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萧寒在房里寻了本书,直看至中午,紫璎仍是不见人影,只紫陌回来和他一起吃了午饭。
下午紫陌又去了仁济堂,萧寒觉得精神困乏,便睡了午觉。醒来时,竟已近酉时,想紫陌要到天黑才能回来,百无聊赖,记起后院有片竹林风景不错,便信步去了。
在竹林边上,见到铃儿正在药园里辨药,他蹲在地上,一手拿了一本绘了图的药经,正和眼前的草药比对。
萧寒从小径走过去,和他打招呼。铃儿见是他,笑着站起来,拍了拍手上土,“公子来看药还是赏竹?”
萧寒也笑,“本是赏竹的,不过,现在来和你学辨药了。”
铃儿知他是说笑,自己也是初学,哪能教别人,就道,“我去给你沏壶茶吧。那边竹林里有处凉亭,可以休息,风景也不错。”
铃儿要去厨房,觉得带着医书太麻烦,就交给萧寒先拿着。
萧寒沿着小径往药园外走,突然见到路旁一株半人高的花茎,花色淡白,花朵状如小铃,很是可爱,然后又隐隐觉得眼熟,索性把手里的药经翻开,好在书里每种药物都附了图,他很快便找到这种花,竟有个很好听的名字“金钟”,看了功用,竟是强心的。
弯下身,拂了拂那花,说不定他还吃过这种药呢!可是那种熟悉的感觉,还是无从解释,莫不是吃得多了,有了感应?想到这里,他自己都笑起来,真是荒唐的想法啊!
忽然就听有人叫他,“萧兄。”
虽然他身世已明,早该换了姓氏,他却无所谓地说,姓什么叫什么,不过一个形式而已,既然都已用了二十年,也就不必改了。所以,紫陌还是叫他萧寒,别人不知他的复杂身世,自然也都随紫陌这么叫他。
萧寒站起身,见栅栏外端着茶盘站着的,不是铃儿,竟是整整一天没见踪影的紫璎。
紫璎笑得灿烂,“去那边竹林里喝茶吧。”
萧寒笑着答应,随他进了竹林,自然把那花的事情放在了一边。
紫璎给他倒了一杯茶,萧寒道谢,端起来抿了一口,道,“好茶。”
紫陌却玩味地看着他,“你真不把姐姐的话当回事啊。我拿来的茶,你也敢喝?”
“你若想害我,我便是什么都不吃,也会在饿死前中了你的毒!”
紫璎却大笑起来,“你这人,真爽快!来,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两人都尽饮了一杯,萧寒复又把杯子注满。紫璎道,“可惜只能以茶代酒。”
萧寒明白他的意思,歉然道,“我喝不得酒,叫你扫兴了。”
紫璎却一摆手,“说不上。”然后仔细看了萧寒脸色,道,“面色苍白,唇色却呈暗紫,疾在心腑吧?”
萧寒却是真心赞叹,“不愧是魏家传人。”
紫璎伸出手来,“可否让我把一把脉?”
萧寒伸了左手,放在石桌上。萧寒肤色本白,石桌却是青色,手上放上去,青白相映竟显出一段黯然的凄清来。此时日已西沉,淡淡的金色余辉透过竹林照进来,给那清隽的手度上一层光晕,只是手太白,光太淡,竟再不能染上些许的颜色。
萧寒把衣袖向上拉了拉,露出手腕,青紫的血脉在臂上延伸,如此安静。紫璎见此情景先是怔了一下,才别开眼,伸手探脉。
过了片刻,又换另一只手。
紫璎把手收回,低头不语。萧寒却是淡然,径自整理着衣袖,也不问。
紫璎过了一会,抬头问道,“姐姐怎么说?”
“她什么都没说。”忽略了在扬州城外紫陌负气说的那句,她确实什么都没说过。
紫璎点头,“她不说,你也是知道的吧?”
萧寒不答,只望定了他微笑。
紫璎叹了口气,“做大夫的,最怕的就是碰上你们这种病人!明明病得要命,却竟比大夫还从容镇定!”
“不好么?”萧寒把眼光移开,抿了口茶。
“当然是不好!”紫璎赌气的样子很像他的姐姐,“这会让我们觉得我们很无能,且无奈。”
萧寒点头,原来紫陌竟时时地存了这样的心思,自己越是淡然,她就越是难受,以后倒要经常开解她才是。
“其实,也不是没办法。”紫璎用眼角斜瞄着他,见他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失望地叹了口气,“你就不能表现出一点渴望吗?”
萧寒失笑,只得应景地问了句,“是什么?”
紫璎彻底失望了,在桌上伏了一会,才抬头正色道,“办法不是没有,只是要看姐姐敢不敢了,就是——”
“不要说了。”萧寒立刻打断他,“既是会让紫陌为难,就不要说了。”
紫璎用一种复杂的眼光打量着他。萧寒却垂了眼,慢慢品茶。
又过了一会,紫璎才道,“你知道姐姐为什么跟我说,不要打你的主意么?”
萧寒见他突然换了话题,心里一宽,释然道,“不是怕你下毒?”
紫璎摇头,“这是一则,还有一个原因。”
萧寒知道他喜欢卖关子,便问道,“是什么?”
“因为——”紫璎定定地看着他,“我是喜欢男人的。”
萧寒这才明白,那日紫陌何以在他说魏老爷子允了之后,会有那般神情了。魏家向来人丁不旺,到紫陌和紫璎这一代,更是只剩下紫璎一个男孩,若他终身不娶,魏家便算绝了后了。
“魏老爷子真是豁达!”
听他这么一说,紫璎反而一愣,“这就是你的反应?”
“那么我应该如何反应?这种事平常的紧啊。”萧寒失笑道,“何况你已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了。”
紫璎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想他第一次跟家里人说及此事的时候,不仅父亲,就连姐姐也是吓得不轻,而这人怎会如此平静?
“那么,你跟我说这事,是什么意思?”萧寒看着他,希望他不要说出他想的那个答案。
紫璎转了头,道,“没什么意思,你别多想。只是想告诉你,我为什么会如此罢了。”
萧寒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然后第一次真心地问他,“为什么?”
“我出生没多久,母亲就去世了。我几乎不记得她的样子。”紫璎看着一棵竹子,眼神有点哀伤,“之后,便是父亲和姐姐照顾我。姐姐是家人唯一的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又一直细心照顾我。或许是太依恋,又觉得姐姐爱我本就理所应当,我便——”
“对她倾心?”萧寒见他有些难以为继,便代他说出。
紫璎和他说了这么多话,早知他聪颖过人,一点便透,且又心细如发,觉得跟此人说话,真是省力气。
紫璎点头,“后来,年纪渐长,姐姐开始忙碌于继承家传医术,便不如以前那般疼爱我。我觉得失落,就故意找些事情,只为让她注意而已。”
至此,萧寒总算明白了魏家姐弟那奇怪的吵架方式是从何而来的了。
“我也知此情有误,已是有心纠正。存心去找些相似的女孩子,想岔开了这段情绪去。但——”紫璎无奈地看着萧寒,“你也知道,姐那性子,便是江湖中的女子也是少有的。”
萧寒了解地点头,“倒是男人中更易寻些。”
紫璎马上显出一副相见恨晚的神色。
紫璎自激动了一会,才道,“所以,我只希望姐姐能好。而她现在最关心的就是你,只有你好了,她才会开心喜乐。”
如此,话便就又说回来了。萧寒把杯子放在桌上,用手指摩擦着杯壁,看着杯里因他的动作而微波荡漾的茶水,“我不想她为难。”
“我也不想。”紫璎接道,“所以,你得活着,好好活着。”
“我尽力。”萧寒抬头,目光深邃。
见天色已晚,两人便往起身回去。紫璎要把茶具放回厨房,萧寒则问明了铃儿的住处,把药经送去。
紫璎只行了几步,便在转弯处见到了紫陌。
紫陌有点出神的样子,见他走来,招手把他唤到一边,“你和他聊过了?”
紫璎“恩”了一声,有点失落的样子,“真是可惜。”
紫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紫璎马上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动他的心思。”
紫陌却歪头一笑,“该说你不打自招,还是做贼心虚?”
“姐——”紫璎真的有些着急起来,“他是你带回来的,我怎会和你争?”
紫陌一摆手,脸上笑意更浓,“说笑罢了,做什么这么认真。”随即笑容一敛,正色道,“你给他把了脉?如何?”
紫璎听她问及此事,也郑重起来,“你也该清楚吧?”
紫陌沮丧地道,“真的没有办法了?”
“要想一劳永逸,办法只有那一个。”紫璎认真地看着紫陌,“那办法,你也清楚。”
“可是——”紫陌沉吟着,“风险太大了。”
紫璎“嗤”地一笑,“若是我,有一成把握便会去做。”
紫陌眼里燃起一丝希望,“那么,你来?”
紫璎脸上嘲讽之意更盛,“他是你的病人。”
紫陌灰心地把身子靠向墙壁。
紫璎也不安慰她,径自往厨房走去,只远远抛下一句话,“你最好早做决断,再耽误下去,他的五脏六腑都会耗竭,那时纵是换了心,怕也保不住他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