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大门在身后关闭，掩去了那诡异的粉雾，也遮去了那唯一的一点晨曦。两扇门合拢前的那一刻，紫陌下意识地从将合的门缝中看出去，那白衣的女子还站在原处，衣发和腰带随风而舞，身后是粉红的瘴气，她的人依旧美得如仙人一般，而那眼中却不再闪耀着明丽的光泽，似乎有些怜悯，又似乎有些惋惜。
紫陌不再去想那目光中的涵义，转过头，就看见萧寒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脸上不是刚才那种璀璨的笑意，而是换上一种凝重的神情。紫陌心一沉，那笑意或许只是做给外面的人看的，让他们摸不透里头人的底牌，也就是说，那笑——不是为了自己。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萧寒淡淡地开口，语气很客气，听不出他的情绪。
紫陌的心为萧寒的疏离疼痛着，可脸上的笑意不减，“呵，你忘了么？我说过，那明珠，我若想要自会来拿。”
“真的是为了一颗珠子么？”萧寒探究地看着紫陌，似乎要看进她心里去。
“我若说不是，你可信？”紫陌把眼光转向别处，打量着四周。上次来得匆忙，又是夜里，没能仔细看清了这里的景色。现下一处处看去，竟是雕梁画栋，廊腰曲折，宅子中央还有一个小湖，碧波荡漾，这哪里像个江湖世家，分明比官宦人家的宅院还风雅几分。
萧寒叹了口气，脸上的神色渐渐舒缓，顿了顿，道，“你也来得正巧，大哥受了暗算，大概是中毒，你若方便就去瞧瞧。”
紫陌笑得坦然，“有什么不方便的，既然来了，就是帮忙的。要真让我动刀动枪的，我也没那个本事，不也就是看看病，治个伤？你若忙，随便叫个人带路就好。”
“怎敢如此怠慢。我亲自领魏小姐去。”看到紫陌的豪爽，萧寒也微笑起来，言语间渐渐有了当年的味道。
一路行来，紫陌看到萧府中人，各自严守岗位，一丝不苟，完全没有四面楚歌的那种戚戚之态，心里不由得赞叹萧家主事制家有方，萧府家丁也都个个豪杰。
这么想着，紫陌就随口说了出来。
萧寒本与她是并肩而行，听到她这么说，转头看着她，微笑道，“都是大哥的功劳。这么多年下来，萧家总算渐渐有了个样子了。”
眼光扫视着周围，萧寒说到最后，几乎已是无意识地感叹了。那言辞间似乎萧家曾经历过什么。紫陌虽然好奇，却也没追问，她知道，有些事不是她应该听的。江湖上，总有些事，是知道的越少越好的，尤其是这样的武林豪门，这样的秘密就更多。既然是秘密，就还是不要去碰触的好。
“哦？这里面，你也该是出了力的吧。”紫陌脚步不停，边走边随意问道。
“我？”听到这话，萧寒更是笑出声来，“你是大夫，医道讲究的是望闻问切，虽没把脉，看我这样子，你也该能知道，我身子不够康健吧。哪还有什么精力去管家里的事！”
紫陌闻言，驻了足，向萧寒仔细看去。她早知道他有病，疾在心脏，也正是为了他才蹋下心来攻习医道，可她刚才竟然忘了这一点。从他为她开门，然后为她引路，一路说笑着走来，她完全看不出他的病。是他掩藏的太好，还是她的医术退步了？
想到这里，紫陌就要去按他的脉，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还是先去看看我大哥吧。我的病也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既然到现在都没事，也就不在乎再迟上个一时半刻。”
萧寒的话说的很婉转，也很在理，紫陌也觉得无可反驳，就放弃了诊脉，继续向前走去。又走了一会，紫陌才突然想到，刚才自己放弃并不是因为他说的话在理，更有理的话，她也反驳过，她是医者，有的是医理可讲，绝不会输给个外行人！但她就硬是什么都没说，就乖乖地顺了他的意，只是因为，他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那不是高高在上者的威严，她刚才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压力，只是理所应当般地听从了他的话。
想到这里，紫陌不由得又转头去看萧寒。萧寒则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只得冲她微笑了一下。这笑似乎还跟两年前一样，温柔淡定，有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紫陌暗自摇了摇头，自己这是怎么了，从一见到这人，心就似乎浮动起来，全没了平时的冷静。吸了口，再不看他一眼，加快了步子，道，“快走吧。救人要紧。”
萧寒被紫陌的态度弄得一头雾水，应了一声，也跟了上去。
依旧是那精致的小楼，再次步入时，却已是医者的身份。紫陌心中暗暗叹息着，面上却不动声色，“这楼不是你的居所么？”
萧寒在前引着路，回过头来对她说，“大哥住处离此不远，我为了方便照顾才把大哥安置在这里。”
“你一直亲自照料着？”紫陌有点不解，萧家虽然大敌当前，人手不足，但也不至于连个照顾家主的人都抽不出来吧。
萧寒脸色似乎沉了一下，只道，“我怕下人照顾不周，还是亲自看着放心些。”
紫陌觉得他似乎有所隐瞒，但也没再多问，跟着萧寒径直上了三楼。房门虚掩着，萧寒也没敲门，直接推门而入。屋子里，有三个人，床上躺着一位，身上盖着锦被，看不清脸色，床前坐着一位，背对着房门，也不见容貌，只有旁边站着的那位，是侧脸对着门口，看起来年纪不大，不会超过十五。
听到门口的声响，站着的那位转过身来，唤了声“二公子”。坐着那位也站了起来，待要施礼却被萧寒拦住，“王大夫不用客气了。大哥怎么样了？”
王大夫摇了摇头，“还是昏迷着，我只能用药控制着，不让情况恶化。”
萧寒点了点头，对站着那少年道，“你也累了一晚上了，先去休息吧。我在这就行了。”
那少年一直低着头，脸上也尽是疲倦之色，此时却坚决地摇了摇头，“还是我伺候着吧。二公子身体也不好，不能太辛苦。”
萧寒走过去，有些宠腻地摸了摸少年的头，“大哥就这么一直睡着，有什么好伺候的呢？去歇着吧。有事我再叫你。”那少年又犹豫了一下，终于点头，退了出去。
萧寒打发走了那少年，又对王大夫说，“这位是苏州魏家的大小姐，让她来给大哥看看，可好？”
王大夫听闻“苏州魏家”四字，大是惊讶，马上让到一边，让紫陌为床上的人把脉。紫陌已不是两年前的紫陌了，不会再为父亲的名声而烦恼，相反的，她很感激父亲，若不是父亲身为名医，她也无从习得这样高妙的医术，就更没有机会为萧寒治病。
紫陌向王大夫略点了点头，就上前摸脉。按了一会脉，又看了看病人的脸色，翻了翻眼皮，紫陌站起来，脸上很平静，看不出个结果来。萧寒只得问道，“如何？”
紫陌转过身，看着萧寒点了点头，“能治。只是需要时间。”
萧寒顿时喜形于色，“要多久？”
紫陌肯定地说，“三天。”
“需要什么，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弄的到，一定尽力。”
紫陌微笑着，“什么都不需要，只要给我个安静的空间就行了。”
萧寒也笑起来，“你这分明是在赶人了。”
旁边的王大夫却道，“姑娘可需要我留下来帮忙？”
紫陌想了一下，才道，“也好。谢谢。”
萧寒没再说什么径自退了出去。
紫陌从三楼下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来到二楼，却见萧寒正跟几个人说着话，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就要往楼下去。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去哪，只是看萧寒正和人商议正事，觉得不方便听着，才要躲开了去。
紫陌刚要下楼，就被萧寒唤住，“魏小姐，中午了，一起吃饭吧。”
紫陌淡淡笑着，“不急，你有事先忙着。”
萧寒又对几个人说了句什么，那几人就纷纷朝楼梯走来，到了跟前，都很客气地跟紫陌点头问好。紫陌边回着礼，边闪身给几个人让路。
然后就见萧寒走过来，脸上神色平静，带着些微的笑，“大哥怎么样了？”
“中毒太久，不能一下子解了毒，得慢慢来。”紫陌道，“现在也还没醒，你也不用去看了，王大夫看着呢。”
“谢谢。”萧寒慢慢敛了笑意，认真地说。
见他这个样子，紫陌反而觉得不舒服，别开眼去，淡淡说了句不客气。
两人都觉得气氛尴尬，于是一起下了楼。一楼的厅里，已摆了饭菜，说是饭菜，其实也只是两碟小菜。见两人下了楼，就有人盛上饭来。端给紫陌的是一碗米饭，而萧寒的只是一碗不算稠的粥。
紫陌没动碗里的饭，看着那一碗粥，又看了看萧寒，“你就吃这个？”
萧寒把手里的碗放下，淡然一笑，“太多的东西，我也吃不下。”
紫陌皱了皱眉，突然想到什么，“萧府被困了快十天了吧？”
“到今天入夜，就整整十天了。”萧寒不知道紫陌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却据实以答。
紫陌点了点头，端着碗就往外走。
“魏小姐——”萧寒不明所以，也跟着站起来。
紫陌回过头，神色间已有些不快，却依旧平静地对萧寒说，“以后别再叫我魏小姐，我有名字，魏紫陌。”
萧寒点了点头，还是一头雾水，“你要去哪？”
“厨房。”紫陌径直往外走去，再没回头，“大户人家的规矩，该是主子先用饭，然后才是下人们用，是吧？其他人现在应该还没吃饭吧？”
萧寒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笑起来，“魏姑娘体恤下人的心情，我明白，你也不用跑这么一趟了。我让别人把饭送去就行了。”
萧寒接过紫陌手里的碗，递给门口的庄丁，让他们送到厨房，混进粥里。
“现在，可以回去吃饭了？”萧寒无奈地笑着。
紫陌果然没再说什么，回到桌前，坐下来。可她把饭连着碗都给了人，自己就只能干坐着了。萧寒把自己那碗递了过来，紫陌看着反倒尴尬起来，刚才那一出，也算是喧宾夺主了吧。
紫陌看着白瓷蓝花的小碗，真是端也不是，不端也不是。灵机一动，拿了一个空茶杯，倒了半碗粥进去，把剩下的粥连着碗一起还给了萧寒。
萧寒见状，又是一脸笑意，也没说什么，端起碗来，算是安生地吃完了一顿饭。
吃完了饭，两人来到窗前的一处小桌坐下。
紫陌觉得有些话还是应该说，于是沉吟着开口，“中午的事，是我僭越了。”
萧寒却摆了摆手，“说不上，魏姑娘这个时候来帮我们，我们就绝不会把姑娘当成外人。”
不是外人。紫陌突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有些涩，似乎有一些液体迫不及待地要涌出来滋润这酸涩的眼睛。她把头偏向一边，终于把眼泪忍了回去。为了这四个字，就算死在这里也值了！
再转过头时，眼中又是一片澄明，只是更多了些坚定，“府里的粮食，撑不住了么？”
“恩。”萧寒并没有打算隐瞒，“最多三天吧。”
“然后呢？有什么打算？”紫陌突然想到什么，正色道，“萧府被困已经十天，为什么没人来救？”
萧寒有些失笑，你才想到么？却不敢直接说出来，只道，“连远在苏州的你都知道了消息，江湖上的其他人肯定也都知道了。他们不是不肯来，大概就是——来不了了。”说到最后几个字，萧寒面色越发凝重。
不肯来？树大招风，萧家在江湖上屹立百年，早有人看不过眼，借此机会，除了去，才能有更多的人有出头的机会。在江湖上也行走了多年，紫陌多少也明白些其中的道理。至于来不了，那就更不用解释了，自然是因为自身难保了。
想到这，紫陌不由得想，无香教能一下子牵制这么多门派的势力，它到底有多强？而它这样公然挑战白道各派，又是为什么呢？
紫陌把心中的疑问说出来，却只是换来萧寒一阵苦笑，“说实话，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次无香教就偏偏要跟我们萧家过不去。这些年来，我们根本全无瓜葛！已经安然地过了这么多年，不知它又掀的是什么风浪！”
紫陌点了点头，决心不再去想这些事情。她做人的宗旨就是想不通的就不去想，该明白的，总会明白，不用明白的，就一直糊涂着好了！
紫陌站起来，说要上去看看萧瑟，也就是萧寒的大哥，萧家现任的家主。萧寒也正要去看大哥，就陪着她上了三楼。
房里除了王大夫，早上见到的那个少年也在。萧瑟还昏睡着，紫陌把了脉，说情况正常，又吩咐了那少年几句，就出了门。
在走廊里，紫陌提出就住在这明月小楼里，也好方便照顾病人。萧寒自然慨然应允，就把紫陌安排在二楼他对面的房间里。紫陌推开房门，却没有进去，转身对已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的萧寒说，“解毒的时候，我并未发现大公子身上有伤，那他又是怎么中的毒？”
萧寒闻言身子一僵。紫陌却没有等他回答，径直进了房，随手把房门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