还是那个任你杀来杀去的小孩么?”
春水斜挥,已荡开了裴让的长剑,接着又是一劈而下,裴让待要去救,已来不及。
但这一刀始终没有伤到南宫藏。刀砍进了洛青的肩膀。
韩难慢慢地放开手,连退了几步。洛青咬牙拔出刀,血涌出来红了青衣。
“你……”
南宫藏扶住洛青,灰色的眼睛里有一点悲伤:“又何必。”
裴让却已和韩难战在一起。刀光剑影里,韩难的视线渐渐变红。不知为何而战的少年目光血红,将一柄春水舞得如同狂风。
“当——”银剑忽然伸入,荡开了那一刀一剑。洛白轻轻落下,目光萧索。
“你们走开。”他转身,剑指着南宫藏:“你——你去死。”
一剑刺出,却又被裴让接下。洛白没有动,但银剑仿佛化成千万光芒,顿时将裴让围在中央。避过八十剑后裴让终于有机会在洛白身上留下一个入骨的伤口,但他的剑也断了,于是第八十一剑割破了他的咽喉。
血,喷薄而出。
紫衣的男子直直地看着天空,喉中还在汩汩地流血。眼前失去最后一点光时他朝后重重地倒下,地上的尘埃呼地飞了起来。
少年朝全身都裹在白裘里的小孩伸出手说:“阿藏?”
——我想,爷爷一定也是在第一次见到你祖父的时候,就发誓要一生保护他了吧。
洛青发觉南宫藏被自己拉住的手在微微地颤抖,她以为那是他又冷了。她想他还是不能在阳光下呆太久。
谁也没有看见南宫藏眼中的水光,那雾一样的灰色的眼睛藏住了一切。
洛青放开南宫藏的手,站到了他的身前,她伸开双臂将他护在身后,就像十三年前,将两个弟弟护在身后那样。这个时候洛白站在她面前,他看着她,手中从怀里掏出的冥花花籽不知不觉地掉落了;韩难在不远处茫然地看着他们,嘴里喃喃自语;李红玉却再也不能忍受,终于掩面而去。而洛阳城里洛雍容抚摸着那张长弓,默默望着北邙的方向;洛家墓园里,一块墓碑前放着一枝新采的荷花;北邙外十里,黑衣的女子从衣上拈下一小块碎荷叶,将它吹走;从鬼门散出的门人像水滴汇入大海一样融进熙熙攘攘的人世间;很远的地方,苏州郊外的那片废墟上仿佛有箫声幽幽,江水一如既往地奔流……而清风在红尘中自在地舞蹈,它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只是平静地生和死,并不管什么悲欢离合。它最快乐。
“离离原上野草深,为谁死,为谁生?悄问夕阳、莫问无赖风。又是零落栖迟苦,夜耿耿,赋归魂。戏里良人戏外身,意可诚,情可真?一枕黄粱、生死不离分。漫道红尘如遇梦。木叶落,寄此生。”
很多年以前,小小的洛白指着洛秋生拿着的一张纸问:“爹,这写的是什么意思?”
而洛秋生笑了笑:“没什么意思。”然后他把纸团了团,扔掉了。
几年后当李红玉整理洛秋生遗物的时候,洛白又看见了那张纸。它被压得平平整整,藏在洛秋生的枕头里。
而他始终没有明白它的含义。
多年以后,当从前那个白衣的男孩终于站到了青衣女子的面前,他的白色衣衫上有大片大片的红色,那是伤口流出的血,正在不断地蔓延。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青衣的女子伸开双臂,以一种不容侵犯的姿势护在白发灰眸的男子身前。“他已散去了全身功力,我不许你再伤害他。”女子如是说。她的骄傲的下巴微微扬起,眼中是和记忆全然不同的光,那样温婉柔软却又坚定如磐。
“鬼门已经不存在了。你若是还想伤他,就先杀了我吧。”
血一直在流,仿佛胸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冰冷,正在碎去。白衣的青年对着青衣的女子长久地凝视,仿佛他们之间隔着一条茫茫的、不可逾越的大河。而女子毫不动摇地与他对视,直到他开口。
青年的声音嘶哑不堪:“你们走吧。”
他望着那两人相携而去,女子的青色背影里竟没有一丝留恋。突然间他狂笑起来,身上伤口中不断涌出的血将白衣染成了红色。他朝着天空狂笑,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
相忘谁先忘?记川与忘川。先忘记的那个人,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他?
“哥哥……”
他的身后,一个黑衣人默默地看着他,眼神凄然。
他伸手一扬,火焰腾起。他朝着那黑暗宫殿的深处走去,一袭鲜红的衣,身后是冲天而起的大火。
“我早该知道……若是你不愿意,有什么地方能关得住你?”他漫步走在火中,烈焰焚烧着他的衣服、身体,他却浑然不觉,“被关住的,其实是我吧……”
殿外,黑衣人满脸是泪地朝火光中望去,仿佛望见了绿荫浓密的花架下,三个互相追逐的小小身影。
一切故事,如梦幻空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