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淅淅沥沥,不见停歇。平日里喧闹繁华的景梁街,此时空空荡荡,只闻哗啦啦的雨声。
青石路面,朱门玉阶,重檐叠瓦,都已叫雨水淋得透湿。那瓦片,本是灰黑色,此时被雨水一淋,方显出本色,竟是蓝汪汪的一片。骤风频起,檐下铜铃摇摆,铃声阵阵,方一飘出,便被雨声吞没。
王府大院内,原本攒聚的人,经这突如其来的雨势一迫,有的挤进堂来,有的则躲进凉亭回廊之中。
屋外是雷鸣千嶂,雨色茫茫;屋内虽是群雄济济,却静得出奇,如湖水凝止,只闻细微的喘息隐隐起伏。
群雄的目光都射向这傲立堂上、仪表非凡的青衫男子,这个常年隐于暗处,绝少以真面目视人的□□魔头,群雄虽是常闻其名,却从未得见一面,此时听他道出姓来,又见他身后所跟几人皆是黑衣蒙面、长刀负肩,腰间一枚银筒,乃是逍遥楼门人的打扮,均猜出他的身份来历,不由都是又惊又愕。
郑海西心道:想不到奕如风也出面了,如今在这堂上的,均是武林黑白两道的顶尖人物,端王府夹在中间,若来软的,对两方实行招安,王爷花了十数年时间,也只略有小成,眼下这等情势,更比登天还难;若来硬的,势必有一番争斗,而不论开罪哪一方都不是上策。小王爷虽然才智无双,但势比人强,又关于乎端王府的存亡,万一有个闪失,便会铸成大错。事情严重,还是需得请王爷出来主持大局才行。正是这般想着,忽地瞥见慕啸北从门外挤了进来,忙过去拉了他过来,问道:“你去买酒,怎生去了这么久?”
慕啸北道:“突然下大雨,运酒车又陷到了泥坑里,幸亏酒坛没摔着,不然我就白跑一趟了。话说回来,怎么来了这么多人?我买的酒可不够这么多人喝呀!”
郑海西道:“先别管那些酒了,我有话要对你说。”说着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慕啸北听后点点头,不声不响拉了尚起东退入内堂。
向一南见二人神神秘秘,心中好不奇怪,问道:“又出了什么事么?”
郑海西道:“他们去厨房叮嘱备宴,今日场面这么大,不盯紧点怎么行?”心中却道:我让他们去请王爷,以你的性子,若是知道了,顾忌王爷与小王爷之间的关系,定会横加阻拦,可是目前情势紧急,不容耽搁,只得先将你瞒住了。
向一南将信将疑,待要再问,却见靳泠阑已起身笑道:“原来是逍遥楼奕如风奕楼主大驾光临,泠阑有失远迎,包涵包涵!”如是客气地说着,却只是略略拱手,并不见其离席相迎。
奕如风淡笑满颊,亦学着她遥遥拱手道:“客气客气!”接着又向左右推揖为礼,道,“诸位英雄好汉有礼了!”
白道群雄与奕如风争斗多年,始终是敌暗我明的状态,总予人一种被动挨打的感觉,好不窝囊,人人均只想着有朝一日与他正面交锋时,能亲手斩杀这个大魔头。而谁也没有料到,今日终于与他面对了面,终于认清了他的模样,却并非斩杀他的时机。见他施然行礼,只将他冷冷望着,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见□□诸派掌门都一一起身回礼,心中都感奇怪:这群邪魔外道怎地也学得这般客套了?
面对白道的冷漠,奕如风也不尴尬,向靳泠阑说道:“小王爷,听闻端王府一直以招揽黑白两道人才为己任,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他这一问石破惊天,群雄乍听之下,不禁愕然:难道这奕如风突然现身,竟是要投靠朝廷?各人不约而同想到此节,都向靳泠阑望去。
靳泠阑对奕如风的意图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答道:“自然是真的。”
奕如风点点头,又道:“那这么说,白道也好,□□也罢,在端王府眼中,也都是一视同仁的了?”
靳泠阑道:“当然。”
奕如风微微一笑,道:“很好,那为何四桌上席全让白道占了去,我□□竟连一席都分不到?”他虽是向靳泠阑问话,目光却瞥向马清扬等人。
此言一出,□□诸人立时附和起来。
他这话说得,仿佛白道占了□□天大的一个便宜。四桌上席上的白道当家们听了,不由地变了脸色,自己堂堂明门正派之首,行得端、坐得正,又岂会做出占人便宜,而且是占□□便宜这么龌龊的事?但是目前的局面又的确如奕如风说的一般,他们一直秉承正邪不两立的原则,□□既无人来争席,他们也绝不可能对其相邀,只是没想到奕如风会以此为说辞,令白道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
堂中静了半晌,便听马清扬笑道:“不过是一席之位,坐哪里也都无妨。潘门主、商门主、子虚道长,马某与你们同坐如何?”
潘孝权哈哈一笑,道:“潘某可是那种斤斤计较的小人么?马庄主请!”招呼马清扬坐下。
楚元奇长身而起,道:“上官妹子,你我也去凑个热闹如何?”
上官晓嘴角一扬,道:“有何不可?”他二人之间虽有嫌隙,此时却也会分轻重。她起了身来,转头又向赵暮雪道,“赵姑娘也一起来吧!”
赵暮雪双颊微微泛红,点点头,随了过去。
另一桌的叶子歆向宋吟秋和夏松烟道:“二位贤弟,桌子这么大,只有我兄弟三人,是否太冷清了些?”
临桌的薛崇远闻言道:“三位何不过来坐,我们也好说些亲近话。”
一时间,几个掌门移席换位,不多时,已将右侧两桌空了出来。几人泰然豪爽,毫不做作,白道群雄看在眼中,都觉争回了一口气,不由挺直腰板,露出微笑来。如此一来,奕如风的那番作态倒显小气了。
□□诸派掌门见状,却也并不觉脸上无光,一一坐上席来,竟是毫不客气。
黑白两道门人本是混坐在一起,此时便也自动随着自家掌门当家分列左右。堂内群雄一分为二,至此场面才见明朗。
子虚道人见奕如风立而不动,冷笑道:“奕楼主为何还不就坐啊?”
不待奕如风答话,□□席上一红发赤眉的大汉冷哼一声道:“奕楼是何等身份,自然要坐正席了!”说话的正是狱火宫宫主苏遇时。
白道群雄刹时俱都变了脸色,又听□□其余的人皆同声附和,俨然已将那奕如风奉为总首,一时都明白过来:敢情这些□□帮派已被逍遥楼收归了旗下!
奕如风一脸得意,却摆摆手道:“正席之位向来是主人家的,奕如风未得首肯,又岂敢僭越?”
靳泠阑知他故作谦逊,心中冷笑,面上却是灿然,道:“奕楼主言重了,请就座吧。”
奕如风笑道:“既然小王爷盛意拳拳,奕某也就却之不恭了。”大摇大摆走到居中那一桌前,正要坐下,忽听潘孝权喝道:“且慢!”
奕如风道:“潘门主有何指教?”
潘孝权素来爽直,张口便道:“那位子你不能坐!”
奕如风奇道:“为何不能?”
潘孝权理直气壮地道:“马庄主都未坐首席,你也不该坐。”
奕如风笑道:“方才我为我□□朋友争席位,潘门主说我是斤斤计较,现下潘门主阻拦我坐首席,不知又算什么呢?”
潘孝权一时语塞。
商剑南轻哼一声道:“端王府既是对黑白两道一视同仁的地方,你我平起平坐,便没有道理让你□□凌驾于我白道之上。”
奕如风两眼望天,一字一字地道:“不过是一席之位,坐哪里也都无妨。”竟搬出了马清扬方才说的那句话。
商剑南大为恼怒,却又无语反驳,虽是气得额上青筋直跳,也是毫无办法。
马清扬蓦地哈哈一笑,说道:“既是无妨,马某便陪奕楼主一坐。”左手疾出,便要去抓奕如风手腕。
奕如风右手一缩,左手掠出,反倒拿向马清扬左腕,口中说道:“当是奕某邀请马庄主才是。”
马清扬一笑间左掌一翻,着奕如风左腕上一扣,与之同时,腕上顿时一紧,自己也被对方拿住。
二人微一凝持,便各自催动内力,霎时间衣袖鼓荡,劲风从二人两掌紧握处源源而出,堂内蓦然狂风大作。
两大高手突然比拼内力,黑白两道群雄登时都站起身来,沉不住气的更是按住了身上的兵刃,人人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眼看一场乱站就要开始。
靳泠阑在向一南和郑海西的护卫下退开几尺,眼见情势转坏,沉声道:“场面不可乱。”
郑海西将头一点,几步踏上,朗声说道:“诸位好好说话,切莫大动干戈,伤了和气。”
忽听一声冷笑传来,便有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道:“黑白两道对立了几百年,哪来什么和气?”这声音阴冷至极,便似极寒之地的一刃尖冰,郑海西不由地打了个寒战。这说话者长发直垂,长及双膝,眉细眼长,脸轮削尖,眸如混沌玻璃,竟没有半点神采。郑海西识得这是□□拜月教教主西门一伤,天生眼盲,为人极是冷酷无情。
郑海西还未说话,薛崇远已道:“正邪不两立!端王府妄想让黑白两道携手同气,本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如今有这样的局面,也说不得了。”
苏遇时性急,大声道:“还等什么,大家并肩子上,今天就把白道这群道貌岸然的家伙给灭了!”说着,当真一跃而出,站定时,右手已持了一口乌金大刀,左手上亦多了一轮乌金飞盘,刀柄处衔有乌金铁链,与飞盘相连。只见他右手刀背锵地一声在飞盘盘面上一划,飞盘嗡地飞速旋转起来。
漠北双鹰崔西武、乔思语一直不动声色,这时崔西武忽地提剑走了出来,二话不说,捏了个剑诀。乔思语环臂巧笑,心道:大哥憋闷了一天,现在终于有架可打了。
苏遇时飞盘脱手,崔西武长剑刺出。众人屏息凝气,只待那二人兵刃相交,便要一拥而上,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飞盘嗡然,长剑嗖嗖,眼见便要撞到一起,说时迟,那时快,忽见一个人影闪到苏、崔二人之间,鹰嘴双钩自袖中脱出,叮叮两声,竟将那飞盘、长剑同时格下。
靳泠阑定睛一看,心下骇然。原来那出手拦阻者,竟是郑海西!他见打斗已然一触即发,料想后果严重,便迟疑不得,奔上前去。但那苏遇时、崔西武皆是当世不二的高手,凭他一己之力,或可暂将双方攻击拦下,其自身也必将大受重创。果不其然,只听得他一声闷哼,登时口喷鲜血,跌翻在地,双钩叮铃落到地上,钩尖已然折了。
事出突变,苏遇时、崔西武一时愣在当场,群雄亦是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靳泠阑与向一南忙将郑海西抱起,唤了几声,不见他转醒,又见双手血肉模糊,脸上死灰一般,不禁心痛如绞。
忽听苏遇时冷哼道:“自不量力!”
靳泠阑涵养再好,此时也是忍无可忍,蓦地一咬牙,哗地抽出向一南腰间佩剑,一声娇斥,奋力朝堂中一挥。她不懂武功,这一挥全是怒气使然,竟也带了三分凌厉。
群雄皆想到是苏遇时那四个字惹火了这个小王爷,见她眸中寒意逼人,竟有一瞬闪过一丝杀意,心里也不由地咯噔一下,眼睁睁看着那剑影朝苏遇时扫去,一口气提起来,竟忘了吐出。
苏遇时虽也惊愕,但一见她使剑的架势,便知她不通武学,闪避之法已在心中,倒也从容不迫。
哪知苏遇时还未动作,便见那剑风兀自一偏,在苏遇时身侧三尺处掠了过去。群雄一怔,心中一齐讥嘲道:果然只是个不会武功的嫩小子,剑都拿不稳,只会逞能!这个念头还未完,忽觉那剑风去势不对,再一细看,这才明白,原来靳泠阑的目标并非苏遇时,而是仍在比拼内力的马清扬和奕如风。
表面看来,那二人凝立不动,静如磐石,只是衣袖飘飘,并不似□□相搏、白刃交加那般凶险。其实不然,如马清扬、奕如风这般境界的高手,一经比拼内力,二人之间,便似拉起一根紧绷的弦。双方皆施尽平生所学,若一方强于另一方,高下只在须臾之间。但若双方内力相若,形成均势,这根弦就不会轻易崩断。而马清扬和奕如风就是第二种情况,二人实力相当,内力交相攀升,你来我往,各不相让,此番正是弦绷得最紧的时候,稍有外力干涉,后果不堪设想。
在场群雄皆知其理,只惊得目瞪口呆。
马清扬、奕如风何其厉害,听得风来,亦是不慌不忙,相视一笑,同时撒手,内力说收便收,就如举手迈步般轻松,剑风这才从二人之间飞过。
向一南那佩剑锋利无比,高手使用,起落间裂石崩山不成问题。靳泠阑虽不是练家子,但有宝剑在手,一挥之下,亦是威力不小。剑气自刃中散出,凝成一线,正中首席圆桌,梆地一声,竟削下桌面一角,桌子跟着一震,一盏清茶落地而碎。
长剑沉重,靳泠阑又在气头上,一挥之下,极耗体力,剑落下时,她再无气力将它握住。向一南眼疾手快,一手扶住靳泠阑,一手接过佩剑,还剑入鞘。
靳泠阑朝他微微笑,吁出口气,心情也平静了许多,看了看那损坏的首席圆桌,蓦然一笑,道:“也罢,既然二位谁也不服谁,首席就都不要坐了。”手一挥,便有仆婢出来,将场面收拾干净了,只留下两张圆凳。
马清扬与奕如风,一个英华矍铄,一个丰神俊朗,二人长身而立,各自一番不群之态。而他们面前却是两张无背无扶的圆凳,突突兀兀,立在正中,猛可间一看,只觉大不协调。
群雄觉出其中尴尬,一时抱怨不平之声四起,修养较浅的,更是破口大骂。
靳泠阑面色不改,不卑不亢地道:“我一早便有言在先,诸位若是来祝寿,端王府上下,无上欢迎;若是来闹事,就请即刻离开。我没有尽心尽力地招待大家么?我没有好言好语地规劝过大家么?这是家父的寿宴,这是端王府!不是黑白两道好勇斗狠的地方!诸位不是诚心来贺寿倒也罢了,却又将我王府的护卫打成重伤。我未下逐客令,已是给了诸位面子了。”
便在此时,一个浑厚的声音突然响起:“阑儿,不可无礼!”
靳泠阑一愕,回头一看,靳昀不知何时已来堂中,正锁眉凝目将她望着。她记事起,父亲便从不曾这般呼唤过她,没想到第一次听到“阑儿”二字从他口中说出竟是在这等情形下。靳泠阑也是锁眉凝目地将父亲望着,心中也不知是何种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