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原轻轻掩上房门,几对红烛把室内照得暖意融融,满身珠翠的上官颜翎端坐在床边,鸳鸯织锦盖头微微颤动,烛光下显得柔弱可人。居原向前紧走几步,想揭开上官颜翎的盖头,手指将要触到那织锦时却犹豫了一下,退到桌边,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他自小随师父在中原颠沛流离,尝遍世态炎凉,对刀光剑影浑然不怕,此时身在温柔乡中,却有些手足无措。
“这交擘酒,你不等我一起喝么?”上官颜翎轻笑道,织锦盖头颤动得厉害。
“我……唔……”居原嗫嚅着,好像舌头也连着酒一起被自己吞掉了一般。
上官颜翎笑得更欢,她站起身向居原走来,带来一阵香风,盖头竟自己飘落在地。“你我早已有夫妻之实,这盖头揭与不揭,倒也不那么重要了。”她把居原的酒杯斟满,捧着送到他嘴边,柔声道:“夫君,你我共饮这一杯,从今往后,夫唱妇随。”
居原兴奋得呼吸急促,他搂紧上官颜翎,一口把那杯酒喝下大半。“娘子……该你了。”
上官颜翎咯咯笑了起来:“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
“什么?”
“你时而冷峻无情,时而憨态可掬,令人捉摸不透。”上官颜翎倚在居原怀中,用指尖在酒盅上划来划去,“无论哪种模样,你的心里都只有我一个,对么?”
居原的眉头皱了一下,脸上的疤痕有些扭曲,但声音如初:“那是自然。”
“无论我怎样待你,你都不会怪我,对么?”
“不会。”
上官颜翎轻叹口气:“你若怪我,我不怪你,你若不怪我,我倒有点怪你了。我晓得你对我一片痴心,可惜……”
“可惜你心里,仍然只有他?”居原的脸扭曲得更厉害,一字一句似从牙缝里挤出。
“你当真想知道?”
居原呼吸开始急促:“你说!”
“我与你一样,从来都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武林盟主杜冠群收养了我,给了我世人所艳羡的一切,有名,有利,有金银财帛,有荣华富贵。”上官颜翎的笑容渐渐收起,“世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女儿,没有人知道,我其实是他的女人。”
居原额头青筋暴起,他紧紧抓住上官颜翎的肩膀,把她扳得面向自己,想说些什么,却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吐出四个字:“你接着说!”
“杜冠群有过很多女人,我也有过很多男人。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样,自己拈花惹草,却容不得自己的女人有二心,所以那些与我有染的掌门人,杜冠群总会想方设法除掉他们。”上官颜翎望住居原,笑容重新浮现,“说来有趣得紧,男人自称志存高远,心系江湖社稷,却容不下一个小小情敌。那些被废去武功的掌门中,你以为崆峒派掌门果真因行事不端招祸?九龙洞主果真因欺压百姓受罚?还有华山派、北鹤门、元阳岛、两仪宫……”上官颜翎笑得花枝乱颤,话也说不下去。
“还有石星朗。”居原喘着粗气,咬紧下唇,竟咬出了血。
“住口!石掌门是能与这些臭男人相提并论的么?”上官颜翎柳眉倒竖,啪地打了居原一个耳光,居原身体晃了一下,伸手轻抚脸颊,原本抽搐不止的疤痕竟平复了下来。
“当初师父虽被逐出昆仑,却从未起过报仇之心,师父后半生,乃是活在忏悔之中。”居原喃喃道,好像在梦呓,“那日听你说有了身孕,我便下定决心,在江湖中拼得一席之地,好让我们的孩儿风风光光出世。”
“如今你还认为,这孩子是你的么?”上官颜翎掩口笑个不停,“男人们的自以为是,小女子算是领教了,杜冠群一听说我有孕,便以为孩子是他的,所以急急让我出嫁;你一听说我有孕,便以为孩子是你的,所以急急去占山为王;傅中彦这浑人太过驽钝,多次不解风情,否则,他再搅和进来,这出戏便更热闹啦!”
居原惨然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紧紧攥在手里,仰脖把酒盅里的另一半酒一口喝下:“他们怎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杯酒你是不会与我一起喝的。颜翎,调这毒酒,你也费了不少气力罢?”
上官颜翎后退一步:“你早知酒里有毒?”
“□□乃是昆仑派绝技之一,贯日道长最擅此类,他的徒弟也不会逊色,我一喝便知……这酒里有毒,只是不肯相信……是你所为。”居原此刻说话已开始吃力,面色转青,咬破的下唇肿胀发紫,他慢慢瘫在地上,七窍渐渐渗出黑血,“我知你并非……能为我……所驾驭……的女人,……可我无法……抗拒,……我也是……男人,会恨……情敌,但我……不会恨……你,……你是我……此生……唯一……”居原话未说完,气息已歇,惟有眼睛还望着上官颜翎的脸,眸子里的光却渐渐淡了,那光完全消失之时,原本握紧的拳头也彻底放开,一个小小的药瓶跌落出来,骨碌碌一直滚到门口,停在一人脚边,那人何时进来的,连上官颜翎也没有发觉。
“星朗!”上官颜翎抬头看见那人时,惊喜得双眼发亮。
石星朗俯身捡起小药瓶,打开闻了一下,又四下扫视片刻,最后端详着居原的尸体:“你下的毒?”
上官颜翎点了点头,她投身到石星朗怀中,搂住他的脖子:“带我走罢,我一天也不想留在这里,月华宫主这位置,不要也罢!”
“这小子虽不是我的对手,对你也算至死不渝,你忍心下这个手?”石星朗捏了捏上官颜翎的下巴,揶揄她道。
上官颜翎握着粉拳轻捶了石星朗一下,微嗔道:“但凡与你作对的,便是与我作对,莫说这一个,便是十个,我也下得了手!”
“哦?”石星朗嘿嘿一笑,又叹了口气,“杜冠群若是活着,我很想知道他听到这话作何反应。”
“他也死了?”上官颜翎急切问道。
“杜冠群与你有二十年养育之恩,他死了,你也没有半点悲伤?”
“他……”上官颜翎欲言又止,眼光却藏不住怨恨,“他有今天,也是咎由自取!”
“最毒妇人心,我如今真是领教了。”石星朗斜睨上官颜翎一眼,将她轻轻推开,“其实你不必多此一举,青烽钳和赤焰针上早被我下了奇毒,闻者皆中,居原与杜冠群一样在劫难逃,你下的毒,无非让他死得快一点罢了。”
“闻者皆中?”上官颜翎的俏脸顿失血色,“也就是说,我……”
“你当然也不会幸免。”石星朗冷冷道,“只是我托人带给你的那方丝帕上有解药,你若闻上几次,那毒便伤不了你。至于那毒能否尽解,就看我在你心中分量有多重了。”
“如果……我没有闻呢?”上官颜翎的嗓音发颤,石星朗的口气让她隐有不祥之感。
“那你就与他俩一样。”石星朗的话语如同昆仑雪崖上千年的玄霜,“不过,看你的脸色,你的毒已解了,那么收拾一下罢,明天会有人接你去昆仑山。”说罢,石星朗喝道:“来人!”数名早已等候在外的昆仑派弟子推门进来,石星朗指着居原尸体吩咐道:“居少侠虽误入歧途,死于非命,但念其乃本派宗师传人,姑且带回昆仑安葬。”
众弟子抬起居原离开,石星朗也转身欲走。上官颜翎上前拉住石星朗的衣袖,胸脯一起一伏,眼泪霎时铺满了面颊:“星朗,我……你……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么?”
“似乎是你有话要对我说。”石星朗转身笑道,“那么说罢!”
“我……我……我怀了你的骨肉。”上官颜翎低声道。
“那又如何?”
“你……”
“我向来自负,却并不想你所说的那般自以为是。”石星朗嘿嘿笑道:“孩子若真是我的,我自然笑纳,倘若不是我的,这等便宜我也绝不去捡。”
上官颜翎面色涨红,她抬手欲掴石星朗的脸,手才扬起,已被石星朗紧紧钳住。“你最好明白一件事,我石星朗最不缺的就是女人!”石星朗眯起眼睛盯着她,“念你也曾帮过我,我可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你若得寸进尺,莫怪我不近人情!”
上官颜翎痛得脸色发白,石星朗松开她,背起手向门口走去:“待你生下这孩子后,不妨滴血验亲,若是我的,我便纳你为妾,给孩子一个名分;若不是我的,你请好自为之。”
走到门口时,石星朗好像想起了什么,回身把那药瓶掷到桌上,对上官颜翎意味深长一笑,道:“这瓶里有一颗莲果回津丸,为昆仑灵药之首,可解百毒,你虽是有意谋害亲夫,但也不必太过自责,若不是居原他自己有求死之心,单凭你的毒酒,绝不可能置他于死地!”说罢扬长而去。
房门在上官颜翎面前砰地阖上,一阵刺骨的冷风在房内翻滚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