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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天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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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灿烂……很灿烂的阳光。午后雷雨初歇,天空澄澈无云,远远的天边,一道七彩的虹。

大花架的浓郁绿阴下,两个孩子并头睡着午觉。突然旁边伸过一根草,轻轻搔了搔男孩的鼻子,男孩打了个喷嚏,翻身继续睡。拿着草的那只手又伸长了些,把草伸到了女孩鼻子底下。

一个大大的喷嚏。青衣的女孩猛地跳了起来,瞪圆了眼睛。

小男孩扔掉了手里的草,冲她一伸舌头,转身跑了。女孩气冲冲地追上去。

两个孩子跑远了。花架下的男孩嘟囔了一句“无聊”,又翻了个身。

睡着睡着,他突然觉得很冷,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见天空中不断飘落的雪花。他被雪埋住了,只剩两只眼睛一个鼻子露在雪上。

很冷……这里不是花架,不是夏天。朱漆的大门在眼前洞开着,一抹青色的人影在雪里渐渐远去。而门外是无尽的黑暗。

那个人回头的时候,他醒了。

洛阳城的天蒙蒙地亮了。

洛白披了外衣,慢慢地走到窗前。

十三年……十三年了罢……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可好?啊……怎么会好呢?她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据说那里的人都将自己的灵魂卖给了黑暗……

那个地方,叫做鬼门……

没有人知道“鬼门”究竟是什么。江湖中也有一些神秘的□□组织,比如暗杀组织“黄泉”,中原□□的龙头“青衣会”,比如西域魔教大光明宫。但没有一个像鬼门那样隐秘。关于鬼门的传闻都是一样的近乎不真实。江湖人言,鬼门中有三千门人、四神和大护法,鬼门之主凌驾于众人之上,一身武功近乎通天彻地。但就是这样一个听起来实力远在其他□□帮派之上的组织,百年来却并没有什么惊人之举。只是百年来江湖中陆续出过一些离奇之事,比如关中某地挖出的前朝王侯随葬品离奇失踪,看管它的十七人一夜间死光了,死状奇特;青城的上代掌门闭关时被击毙于密室内,而守关的十个弟子竟无一人察觉;河南的“金错刀”薛家一夕内神秘失踪,上下八十余口连同一座大宅都不见了;洛阳大户洛家死了的入赘女婿的墓被掘了,棺材里却什么也没有……这些事情看似毫无关系,但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目击的人都声称自己看到了鬼。当然,他们都已经疯了,所以没有人相信他们的话。但仍有好事之徒把这些事跟鬼门想到了一起。因此百年来鬼门的传说在江湖中秘密流传,到最后,鬼门中人的武功都成了神话。但说归说,依然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是什么,甚至连它在哪里都无人知晓。于是鬼门也就成了江湖中的一个谜,一个无人能解的谜。

知道它些许事的,也许天下也只有洛家人了吧?

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光,洛白的眼里一片阴郁。

黑衣的少年在屋顶上盘腿坐着,面前摆着一只倒扣的酒坛子。他的一双手平放在坛底,面上神情有点儿百无聊赖。风把旁边大树上的叶子刷地吹了过来,盖在他脸上,他也不生气。手一扬起来,就拍着酒坛子唱了一支歌。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唱着唱着,少年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从前他这么唱的时候,有一个人是要打他的。那个人的青衣裳在风里飘了一下,很快地消失了。

“你还活着吧?死了我就不能再给你唱这支歌了啊。”

少年的黑眼睛亮亮的。他按了按腰间的紫竹箫,又说:“还有你,你也要好好地去转生啊,最好是做我的小妹妹。唉,娘又不会再嫁,不可能了……”

“阿难,吃饭了!”

少年循声望去,红衣的女子匆匆走来。

他轻轻跳下屋顶,迎上了红衣女子:“知道啦,二娘。”

李红玉看着韩难年轻的脸,那一双漆黑的眼眸让她想起他的母亲,那个温文尔雅的韩家大小姐。当年韩玉瞳就是用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她,那深不见底的瞳孔没有透露一丝一毫那女子的心事,仿佛无悲无喜。她当时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但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竟有了一种负罪感,仿佛自己十恶不赦。

因为那眼眸太深了,深得仿佛包含着对她深深的怜悯。那个女子看着她说:“那么你就留下来吧。”仿佛春风和煦,她对她笑了一笑,十六岁的少女感激欲泣。

李红玉嫁给洛秋生后,洛秋生便渐渐疏远了韩玉瞳。李红玉心中愈加愧疚。但韩玉瞳仍是喜怒不形于色,更不见有怨忿。李红玉甚至不知道她到底对洛秋生有没有感情。她隐隐觉得那女子有一种宠辱不惊的气势,那不是洛秋生这样软弱的人可以配得上的——虽然她爱他,但并不因此而盲目。

韩玉瞳后来搬回了韩家,十余年了,不知道那双眼眸,是否仍是一样的幽深?

萧萧的风里,有多少年前那女子浅笑的意味。如今她的儿子便用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看着她,仿若……仿若隔世。许多人都已经不在了。师父,秋生……而她为了一个承诺苟活于世,却不知何时才能完成。

风吹在脸上,却是有些冷了。

大花架下,洛白小心地将红色的花籽种入花盆,又小心地将花盆边的土擦干净,然后就默默地看着。

“昔日青青今在否……”韩难唱着歌过来了,看见洛白愣愣地蹲在小花盆前,“种花?”

洛白没有回答,依然呆看着小花盆。

韩难又说:“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南宫藏连冥花都不怕?”他叹着气:“虽然他看起来病殃殃的,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出他倒下的样子……”

韩难的声音好像叹息一样:“而且姐姐去了这么久……她还活着吗?我们是不是一直都在白费力气?也许,也许她已经……”

韩难的话没能说完。一把银色的剑搭在了他的脖子上,韩难的脖子上马上就有了一条细细的血痕。

剑柄在洛白掌中。

方才那一瞬,他从腰带中抽出了三尺银色,只一抖,便成了一把剑。看着弟弟并不畏惧的黑色瞳孔,洛白的眼神变得冰冷。

“没有也许。不要忘了她是为什么走的。”

韩难沉默了。一滴血顺着他的脖子流下。

“我从来不知道你会对我拔剑。”

突然那剑消失了,像是它从来也没有存在过。剑已归入了绕在腰间的白色剑鞘。剑的主人闭上了眼,沉默着没有说话。

韩难按了按腰间的紫竹箫:“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比其他人都要痛苦。”

洛白睁开了眼:“你走吧。”

韩难沉默片刻,转身走了。

听着韩难的脚步声远去,洛白慢慢地躺到花架下。天依然这样的蓝,可是当年在这里听歌的人,已经不在了。相忘谁先忘?记川与忘川。先忘记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他?

很多年以前,那个青衣的女孩在这花架下偷偷地用凤仙花汁给自己的指甲涂上了蔻丹,他原已走了,但不知为何又折了回来,于是就有一根手指指着他的鼻子,一个又惊又怒的声音叫道:你怎么回来了?

他一直不能忘记那一刻她的表情。那个女孩叫做洛青,是他的双胞姐姐。

风轻轻地吹过,吹乱了洛白的头发,凌乱地披在额上。

洛白说:“傻瓜。”

魏王堤上的垂柳像是一扇密密的屏障,浓绿的柳荫把堤两旁隔成了两个世界。

韩难一个人走在堤上,时有柳条拂面,柔软的柳叶轻轻地擦过他的脸颊,痒痒的。

现在不是三月,没有满天飘着的像雪一样的柳絮。而真正的雪花,也离现在很远很远。

远得仿佛不会再来。仿佛是哪个冬天的雪花轻轻落下,世界突然变白的时候,便是门后无限的黑暗在那瞬突然洞开。

那个虽是他姐姐,却经常被他欺负的青衣女孩伸开双臂挡在他面前,大声地说:“你要人不是么?我跟你走!”

他曾躲在门外,听卧病在床的父亲问她:“阿青,你有没有想要保护的东西?”她没有回答,门外的他不知为何很失望。

……而长绝的那个青色背影多少年来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是他无法挣脱的梦魇。

但纵是如此,他却自知自己这一份伤痛并不如洛白。那个谦谦的白衣公子无论带着怎样温和的微笑,都不能掩藏那笑脸下的无穷阴暗。因为那个冬天门中的那个青色背影,他的哥哥,已经把自己打进了万丈深渊。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他对洛白说:“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忆君君不知。他原本也并不明白,但随着年岁渐长,洛阳城中的岁月一幕幕地在眼前流过,他纵是粗心,也懂得了那些沉默和凝视背后不可言说的秘密。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那一年他躲在花架的那头,看着白衣的男孩呆呆地站在那里,青衣的女孩气极地转身离去,她指甲上殷红的蔻丹闪着光,而白衣的男孩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然后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然后便是青衣背后默默的凝视。少年的心事如同黑夜里默默流转的箫,无人知晓。

……直到那一天,那扇门轰然洞开。

韩难想起的是那个雪天,那件改变了他们命运的变故,那个白发灰眸的少年。

那个人来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等他们看到他时,他似乎已经站在庭中很久很久了。韩难初见的是他的背影,他的全身都裹在一袭雪白的狐裘里,头上一顶雪白的皮帽。那头发,竟也是雪一样的白。

“你是谁?”韩难远远地问他。

就见他缓缓地转过身来,一双灰色的眼睛雾一样朦胧:“我叫南宫藏。”

“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眼睛为什么是灰色?”

少年突然咳嗽了起来,这时墙头突然出现了一条紫色的人影:“阿藏。”

那人轻轻地落在少年身边,他的声音像音乐一样动听:\"我们只有一个时辰。\"

“好。”

韩难已经不记得刚开始的时候,发生了些什么,他只看到李红玉一脸的绝望,而洛雍容远远地站在楼上跟那个白发灰眸的少年对话,他隐约地知道这个少年就是洛家最大的敌人,洛雍容口中的鬼门之主,而这个人来他家就是要带走他们姐弟三人中的一个。

韩难觉得很好笑,他们怎么会让他带走谁呢?那个叫做南宫藏的少年看起来那么虚弱,他的跟班叫裴让的也瘦得像要被风吹走,奶奶和二娘都那么厉害,一下子就可以把这两个人打发走了。

但是裴让的剑都没有出鞘,李红玉就被他一指点倒,她的手里没有断玉剑,在他手下走不过十招。

而他只是南宫藏的一个部下。那么那个少年又有多大的本事呢?

“南宫藏,你若愿意,洛家可助你让鬼门回到正途!”

李红玉脸上一片惨白,仍大声说道。

“正途……什么是正途?”南宫藏抬眼看向一旁的阁楼,淡淡说道,“洛夫人的箭要到何时才放呢,当年你一箭射向夫君的时候,似乎并没有犹豫过啊。”

“奶奶!”

随着韩难的一声惊叫,楼上的洛雍容松开了控弦的右手,弦响,破空,那一支朱红的羽箭便如一道划破黑暗的红色光芒,疾飞向南宫藏的眉心。裴让大惊,但已来不及拔剑,那箭快得让闪电黯然失色。

“阿藏!”

羽箭在南宫藏的眉心前一寸突然落了下去,颓然坠地,落在雪上时,已寸寸断裂。

“好箭法。”南宫藏淡淡地说。

一阵风猛地吹来,他又开始咳嗽,过了好一会才平复下来,“洛夫人箭术,天下无双。”

“但还是伤不到你。”洛雍容手一抖,长弓落地,“你已练成了‘神灭’!”

雪花簌簌地落下,落在南宫藏雪白的狐裘上,却没有一朵融化。庭中一片寂静,他的声音突然轻轻地响起来:“我十二岁时,就已练成。”

“当年你父亲没有履行承诺让你入鬼门,后来你更杀了晁胥,想必以为是安枕无忧了。不过你儿子的身子这些年为何这样弱,你应该也猜到了。他的三个孩子,你交一个出来给我带走罢。”

洛雍容的眼睛黯了一下,仍喝道:“洛家子弟,不会再入你鬼门!今日洛家灭门也罢,你不用多说!”

“你真要如此么?”南宫藏再问,但洛雍容转过了头并不答话。

“那么裴让。”南宫藏转身走开,“带走一个愿意的罢。”

他的声音里是无尽的疲倦。叹了口气,白发的少年默默地立在雪里,灰色的眸子似乎被冻结了。

“是。”

铮的一声,长剑出鞘。裴让缓缓地将剑尖指向了不远处跌坐的韩难:“你要走,还是死?”

韩难望了一眼楼上的洛雍容,她朝他点点头,于是他无惧地闭上了眼。

“不!”李红玉嘶声叫道。

“住手!”

那一瞬间仿佛发生了许多事。韩难睁开眼,却看见白衣的少年胸口染血倒在地下,他为他挡下了这一剑;而青衣的女孩伸开双臂挡在他面前。“哥哥!姐姐……”他不敢相信地愣住,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的?”

“不要杀他!”

裴让有些吃惊地看着面前毫无惧色的女孩,她的一双眸子寒如秋水,声音清脆却冷得像冰。

“你要人不是么,我跟你走!”

裴让转身看向南宫藏,目光里带着询问。

目光在洛青身上停留了片刻,南宫藏微微歪着头似乎在思考。

“可是你要答应我不杀他们!”洛青几乎是喊着说出了这个要求,她在想,这个人的眼神像冰一样。他会答应么?可是他为什么要答应?凭什么答应?

“好。”

这一句承诺竟然就这样被南宫藏轻轻地说出口,洛青愣了一愣后,像是怕他反悔似的过去拉住他的狐裘就往外走。

“不许反悔!”

九岁的女孩拉着十四岁的鬼门之主,就像是拉着她那个顽皮的弟弟,她不知道这个白发灰眸的少年连手指都不用动就可以让她在瞬间灰飞烟灭,而他却任她拉着一个劲地往外走,一点也不抗拒。

走到门口她最后回了一次头。平生第一次,韩难看见他的姐姐眼睛里有荡漾的水光,她对他叫道:“快去救阿白!他……他快死了!”

韩难扶起已经奄奄一息的洛白,远处洛雍容奔下楼解了李红玉的穴,又过来接过洛白点了他心口几处大穴。她们说着什么,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只看见洛白死人一样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洛青离去的方向,韩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门大开着,那一抹青色的身影已经无迹可寻。

洛白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头向一边软软地垂下去。

雪,终于铺天盖地地落下来。

风呼地吹过,吹得韩难愣了一下神。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多年以前的那个雪天,他的姐姐消失在那扇门中,而他的哥哥昏迷了整整七天。在洛阳所有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时,洛白却自己醒了。在床上躺了七天的男孩突然睁开了眼睛,在李红玉和韩难的惊呼声中他叫了洛雍容一声,问:“鬼门到底是什么?”

洛雍容面色一变,只说:“你养好伤,我再告诉你。”

但洛白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他不说话,但那样的目光让洛雍容叹了一口气:“也罢。早晚要说与你听。”

于是那一晚,在烛火摇曳的影子里,两个孩子静静地听洛雍容讲了一个故事,那是很多年以前,关于四个少年的故事,他们的姓氏分别是南宫、洛、晁、韩。

“那是一百多年前……”洛雍容的声音在夜里响起来,在两个孩子的心里荡了又荡。窗外风声萧萧,他们的心里却是波涛汹涌。

“一百多年前,江湖中有四个一起学剑的少年,他们相约要一起成就一番事业。他们结为异姓兄弟,并约定,四人生死永不离弃,手中之剑只为天下人而拔。四人中以南宫的天赋最高,后来他独创一门剑法,并成为武林中第一的剑客。但在竞争武林盟主时,他却以一招之失意外败给了他姓洛的兄弟。他并无介怀,但回家时却发现满门被灭,只有他的幼子被妻子藏在花瓶中,侥幸活了下来。而妻子在孩子身上留信告诉他,她嫁给他只是为了偷学他的剑术,而派她来的人,正是他的洛姓兄弟,如今她任务已完,她知道洛定要杀她灭口,便逃走了。南宫立刻快马去追她,但追到的时候,她已是野地里一具冰冷的尸体。第二日,洛就任武林盟主,南宫提剑而入,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初约誓?’洛面有惊色。南宫环顾四周道:‘你们这些人,有多少是他的走狗?’众人皆惊恐。那日,南宫以掌中之剑杀宴上宾客,血流成河。洛乘其重伤之时偷袭,未得手,南宫大笑道:‘当初是谁说,生死永不离弃!’言罢,挥剑斩断厅柱,扬长而去。”

“后来那洛姓之人悄然消失,南宫也杳无踪迹。晁、韩二人多方寻找,未得其踪。一日,一日,洛忽然出现,告诉他们,南宫已创立了一个叫做‘鬼门’的组织。于是三人结伴去寻找南宫,途中遇大洪水,晁与二人失散。二人始终找不到鬼门,最后在洛阳定居,是为洛、韩二家。”

“后二人极力探寻,终于寻得鬼门处所,派人潜入刺探,得知:鬼门中人所习武功乃门主一手所创,有别于武林各派。鬼门有三千门人,上设二十八宿、四神、大护法之位,门主高居其上,一呼百应,无人不从。而门主所负武功乃自创之‘神灭’,练成时,寻常武器近体即毁,能杀人于呼吸之间。但修习此功极损精力,因此代代门主均须以人血化功入体,而门人修习之‘魂灭’,也须化鸟兽之血入体,鬼门因而成为真正的‘众鬼之门’。”

“第二次派去的探子被南宫发现,送回时便只剩一个人头。此后再派探子,无一成功。”

“后洛忽得一信,却是南宫要洛送一子进鬼门。洛知非南宫之敌,乃送次子去,不复见。”

“洛晚年悔于年少时所为,死前留有遗训,洛家子孙不得拒绝南宫之求,代代如此。但洛家之人一入鬼门,均有去无回。无人知其遭遇。”

“至吾一代,仅此一女,实不忍其葬身鬼门,因鬼门要求,若是女子,必须为童身,故为女招亲,望逃过此劫……”

洛雍容说完这些,黯然道:“最后那句,是我爹笔记里的话,他以为帮我逃过了一劫,可谁知道,并不是真正逃过了。”

“那年我十八岁,爹突然说要为我比武招亲,他告诉了我理由,当时我不明白鬼门的厉害,并不愿意,但见爹的头发一夜间白了一半,却也不敢反对。招亲却招了一个半路来的外乡人,爹很高兴,他说那是晁家的后人,叫晁胥。我便嫁了,他便是你们的爷爷……但一年后我才发现他竟是鬼门中人。我再三问他为什么,他却望着我不回答,我气极之下,一箭射死了他。……后来他的墓被人掘了,棺里什么也没有,我便猜想他根本没死……”

洛雍容停了好一会,又道:“之后我发现自己已有孕,那便是秋生了。把他养大的这些年,我一直提心吊胆,怕鬼门来跟我要秋生。他们却没有来。我今日才知,秋生这么虚弱,原来也是他们所害……这些年一直有人在取他的血,他不说,我竟全然不知……”

“为什么?”韩难大声问道。光摇影动,洛雍容的眼在黑暗中闪了一下,没有人看见她眼里转瞬即逝的黯然。

“那是他们的报复啊。传闻南宫家的人都已将灵魂卖给了黑暗……不知为何,每一代的鬼门之主身体皆有缺陷,那缺陷让他们终年不能见阳光,只能活在黑暗之中。而洛家人的血,却天生就有克制这种缺陷的能力。因此南宫家每代均须有一洛家人为其献出鲜血,且须是真心献出方可。南宫藏的父亲没有得到洛家人之助,想必多年来不能踏出黑暗一步,最终痛苦而亡。”洛雍容的声音冷冷的,仿佛是突然涌起的憎恨淹没了她平日里的不动声色,“鬼门之主正是因着这个缺陷,百年来才不能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否则以其通天彻地之能,天下也覆手可得,还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

“还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洛白无意识地重复了这句话,想起洛青的离去,心中又是一阵刺痛。

“有。”洛雍容重重地说,“那便是他们的寿命。”

“这个缺陷同样让他们短命。因此南宫家费尽心思手段,百年来四处搜寻能治好这个缺陷的方法,江湖上那些诡异之事,大都是他们为此而为吧。但无论翻了多少古书,觅了多少秘药,试了多少方法,都无法根除它,而只能暂时压制。南宫藏之所以能在白昼出现,也是因了什么药物吧。但药效一过,他便会立死于阳光之下。”

“那他为什么要来?”韩难问,“没必要啊!”

“这我也不知道。”洛雍容道,“鬼门中人行事,不可以常理揣度。如今他带走了青儿,日后便不惧阳光了。”

“姐姐会被关起来么?”韩难叫了起来,“我要去救她!”

洛雍容深深看了韩难一眼:“我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对她。自然要救她,但不是现在。”

“须知洛家历代子孙,都因祖先遗训而不得不牺牲手足,但百年已矣,当年洛家纵有一万个对不住南宫家,也早已还清。洛家不能再这么将子孙一个个往鬼门送!当年我爹冒死为我招亲,只是爱惜女儿,我却不想身后代代子孙均要葬此一生!今日送走青儿,我实在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阿白,阿难,你们可愿随我发誓,此生纵是流尽身上之血,也要灭了鬼门,不让洛家永生沉沦于地狱之中?”

仿佛是被洛雍容的声音镇住了,韩难失魂一样说了一声“是”,洛白重重点了一下头。

“好,今日你们便在洛家先祖灵前起誓:今生今世,誓灭鬼门!”

“今生今世,誓灭鬼门!”

韩难的回忆就在这样的一句誓约中戛然而止。他抱着像是要四分五裂的头不能再想,是他承受了太过沉重的负荷,沉得让他不能抬头。有很多事他当时不能了解,现在也无法了解,包括那样的誓言究竟代表了什么。

暗夜里,灵堂中,无数的烛火明暗不定,两个孩子的脸明暗不定。一个血淋淋的誓言就此订下,那一年洛白九岁,韩难六岁,都还不知道命运转变的面孔后,那只翻云覆雨的手将会为他们的人生翻开怎样的页码。那夜他们静静地穿过洛家的大门,分道扬镳地驰向洛雍容为他们安排好的道路,去投奔各自的师父。孩子的心里有的是失去手足的悲伤和对誓言的激动,有的是对未来的好奇和恐惧,以为自己轻轻一挥手就能将黑暗完全粉碎,以为自己将会成为从黑暗中救出手足的英雄。但命运只是在世人看不透的帘幕后冷笑着,将写有真相的那一本书轻轻掩上,看着白马和黑马各自奔向了天涯。

多年以后,当从前那个白衣的男孩终于站到了青衣女子的面前,他的白色衣衫上有大片大片的红色,那是伤口流出的血,正在不断地蔓延。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青衣的女子伸开双臂,以一种不容侵犯的姿势护在白发灰眸的男子身前。“他已散去了全身功力,我不许你再伤害他。”女子如是说。她的骄傲的下巴微微扬起,眼中是和记忆全然不同的光,那样温婉柔软却又坚定如磐。

“鬼门已经不存在了。你若是还想伤他,就先杀了我吧。”

血一直在流,仿佛胸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冰冷,正在碎去。白衣的青年对着青衣的女子长久地凝视,仿佛他们之间隔着一条茫茫的、不可逾越的大河。而女子毫不动摇地与他对视,直到他开口。

青年的声音嘶哑不堪:“你们走吧。”

他望着那两人相携而去,女子的青色背影里竟没有一丝留恋。突然间他狂笑起来,身上伤口中不断涌出的血将白衣染成了红色。他朝着天空狂笑,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

相忘谁先忘?记川与忘川。先忘记的那个人,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他?

“哥哥……”

他的身后,一个黑衣人默默地看着他,眼神凄然。

他伸手一扬,火焰腾起。他朝着那黑暗宫殿的深处走去,一袭鲜红的衣,身后是冲天而起的大火。

“我早该知道……若是你不愿意,有什么地方能关得住你?”他漫步走在火中,烈焰焚烧着他的衣服、身体,他却浑然不觉,“被关住的,其实是我吧……”

殿外,黑衣人满脸是泪地朝火光中望去,仿佛望见了绿荫浓密的花架下,三个互相追逐的小小身影。

熊熊的火中,二十岁的韩难痛哭失声。当十九岁的他站在魏王堤的垂柳边回忆往事的时候,他并不知道,他的记忆将被分成两半,一边是飞雪,一边是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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