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尽的黑暗里,仿佛有什么正蠢蠢欲动。突然一点火星亮起,一束火被点燃,古镜中便映出一张苍白的少女面孔。很多年了吧?又似乎并无多年。初对黑暗的惊恐也早已消逝。一日日一年年,更加沉溺其中。
暗的是我的眼,世间未曾见。芳华生发不过弹指。每次念及你都让我更厌恶这副躯壳一分,任它在黑暗中枯朽、枯朽……
长长的叹息。盈盈地,一点微黄的光亮起来,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在一张莹白如玉的手掌上飞舞。
少女的唇角微微扬起。
“你来找我了么?……”她轻声说道,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笑来。
她看了它很久,一双眼眸渐渐变得黯淡。
黯淡之后,在火光中的少女眼眸,竟有一丝碧色。
“吱呀——”
门被推开,黄裳的老者漠然立在门外。他身后的天空上,一轮圆月皎皎如玉。
“小晏,三更了。”
老者低沉的声音刚落,远处便传来长长的梆子声。少女浑身一颤。她回身望向天上圆月,眸中碧色大盛。
老者道:“天香楼,苏莲。崆峒门下,投天香楼三年,为苏州第一名妓,人脉广结,是崆峒一着重要棋子。此人本门武艺并无可惧之处,然其亡母为苗疆蛊神之徒,故其亦能施奇毒,不少高手均命丧其手。崆峒近年扩张甚快,欲为霸业,崆峒不可不除,欲灭崆峒,苏莲不可不除。”
少女并不回答,只是以指击铗,击得腰间长剑嗡嗡而鸣。
“我想见一人,”少女道,“待得他来。”
“谁给你讨价还价的权利!”
“我想见一人,”少女重复道,“待得他来。”
长剑嗡嗡声愈盛。老者面色微变,道:“莫要忘了你大哥是个什么下场——”话音未落,冰寒的剑气便侵颈而来!老者闪身,堪堪避过。只见少女提剑,于一丈之外剑锋遥指。老者只觉剑气几欲侵体。月光下少女眼眸已是深碧,仿佛暗夜中两点磷火,灼灼不灭。
“我想见一人,”少女低声道,“待得他来。”
“明晨世上已无苏莲。”
说罢,少女飞身而去,紫色的裙裾在月下飞起,如幻似梦。
六月初九,夜。苏州城天香楼名妓苏莲暴毙。尸体面色如生,无内伤外伤,亦无中毒。有公子侠少至莲坟前凭吊,均泪洒青衫。
“用她自己的毒毒死她,旁人也查不出,很好。”
“是她要我这么做的!她说她早就不想活了……苏莲,她不是坏人……她只比我大一岁!她有什么错?”
“这个世上,能活下来的都不是好人!你听好了,我让你见你想见的人,但你休想搞出什么事来!”
少女看着老者奇怪地一笑:“我能搞出什么事来?我的命还不是捏在你们手里。叔公——”
下坠!她从悬崖上跳了下去,脑中想的却是:我竟还没有再见他一面。耳边风呼呼地响,坠落的过程这样的长,仿佛一生一世。一个声音固执地响:还没有见!
她蓦地惊醒,睁开眼,仍是无尽的黑暗。有汗从额上滑下,冰凉。
还没有见,那个背着她飞跑的、为她拔剑的少年。他的眼睛比最深的夜色还要黑,他说:\"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
黑暗中,她再一次热泪盈眶。记忆中还曾有人这样对她,但那个人却死在她的剑下,那是她的大哥。她亲手杀了他。
八年之前的演武场。十六岁的少年缓缓倒下,他仍将手伸向面前呆立的八岁女孩:“小晏!……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而女孩看着少年的胸口,剑刺入直至没柄又被拔出,于是血染红了整件白衣。女孩的眼睛深碧,茫然地看着那一片鲜红。少年伸着手,叫她:“小晏,小晏。”
他是谁?他在叫谁?我、我又是谁?
女孩抱住头,痛苦不堪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地上少年的眼里满是痛惜:“小晏,不要这样……”
突然间,仿佛一道电光贯穿身体,女孩眼中深碧之色尽褪,现出原来乌黑的瞳孔。她愣愣地看着血泊中的少年。谁,是谁,是谁伤了大哥?我的手,为什么,为什么满是血?
少年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小晏……”她跌过去拉住少年:“大哥、大哥——”
少年艰难地朝她挤出一个笑容,就闭上了眼。
被她拉着的他的手突然跌下,落在尘埃之中。
女孩叫着他:“大哥,大哥……”但他始终也没有回答。
场边的三个老者眼中均有得色。领头的黄裳老者道:“小晏,今日起,你便是慕容家的新家主了。”
女孩仿佛没有听到,仍叫着:“大哥,大哥……”老者一挥袖,离开了。三人交换着诡秘的眼神。
“药力初次发作竟如此厉害!”
“正因为是初次,她才会心智全失,杀了长风。”
“往后如何?”
“往后每逢月圆,药力便会大盛,到时她非杀人不可。”
“长风不听话,如此除去了甚好。对外可称他兄妹比武,小晏误杀了长风。”
“让她做家主,只怕少岳不服。”
“那小子欺软怕硬,给点强压不怕他不服。”
“若不是慕容若那小子死了,我们也得不到今日这诸多好处,我们是不是该善待他的儿女则个,哈哈!”
“若不是他当年排挤我们三人,今日他一双儿女又怎会落得如此?新家主,哼,不过我手中一棋子耳!一个药人,能做什么!”
三人远去了,空荡荡的演武场上,慕容小晏低头跪在慕容长风的尸体旁,眼泪一滴滴落下。
“小晏。”记忆中小小的她瑟缩在墙角,冰冷的眼神迎上面前少年的眼。谁?除了死去的母亲,没有人会对她这样温柔地凝视。那少年朝她微笑:“我叫慕容长风,是你的大哥。”
那样的温柔她从来不曾忘记。她是侧室所生,慕容少岳与他那一群朋友都看不起她,欺负她。但只要有那个白色的身影站在她身旁,他们就不敢对她怎样。“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他这样说,也这样做了。每一次伸向她的手都温暖如初,阳光下少年的笑脸如此温柔。
这样脉脉温情的日子直到七岁时父亲死去,三位叔公让她喝了一碗奇怪的药后,才灰飞烟灭。她发现自己的身体起了某种奇怪的变化,她的武艺一日千里,但可怕的是,她离不开那药了……她不敢告诉大哥,怕他也用奇怪的眼光看她。然而叔公们安排了比武,她在拔出剑的那一刻失去了意识……
仿佛做了一个血淋淋的梦,醒来后,却看到同样血淋淋的现实。曾经以为会永远保护自己的人却被自己杀死了。手上有血,永远也洗不掉。
慕容小晏,你,只是个药人。她对自己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有血流下。似乎一生的泪都在那一日流尽。仿佛整个世界突然间都死了,再没有人会对她说:“你不要怕。”
她朝着黑暗越来越深地堕下,每逢月圆,体内血液便沸腾不能自己。杀。手上沾满鲜血。二哥厌恶她,而对于他的折辱她并不还手,只因他说要去祭拜大哥,告诉大哥她的事,只须一句话,她便万劫不复。忍。日复一日。直到那一天,那个黑衣少年出现。
他为她拔剑,那一瞬在她眼中黑衣的少年有如天神。他背着她飞跑,说:“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她抱着他的脖子,眼泪掉下来,心想就这样一直跑下去吧,这条路,能不能不要有尽头?他用来逗她开心的驯养的萤火虫,如今她依然一眼就认出了。是他么?他来看她了么?
黑暗里,慕容家十六岁的家主闭上了眼,再次陷入了仿佛是无止境的下坠。
韩难走过那棵树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会遇上谁。这一次他来苏州城,是要取慕容家的“冥花”。因为某些原因,他并不十分愿意到这个地方来,但他又想,还能遇上谁呢?那些认识他的,都已埋在了地下。
但就在他走过那棵树的时候,有人从背后叫了他一声:“韩难!”
身体僵了一下,黑衣的少年极慢极慢地回头。
——月明林下美人来。
皎皎的明月下,紫色衣裙的少女坐在枝头。纱质的裙裾在风中飞扬,宛如梦幻。像是认识他一般,少女美丽的面孔浅笑盈盈:“你来了啊。”
“不记得我了?”看见少年错愕的神情,少女有微的失望。
韩难看着少女明丽的脸庞,半晌,缓缓开口:“你是……小雁?”
少女的脸上掠过一阵欢喜,她轻轻跳下枝头,落在韩难面前:“你终于没有忘了我……”她看着韩难的眼睛,目光温柔:“你知道吗,那个时候你背着我一直跑,我一直也没有忘记。”
韩难的表情也柔和下来。原来天下只有苏州这个地方可以让他平日里的嘻哈消失无踪,而这里唯一让他有所怀念的,就是眼前这个人。五年前,当他遇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十一岁的孩子。
……然而那一段记忆淹没在一片血红里,所以五年来他并不愿想起。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少女轻声问。
“……好。谢谢你。”
“谢什么?我可没有帮过你啊。”
“有的。那个时候你帮我引开了那些人……我一直没有谢你。”
五年前,韩难在被慕容家的人追得走投无路时,是这个女孩引开了他们。当时他躲在山洞里,听着无数的脚步声往远处去了,心里一阵疼痛。他想那个女孩也许活不成了。五年来,他的梦里有时会出现那女孩的脸,但一闪即没。然而不知为何,他一直隐隐觉得,她还活着。
“可是我最后还是没能帮到你……”少女的声音低了下去,“对不起,对不起……”
韩难觉得胸口一阵烦闷:“别说了,不关你的事。”
“不,是我、是我骗了你!”仿佛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少女直直地看着韩难的眼睛,“我不是什么慕容家出逃的婢女……”
韩难吃惊地听她说完了下半句:“……我是慕容家的小女儿……”
夜风倏忽而过,韩难的脸突然变得毫无表情。片刻,他冷笑出声:“呵!我怎么没想到?一个不会武功的婢女,怎么能这么轻松地坐在枝头!”
“小雁?——慕容小晏!慕容家史上最年轻的家主……我竟会被你骗了!”他捉住少女的手,一把拉到眼前,“就是这双手杀了慕容长风?你从八岁起手上就沾满了血,怎么会毫不反抗地任人宰割?”
“怪不得那时候他们二话不说就都走了,原来是怕你的这双手!我竟还以为你会死在他们手上!”韩难漆黑的眼睛里一片肃杀,“是你引着慕容少岳去草庐的?”
慕容小晏呆呆地看着他,好久好久,才说了一句:“我没有,我怎会让他去杀你?”
韩难冷冷道:“江湖人谁不知道,姑苏慕容家的幺女慕容小晏天资过人,八岁上就在比试中毙长兄慕容长风于剑下,手足之情尚可不念,又怎会不忍杀一个无关之人?”
他心中隐痛,认定是她当日出卖,才令他失去至亲之人。当年她紫衣小鬟,可怜可爱,他又怎会想到她就是慕容家的幺女?想到师父死得那样惨,他一怒之下,伸手入衣,再扬手时,一道青色的刀光闪过。慕容小晏也不躲闪,任紫色的衣襟被他削下了一片。
“好霸道的刀——你师父传你的,可不是这样的刀啊。”
慕容小晏无心的一句话,却让韩难再也忍不住,气急之下,一口血就这么喷了出来。
看见黑衣少年摇摇欲坠的样子,十六岁的慕容家主忽然慌了手脚:“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对不起!”
她举起袖子想擦去韩难唇边的血,却被他推开了。
“你哥哥杀了我师父,我杀了你哥哥,也就算——也就算扯平了。不管你有没有带他来找我们,都已经,已经没有关系了。”他的眼神突然变得非常疲惫,“可是你骗过我,你欠我的。”
“我还——”少女急切地说,“我还你!你要什么?”忽然想到了什么,她从怀里摸出了那只萤火虫:“是它吗?它飞到我家来了,我就想,你也会来吧?”
“不,不是它。”看了一眼少女掌中的萤火虫,黑衣的少年泠然说道,“我要的是冥花。”
仿佛是呆住了,慕容小晏竟没有回答。她的唇张着,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不愿意么?”韩难说,“那我只有抢了。真好笑,我应该去偷的。”
“让我想想。”慕容小晏突然开口,“让我想想,好吗?”
看着紫色的裙裾在月下飞去,韩难愣了一会——她真的很好看。虽然当年他见到她的时候,就知道她会长成一个好看的姑娘,但亲眼见到时,他还是吃了一惊。
虽然她是慕容小晏……是慕容少岳的妹妹。
呆了半天,他想起了原来的目的,于是继续慢慢地向城外走去。
那间草庐早已不在。原来草庐旁的那棵大树下,有一座土坟,坟上没有墓碑。
韩难在坟前跪下,眸子里一片淡淡的水光。
“师父……”他轻声叫道,“我回来了。”
十三年前,韩难离开了洛家,来到苏州城外的这个草庐,奶奶将他交给住在草庐里的男子时对他说:“这就是你的师父,铁厉颜。”
六岁的孩子仰头看他的师父,看到这个人长得一点也不像那个冷冰冰的名字,便笑了起来。可是奶奶对他说:“站在你面前的,是可以一刀劈开江水的人!”
他不信,于是那个人带他到了江边。叫做铁厉颜的男子有着一张很好看的脸,他按着紫竹箫吹了一支曲子,箫声温柔得像情人枕边的小语。
一曲终了,铁厉颜收起了箫,才一扬手,一柄天青色的刀就在他掌中,朝着滔滔江水挥了一挥。
铁厉颜挥刀的时候,脸上仍带着淡淡的笑,仿佛他只是在吹那一支相思的箫。
温柔的人。温柔的刀。温柔的刀法。
那道柔和的刀光接触到江水的瞬间,时间突然停滞了。
韩难瞪大了眼睛看着前一刻还在奔流的江水突然从中分开。在那短暂的停留里,他确信自己看到了江底的沙石。
回过神来,六岁的孩子朝着微笑的男子拜了下去:“师父!”
铁厉颜教给韩难的刀法,叫做“相思”,他劈开流水的那一刀,就是“相思”刀法里的第一式:“抽刀断水”。
他学了五年,才把整套刀法学成,那一晚铁厉颜对他说:“阿难,你虽学成了这套刀法,但还不能真正地将它运用自如,到了江湖上是要吃亏的。”于是他又在草庐呆了两年,勤练刀法。
有时韩难觉得,铁厉颜就像他的父亲。幼年离家的他有深的心事,经常夜不成眠。辗转反侧的时候,窗外会有人会吹起一支温柔的曲子,护他入梦。箫声呜呜地响,他听着听着,就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有人默默地守护着他,他并不孤单。
韩难十三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一切。
他进城置备食物,回来的路上,看见了一个锦衣公子在折磨一个女孩,那女孩已奄奄一息,他没有想什么,刀就已经出了手。
那个紫衣的女孩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锦衣公子仍是一剑剑地刺在她身上,每一剑都不伤及要害,但那么多的伤口都流着血,女孩的脸色已经像死人那样苍白。
忽然,有刀光一闪。
锦衣的公子长剑坠地,他回头,惊讶地看见,伤他的,竟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韩难背着那女孩逃了一天一夜也没有把追捕的人甩掉。那女孩说,她是慕容家出逃的婢女,而那个锦衣人就是慕容家的二公子,名满天下的侠少,慕容少岳。
不知又逃了多远,韩难疲惫欲死地停下,背上那个叫做小雁的女孩轻声说:“别跑了,会累死的。”他仍是飞奔,累了停下休息时,他拿洛家驯养的萤火虫逗她开心,给她讲自己的师父,那个冰冷的名字和温柔的刀。女孩终于笑了。他也很开心。
后来他不知怎么就没了力气,小雁把他藏到山洞里,自己却走出去,引开了追捕的人。
能动了以后他赶回到草庐,却发现那些追捕他的人将那里团团围住。草庐前立着安然的男子,他的十指按着紫色的箫,天空里飘着温柔的箫声。
而后青色的刀光冲天而起,那些人一一倒下。
但敌人太多了,师父还是受了伤,右手已经不能拿刀。他跑过去,几乎要哭了。师父的眼神,灼灼的像暗夜里的灯。
这时偷袭的刀光在左右同时亮起,凌厉而狠毒。他后来才知道,那是慕容少岳最得意的死士,两个药人。那样的刀光耀得他的眼发花,他看了师父一眼,发现那张安然的脸竟也失去了镇静。
而后刀光如日,耀得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韩难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
他看到那两个死士一动不动地躺在不远处,而四下里都是尸体,一片寂静。于是他推推身旁的铁厉颜:“师父……”
但铁厉颜没有动。
“师父?”
韩难的心脏猛跳了一下,他战栗地摸索着铁厉颜的胸口,触手处竟是一片濡湿。
而师父的心口已不再有东西跳动。
铁厉颜的胸前有一个可怕的伤口,从他的左肩一直到右腹。他的血浸湿了衣服,又流到地下,一大片的血泊。
他的春水刀紧握在手中,仍是御敌的姿态。但这个能够一刀劈开奔流江水的男人,在黑夜里为少年吹着温柔的箫的男人,已经死了。而他最后的姿势,是将少年护在身后。
“杀……”
十三岁的少年那漆黑的双眸失去了焦距,黑暗里他清楚地听见自己血液轰然炸开的声音。
“杀!”
六月十九,是夜月朗风清。慕容世家的次子慕容少岳在一位红颜知己家中过夜时,死在一个无名的黑衣少年刀下,死因是一刀破喉。慕容世家查了一年,没有查到那少年的来历和去向,于是榜示天下:有提该少年头来见者,与黄金千两。
某个清晨的某个城门下,围观榜文的人群中,有人冷冷地看了榜文一眼,转身而去。少年的黑色背影里有一丝落寞。那一年他十四岁,用的刀叫做“春水”,刀法叫做“相思”。他杀了天下最有名的侠少慕容少岳,但当他步出城门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叫做韩难。
皎皎的月光下,韩难长跪在铁厉颜的坟前。夜风轻轻吹着他的黑色衣衫,他漆黑的眼眸仿佛要融化在这夜色里。
突然他长身而起,抽出了那柄天青色的春水刀。夜风萧萧,漫漫的黑夜里,少年击刀而歌。
“绿树听鹈鴃,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
黑衣的男子对他说:“从今天起,我就教你这一套‘相思’刀法。”
“要学多久呢?”六岁的男孩眨巴着眼睛,问,“学会了,再学什么?”
“是你的话,也许不须八年——我学这刀法,学了八年。”男子笑着说,“学会了,你就可以走了。”
“走?为什么?”
“去做你应该做的事啊。这刀法虽不是天下霸道,但也能让你做一些想做之事了。”
“那你和我一起走吗?”
男孩漆黑的眼睛看着他的师父,可是师父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会离开这里……除非有一天我死了。那样的话,你就烧了我的尸体,把我的骨灰带到长江洒了吧。”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他再也看不到那个温柔地为他吹箫的人了。小桥盈风,平林新月。草庐还在,但师父却是再也等不回来了。他曾经问过师父为什么答应奶奶教他刀法,当时他说,莫非你欠了奶奶八百吊钱?师父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远山微微地笑。一切仿若昨日,可是再想起的时候,竟已是阴阳永隔。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那一日的记忆被血染红。他纵有白衣,也不能再历离别。而别后的风如此萧索。他无法像他的师父将一柄春水舞得那样温柔。杀死慕容少岳的那一刀,本是要将其开膛破肚,但那瞬他听见了一声短短的箫,于是刀锋只轻轻割破了锦衣公子的咽喉。之后他四处找寻,但那管紫竹箫竟消失无踪。
韩难唱完一曲,愣愣地站着。蓝色的月光照着他少年的脸庞,有一丝凄凉。这个时候箫声呜呜地响起来,吹的正是那一首《贺新郎》。
韩难轻声说:“原来是你。”
月下站着紫衣的少女,她的手里正是那管失落的紫竹箫。箫声呜呜地响,慕容小晏的眼睛幽幽地望着月亮。也就是这样罢,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
“原来是你拿走了。”
“我想知道,那个让你这样敬重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你知道了?”
“他很温柔吧。温柔得……让人心痛。”
“那,你就留着它吧。”
“谢谢……”
两人的目光相遇的那瞬,月亮躲进了云层。韩难听见少女的声音透过黑暗传来:“明日此时,不见不散。”
月亮再探出头来的时候,少年仍拿着刀站在那里,方才少女站立的地方却已没有了人。
“此次从滇南夺得冥花乃是极机密之事,他怎会知道?”
“莫非有奸细?如今溥天之下也只剩这十粒冥花籽,消息一旦走漏……”
“看来得详查了。”
“那么让她如何应答才好?”
“便诳他来,再擒了他拷问。”
“慢,当年杀了少岳的不也是个黑衣少年么?”
“就算是他,一个少年,能有什么作为?”
三个老者交换完意见,领头老者便对慕容小晏道:“你可叫他来比武,对他说,若他胜便将冥花与他。”
少女垂首道:“是。”她眼中光芒一闪即逝,三个老者均未看见。
屋中一灯如豆。少女将一个紫檀的小箱子关起,抚摩着箱盖自语:“大哥,原谅我终不能守着慕容家到最后,我太累了……我想见你。我再也不怕了。”
她抽出自己的剑,呆呆地看了一会,将剑一抖,落地时,已是断成了两截。
第二夜。月亮升上中天的时候,韩难终于等来了慕容小晏。她从很远的地方一路飘来,紫衣轻盈得像一片羽毛。
韩难问她:“怎样?”
她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到腰间,摘下了悬在腰带上的紫竹箫。箫遥遥指着韩难,一股剑气就遥遥地逼了过来。
“不肯么?”韩难看着她,“要动手?”
一百招了。月下紫衣与黑衣的人影总是一触即分。慕容小晏以箫为剑,拿着那支箫点来点去,韩难的春水刀就劈不下去。
铁厉颜吹的那一支温柔的箫。他闪躲着,刀始终不能出手。
但对方突然收了手。慕容小晏飞到一丈开外,说:“明天你来我家下战书吧,你胜了,冥花就给你。”
“——我不用这支箫跟你打,你放心。”
韩难想,女孩子的心事真是奇怪。他就从来也不明白慕容小晏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要他下战书呢?她不用箫的话,是不会赢的。
但这是得到冥花的好机会,他没有理由不去。所以第二天,他真的到慕容家去了。居然有一个人在门外迎他,那个仆人打扮的人接过战书,将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像是在看一个死人。而后他被迎进了慕容家的演武场。
紫衣的慕容家主站在演武场的中央,三个黄衣的老者立在她身旁。韩难心中一震:那应是慕容家上代的三大高手,没想到竟都到了。
慕容小晏的声音清亮地响起来:“三位叔公,我要和这个下战书的人比试,请你们做个见证。”
领头的黄衣老者漠然颔首。慕容小晏转身对韩难说道:“你若胜了,冥花就给你。”
只见她把一个紫檀的小箱子放在一旁的石桌上:“这里面就是冥花的花籽。”
三个老者退到场边。慕容小晏神色不变,将腰间长剑连鞘提起,遥指韩难。
韩难缓缓地抽出了春水刀。
三百招。
慕容小晏的剑像是有粘性一般,春水刀到哪,它就跟到哪。韩难心下烦躁,出刀便一刀快似一刀。他低估了她。这个少女的剑术竟这样的高明。她一剑一剑地只是在他衣服上乱刺,虽剑未出鞘,但剑气所及,他的黑衣就变得破破烂烂,而她只是悠悠的,似乎在玩耍。
小晏啊小晏,你到底在想什么?一分神,韩难的相思刀法变得有些乱七八糟。他看见少女的眼里闪过一丝奇怪的光,然后,一道剑气凌厉无匹地向他袭来,剑中竟有隐隐的风雷,眼看他就要被这雷霆万钧的一剑穿胸而过!
在旁观看的三个老者也都屏住了呼吸。
萧萧的剑气里,突然有一道青色的光亮了起来,刀光一路破开剑气,最后把慕容小晏击出了一丈远。
风雷和箫声都停下来的时候,韩难看见了一片血红。破碎的紫衣里,是慕容小晏苍白的脸。她似乎说了句什么,可他没有听见。
他飞身过去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她抓住那支箫,伸给他。
“我……我是……药人……”
她只来得及看了他一眼,然后,慕容世家十六岁的家主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药人?”韩难愣在那里,看见她已合上的眼,突然心如刀绞。
“你的剑!为什么不用你的剑!”像是回答他,她的剑当的一声掉在地上,一截断剑跌出鞘来。
剑,竟已断了。
“为什么?”
韩难抱着慕容小晏单薄的身子,似乎在问她,又似乎在问自己。
风冷冷地吹过,那身子一点点地冷了。
一直冷到他的心里去。
五年前自己曾救过她一次。那个浑身是血的女孩说:“别逃了,会累死的。”
然后她点了他的穴,自己跟着那些人走了。
那以后,她又挨了多少次的辱打?她没有说,他也不会知道。
“不是你……原来不是你。”
那些老者将他围了起来,但他犹然未觉,只是抱着那个冷下去的身体喃喃自语。
说是新的慕容家主,但只是个傀儡罢。他也有耳闻,她的父亲死后,世家内争权夺势一日不休,那些人便拿她做了傀儡。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那些事情,她不喜欢,也不懂。
而慕容长风的死,真相又是如何?她剑术虽高,却不是可以狠下心杀人的人,何况是她的大哥。她说她是药人,这便是原因么?那些人竟这样对她?
可是日前自己竟那样地指责她……自己竟是一个不分是非的人么?
小晏……慕容小晏。
三柄剑一起刺向韩难!剑中有龙虎之声,比刚才慕容小晏那一剑却又强了不知多少。
剑至,人却不见了。黑衣的少年抱起紫衣的少女掠到了半空,少年的黑色瞳孔里有冰冷的笑:“这么快就反悔了么?”
他落到四丈开外,将少女轻轻放在地上,起身,拔出了青色的春水刀。
青色的刀光一闪而没。只一瞬,三柄剑全都断成了两截。三个老者面面相觑,竟没有一个人看清少年是如何出刀的。
“冥花我带走了。”少年拿了小箱子,抱起少女,轻轻地飞过演武场,“还有小晏。她不会愿意留下。”
“至于你们,你们欺负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报应?”
冷冷地看了老者们一眼,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远处。
那三个人仍站在那里,没有动。突然,他们的咽喉上都出现了一条细细的红线,而后,红的血向天空喷了出来。
六月十九。是日天青如洗。姑苏慕容世家上代的三大高手在自家的演武场中死在一个无名的黑衣少年刀下,死因是一刀破喉。而新任的慕容家主,慕容家的幺女慕容小晏不知去向。慕容氏就此家势大减,再不复往日的鼎盛。
那夜,苏州城外有火光冲天而起,有人看见无数的萤火虫随着一个黑衣少年一路飞舞而去。
月明如素,照得少年的黑色背影有一丝落寞。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曾经是草庐的地方,转身离去。他的行囊里有一柄刀和两坛骨灰。他没有再回头。
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
小晏……小晏。
逃的时候,背上的那个女孩问他:“为什么救我?”
他也没有想,就说:“你快要被他刺死了啊!”
女孩的声音轻轻的:“你不一定要管的啊……”
“怎么能不管!这世上,还有天理么?”他说,“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
很长的一段沉默,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后颈上,热热的。
想着这些事,韩难的眼睛终于湿了。她不知道么,不管她输还是赢,那些人都不会让他带走慕容家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冥花啊!可是她竟然……这个傻丫头啊!他说过不让她被人欺负,但最后,欺负她的,竟然是他自己。他没能保护她,可是,谁又能保护得了谁呢?师父死了,小晏死了,那么这个世上,还有谁能让他这样不顾一切地去保护?
小晏啊……小晏。
洛白看着那个紫檀的小箱子,眼里有了赞赏的光:“这一次倒是做得不错啊。”
“东西交给你了,我消失几天可以吧。”
洛白深深地看了韩难一眼:“去吧。”
韩难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洛白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是十颗红色花籽,一粒粒正圆如珠,艳丽如天边的晚霞。
“冥花……”
洛白捏起一粒花籽,眼里是沉思的光。
夜深了,不知是谁家女儿在高楼上吹起了相思的箫。那箫声呜咽着流过夜色,去向天边,去触摸天上的星星。
“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
很远的地方传来少年击刀的歌声,高高地飞上天空,是那样悲伤。
窗前仰望星空的白衣公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他什么都知道。
箫声和歌声,都水一样融化在了夜里。
注:冥花。花籽为红色,入土即生,但极易枯死,十无一活。如成活,则花籽变为蓝色,此时可将它移出土外。蓝色冥花籽可依种花人心意随时随地开花,花开时,有七彩幻色,除种花人外,见者均目眩神迷而死。花开一刻即败,结籽为白色,须立即将籽放入紫檀木箱,三日后,籽变红色,可储存多年而不坏。冥花难种难活,花色奇丽无双,为天下第一奇花,又因其可致人于死而无法可救,也称天下第一奇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