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虽然围墙外还有大批敌人围着,还有诡异的毒物窥伺着,紫陌却睡的格外安心。早上,她是被楼下骚动的声音吵醒的。她起床,穿好了衣服,略挽了挽头发,就出了房门。整个二楼都很静,向对面望去,门是关着的,也不知道里面的人醒了没有,或是已经出去了。
紫陌下了楼,却看见有三三两两的人都往一个方向走去,这些人脸上的神色都很凝重,间或说上两句话,也都一脸忧色。她便也随着这些人,向前走去,偶尔遇上一两个认识她的人,就会很客气地跟她打招呼。
越走人越多,到走到,昨天见过的那个湖的时候,湖边已经站满了人。抬头看去,湖中间的小亭里,站着一个白衣的人。他的头发并没束好,只散散披着,不时有风吹过,发丝就会和衣摆一起飞舞。碧色的湖,红色的亭,白衣黑发的人,不论怎么说,这都是一副绝美的图画——如果那碧色的湖里不是飘着许多鱼的尸体的话!
紫陌分开众人,径直向湖心的小亭走去。湖心亭与岸边只有一条石桥相连,紫陌就沿着这九曲的石桥一步步向亭中那似乎随时会乘风而去的人走去。在她脚下的湖水里,漂着很多鱼,那些鱼白色的肚皮向上翻着,毫无生气地随波起伏。
她还从不知道,这小小的湖里竟养了如此多的鱼,那些鱼的尸体几乎布满了整个湖面。虽然脚下还隔着厚厚的石板,紫陌却觉得自己每一步都是踏在鱼的尸体上。她觉得很难受,却不得不一步步往前走。那种感觉比昨天从蛇群中走过还要难以忍受。
总算走进湖心亭,紫陌呼出口气。往萧寒脸上看去,却见他神色平静,只若有所思地看着湖面,看着死去的鱼群。
“依你所见,这是怎么回事?”萧寒并没有回头,只淡淡问道。
“应该是中毒。”紫陌应道,“但还要确定一下。”
紫陌不等萧寒回答,走到亭边,看见亭下系了一条小船,大约是平时在小湖上泛舟之用。紫陌跳进船里,稳住身形,从怀里拿出那副天蚕丝的手套,戴在手上,小心地从湖里捞出一跳鱼来,然后又跳进凉亭。
她把鱼放在石桌上,摘了手套,从怀里又拿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里面尽是些小刀小剪,还有些金针和银针。萧寒很好奇,走过来,也看着那条鱼。
紫陌却拦住了他,“你往后退退,别溅到血,说不定有毒。”
萧寒点头,果然往后退了退,却依然仔细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紫陌又带上手套,仔细地用刀剖开了鱼腹,鱼的血色鲜红,无异样,肉色雪白,也正常,再往里,紫陌手里停了一下,又动起来,不一会竟把一具鱼骨完整地剃了出来。
她看了一眼鱼骨,又抬头看萧寒,却见萧寒也正看着她。两人神色都是凝重。鱼骨颜色竟然变成了黑色。
不伤肉,不伤血,直攻骨殖,好厉害的毒!
紫陌把鱼连着骨头又放回水里,顺手用银针验了湖水。不出所料,银针迅速变黑,整湖水都已染了毒。
紫陌回到凉亭里,摘下手套,放进怀里,抬眼看着萧寒,问道,“你觉得是怎么下的毒?”
萧寒转头看着一湖染了毒的湖水,眼中说不清是什么神色,似乎是怜悯,又有些惆怅,还似乎有些决绝瞬间闪过。又过一会,他才缓缓开口,“这个湖通过暗渠与鄱阳湖相连。”
紫陌一惊,“那么鄱阳湖现在——”
“如果外面的人没有先把暗渠切断的话,毒应该已经流入鄱阳湖了。”萧寒转过头来看着紫陌,“或者,毒根本就是从鄱阳湖流进来的。”
紫陌觉得头一阵发晕,附近有许多城镇都是以鄱阳湖为水源的,如果湖水有毒的话,就会有很多不知情的人无辜丧命。无论作为一个医者,或是一个普通人,她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但萧寒接着又道,“你也不必太担心。根据你所说,在进来前,步情曾一再阻拦,一则是不想得罪了魏家,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多伤人命。如此看来,他们该不会把事做绝。其实只要找到暗渠的出口,事先堵住的话,毒该不会流入鄱阳湖。”
紫陌点了点头,又问,“那么你觉得他们此举是何用意?”
这次萧寒没有回答,沿着石桥往岸边走去。紫陌不明白他的用意,只得跟了上去。
刚走到岸边,就有人过来施礼回话,“二公子,全府上下共有八口井,全部都染了毒。”
紫陌闻言一惊,随即明白了在湖水中下毒的用意——要绝了他们的水源!
萧寒却神色平静,只淡淡点了点头,似乎已在意料之中。他眼光扫过站在湖边的仆妇佣人,沉下脸来,“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既然你们在萧家做事,就该信任萧家的家主。”
那些人本来还在小声议论着,见二公子发了话,都住了声各自离去。
看着湖边站着的人们纷纷退去,萧寒问刚刚向他回报的人,“府里还有多少能喝的水?”
那人垂着头,恭谨地答道,“安置在府中各处的缸中都有平时防着走水预备下的水,滤一下,都能饮用。”
萧寒点头,“够全府用多久?”
那人想了下,答道,“最多一天。”
“那加上冰窖里存的冰呢?”
紫陌知道有很多大户人家都喜欢在冰窖里存一些冰,以方便夏季时放在屋内,做冷却之用,如今将那些冰融了,自然也能当水用。
紫陌还在想着,就听那人答道,“那也只够撑到后天。”
萧寒不置可否,只点了点头,“把酒窖里的酒都拿出来吧。能喝酒的都以酒当水,能坚持多久算多久。”
萧寒吩咐完了,就向明月小楼的方向走去。紫陌自然也跟了上去。走了一会,他突然想起来什么,转头问紫陌,“这些鱼,就这么放在湖里,会怎样?”
紫陌不由得失笑,真是个不理俗事的贵阶公子!心里摇着头,口里却依旧答道,“依这样的天气,过不了多久,那些鱼就会腐烂,发臭。”
“如果打捞,会不会中毒?”
“我不能肯定。”紫陌刚才也是带着手套解剖那鱼的,她实在不敢冒这个险,自然也不能让别人去冒险。
萧寒点头,抬手叫过一个庄丁来,“你找几个人,去拎几桶桐油,倒进湖里。然后,放火,烧!”
那庄丁开始有些惊讶,随即马上恭谨地应了一声,去办了。
水克火,本来要想在湖里点火是不可能的,但油比水轻,且不溶于水,倒入水中自然浮于水面,遇火即燃。这样一烧算是给那些鱼一个火葬。
紫陌也不由得暗暗佩服萧寒心思巧妙。
紫陌正思量着,就听萧寒又问道,“这毒,你能解么?”
紫陌想了一下,道,“我知道这是什么毒,也能配出解药,只是染毒的水域太广,药材不够。”
萧寒没再说话,只点了点头。
站在二楼的窗前,紫陌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湖上那一片火光。那火得了油助燃,烧得恣意,烧得狂妄,甚至有些惨烈的姿态。紫陌就那么远远地看着那火以排山倒海之势燃起,然后渐渐烧尽了可燃之物,最后挣扎着一点点熄灭。她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的悲哀,甚至是绝望。为了让自己摆脱这种情绪,她出了房间,决定去三楼看一看萧瑟。
来到三楼萧瑟的房间时,王大夫并不在,只是那少年陪着。
紫陌摸了萧瑟的脉,满意地点了点头,病人正按自己预期的方式渐渐好转。回身看那少年正一脸询问地看着自己,紫陌安慰地笑了笑,“情况不错,大概后天就能醒了。”
那少年有些腼腆地点了点头,似乎是不常见生人的缘故。
紫陌一直对这少年很有好感,走上前,含笑问道,“你是萧公子的书童么?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明非,我从小一直伺候着大公子。”那少年依旧低着头。
紫陌觉得这孩子很可爱,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你好好伺候着你家公子吧。按时给他吃药。”
明非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紫陌来到楼梯口时,见萧寒正在二楼站着,于是问道,“你要上去看你大哥么?他的情况不错。”
萧寒没有答话,而是招手叫她下去。紫陌不明所以地下了楼,又跟萧寒进了房间。
这是紫陌第二次进他的房间,上一次,自然是来偷夜明珠的那一次。
进了房间,紫陌不由自主地想到上一次,半夜潜进来,却被萧寒发现。然后他就那么托着那“明月”,从复壁中走出,他的人却比手中的“明月”更出尘脱俗。现在,人依旧是那人,笑起来依旧是那么淡然温和,却多了些忧愁。
“昨天,你问我大哥是怎么中的毒。我没有说,是因为我还不能肯定。”
紫陌本来还沉浸在回忆中,听到萧寒突然提到这件事,有些诧异,随即问道,“那么,现在你知道了?”
萧寒缓缓地点头,脸上的神色很凝重,“是明非。他在大哥的食物中下毒。”
紫陌闻言一惊,“怎么可能!”
“我知道你不信,我本来也不信,可是——”萧寒脸上显出一种悲伤的表情,“昨晚,我听到有人下楼。三楼住的只有大哥和明非。”
“那也不能说明下毒的是明非啊。”紫陌为萧寒的武断忿忿不平。
“后头那湖与外界相连,若说是从外头下的毒还有可能。井呢?若不是有内奸,敌人如何得手?”
“话虽如此,但你不觉得证据未免不足么?就算明非夜里下了楼,你又怎么肯定他是去下毒?”
“是我亲眼所见!”
紫陌突然觉得刚才让她惊讶的事根本不算什么了,“你就那么看着他在水源里下毒,却不阻拦?”
萧寒看着紫陌惊讶的,甚至有些悲哀的神态,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开始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直到他在第一口井里下了毒。”
“那之后呢?府里不只有一口井吧。即便开始时来不及阻止,那么后来呢?”紫陌望着他,其实她比谁都希望他能说一个可以让她信服的理由来。
萧寒看着紫陌,神色里有些冷,“你听过背水一战么?看到他下毒,我确实想过阻止,但后来又想,不如就成全他!也好让府里的人知道自己再没了退路,除了奋勇一战,别无他法。”
“那你想过以后么?那水井和小湖里的毒要怎么除去?”
“大哥与四川唐门的人有些私交,该会有办法的。”
紫陌突然想,或许她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人。
紫陌觉得有些心寒,苦笑着道,“那你又告诉我做什么?”
萧寒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因为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啊。我不是说过么?我从没把你当外人。”
不是外人。又是这句话,就在昨天她还在为这句话感动着,甚至愿意为了这四个字去死,而现在,她却觉得从心里往外地冷。
萧寒推门走出,“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紫陌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去做什么,快步跟了出去。萧寒已上了几级楼梯,见紫陌跟出来也没说话,继续上楼。紫陌默默地跟在他后面也上了楼。
萧寒抬手推开房门的刹那,紫陌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至少,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看着紫陌眼中近乎恳求的神色,萧寒点了点头,随即轻轻推开房门。
房间里只有明非守着萧瑟。他默默地站在床前,背对着门口,看不见他的神色,只是那背影,单薄得让人心疼。
“明非。”萧寒轻轻地唤着。
明非过了一会才恋恋不舍地转过身来,却不再害羞地低着头,直视着萧寒,唤了声“二公子”。
“毒,是你下的?”萧寒一步步走过去,却丝毫没有逼迫的含义,语气间反而有淡淡的失落和惆怅。
“是,大公子身上的和水源里的都是我下的。”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萧寒的手轻轻地抚上他的头,甚至带着些微的宠溺。
“我只求二公子不要问我理由。”明非平静地闭上眼。
“好。”萧寒柔柔地说,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抚在明非后脑的手微一使力,明非的身子就迅速地瘫软下来。萧寒一把抱住,轻轻地放在地上。一条生命,由生到死,就这么简单。
紫陌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一切就都已结束了。
“你杀了他?”
“是。”萧寒看着明非的尸体,眼神很纯净。
“为什么?”紫陌高声道,“我本以为你只是要来——”
“要来什么?”萧寒转过头来看着紫陌,“我本来就是要来杀他的。”
“至少并没有人因他而死啊!你怎么能——”紫陌一脸心痛,“怎么能就这么杀了他!”
“这个时候,”萧寒漠然地从紫陌身边走过,“萧家已容不得背叛。”
整整一下午,紫陌都没有出门,就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那又恢复碧色的小湖。那些死鱼经火一烧都成了焦炭,沉到了湖下去。表面上,那小湖还是那楚楚动人的湖,可却不再有生气,曾经在那里面嬉戏的鱼群都已沉到湖底。
第一次觉得自己或许不该来,凭什么只见过一面就决定那人是值得自己追随一生的人?又凭什么就铁了心地要闯进来陪他一起死?紫陌越想越觉得自己是犯了傻,发了疯,才如痴如狂地迷恋上那个人!
正嘲讽着自己,就听见敲门的声音,只下意识地说了声“请进”,再转头时,那让她矛盾并自怨自艾的人就站在了面前,她甚至还来不及收起自嘲的神色。
“你——”萧寒看到她的神色先是一怔,随即明了,略偏了偏头,忽略掉她的神色,淡淡开口,“大哥大约什么时候会醒?”
本来已经熟络起来的气氛,又恢复成她刚进门时的疏离,虽然知道这缘由是在自己身上,紫陌还是觉得心很疼,但再开口时,也是淡然,“后天吧。”
萧寒突然转头看着紫陌,那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突围的时间定在后天。”
紫陌先是被他认真的神色吓了一跳,接着又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府里的粮和水都撑不下去了。再这么耗着,胜算越来越小。”
“可外面的人不也清楚这一点么?我们决定的突围时间不是早在他们意料之中?”
“没有办法。只有这一条路。最重要的是,后天会有雨,到时,瘴气就会被压下去。”
“还有蛇阵。”紫陌提醒道。
“兵器库里有弓箭,趁雨水把瘴气压下去的时候,一轮急箭射过去。至于能有多大成效,要看天意了。”
“为什么不用火?蛇最怕火,若箭头上带上火,即使射不死,那些蛇也会四散逃避。”
萧寒却摇了摇头,“不是没想过,只是雨后空气湿润,即使有助燃之物,怕也烧不持久。”
紫陌却微笑起来,“你刚才不是还在水上放了一把火?”
“那不同。油比水轻自然浮于水上,等于是隔绝了火和水,可若火焰被水包围就燃不起来了。”
紫陌却不答话,径自来到油灯前,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来,往灯油中倒了些粉末,随即点燃了油灯。然后她转头朝萧寒一笑,拿起来刚倒的一杯茶,朝他举了一下,在油灯上方缓缓倾下去。那火焰虽被茶水打的跳跃不定,却一直燃着,没有熄灭,直到一杯水倾尽,那火焰才又恢复了平静。
萧寒先是惊讶,随后喜形于色,“这药粉——”
“做着玩的。”紫陌随手把瓷瓶递给萧寒,“拿去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