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江冲、释空等王府门客纷纷起身向靳昀施礼,想这端王靳昀,清名远播,长久以来,只是空闻,今日有缘一见,不由地翘首相盼。一看之下,靳昀一身绛色襕袍,腰缠云纹锦带,头戴长冠,乃是官家平日再寻常不过的便装打扮,虽不华丽隆重,但衣带鬓发,都是一丝不苟,自有一分雍容威严掩之不住。
靳昀只看了靳泠阑一眼,即刻又将目光移了开去,嘴角亦随之慢慢扬起,到望向满堂宾客时,已是将冷面化为了一张笑脸,抱拳道:“承蒙各位江湖朋友远道光临,靳昀感激不尽。今日寿宴,靳昀作为主人,本该倒履相迎,然今晨偶感不适,未能及时出迎,靳昀向各位赔个不是。”说完,深深一揖。
众人见他举言谦冲,都站起身来回礼。
这时间,已有仆婢重新置办了正席桌椅。郑海西伤势不轻,也已叫人抬入内堂医治。
靳昀招呼众人坐定,又将马清扬和奕如风引入正席,亲自斟了三杯水酒,说道:“小儿年少识浅,不懂规矩,若有怠慢之处,还请两位多多担待。”
靳泠阑微微一笑,朗声道:“孩儿自己闯的祸,该当由孩儿自己来解决,若要父亲代儿受过,就是儿之不孝了。”端起酒杯,向马清扬和奕如风道,“马庄主、奕楼主,二位一个是白道泰山,一个是□□北斗,响当当的江湖人物,气量非凡,又岂会和我这个无知小辈计较?泠阑先干为敬!”不待那二人说话,已将酒饮了个干净。
马清扬素来豪爽,哈哈一笑,赞道:“能屈能伸,后生可畏呀!”言罢,倾酒入喉。
奕如风却只是冷笑,端杯浅酌,双唇沾杯即离,并不饮尽。
靳昀察言观色,知他心中有话,便道:“可是这酒不合奕楼主心意?”
奕如风轻轻放下杯盏,笑道:“非酒不合心,乃心不恋酒也。近日我闻城中一童谣相传,所诵之事实是令人震惊。”
靳泠阑瞧奕如风神情怪异,不由地心往下沉,只知他所说必无好事,但她这几日只是忙于寿宴,未曾出府,不得乡风民情,自不知他所说究竟为何,便向向一南、慕啸北和尚起东三人投去询问的目光。
慕啸北急忙快步上前,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靳泠阑思索几许,登时脸色大变,只觉一股寒气无端从心底升起,迅速蔓延,瞬间袭遍了全身。
还未等她有所应变,已听奕如风道:“王爷久处深宅,信道或有阻塞,奕某愿为唱诵,只不知王爷可愿一听?”
靳昀茫然蹙眉,侧目向靳泠阑瞧了一眼。
靳泠阑定眸回视,心中却是苦笑:你是在怨我么?怨我什么事都瞒着你?此念一现,又忽觉此时此地计较这些不免有些可笑,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当真笑了出来,望向奕如风道:“不过是稚子玩耍时胡乱编造的玩意儿,淮州城之大,各种各样的童谣不计其数,若支支都要拿出来唱诵,就算奕楼主唇舌不累,想必各位的耳根子也会让你给磨出茧来……”
岂料话未说完,靳昀已道:“愿闻其详。”
靳泠阑一惊,瞠目向靳昀望去,靳昀却不看她。
满堂宾客不约而同注视着奕如风,只盼着他极早唱诵,以解好奇之心。一时间,人人屏息,堂上鸦雀无声。
奕如风心中一笑,方唱道:“日升京楼,海水流。西征路,不回头。只见孝廉,人称颂。”
这时窗外雨势已弱,绵绵密密,不疾不徐,犹似一帐轻纱飘落,然雨落之声却分外清明,一点一滴,在耳边回响。
这支童谣众人进城时皆已听闻,却不觉其中有甚古怪,如奕如风所说令人震惊更是无从谈起。此时听他唱诵出来,只觉奇怪非常,思来想去,也只知这童谣必与靳昀有关,其他却也猜不到了。
奕如风见众人面面相觑,便道:“这支童谣隐喻颇深,况乎端王爷美名传世,若不是我逍遥楼情报深广,其中深意我也是猜不出的。”
靳泠阑忙道:“若是奕楼主信口胡诌,无中生有,那便也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们不知了。”
奕如风笑道:“是不是信口胡诌,无中生有,待奕某慢慢道来,各位一听便知。”说着,意味深长地瞥了靳昀一眼。
靳昀并无异色,只是眉峰微微一耸,不多时复又展了开来,缓缓起身,言道:“奕楼主,不如就由靳昀代劳吧!”
奕如风倒是不料他有此一举,竟是怔怔然,不知如何作答。
靳泠阑也是愕然,但看靳昀形色从容,便知他心中已有了主意。
靳昀双手抱拳朝天一礼,说道:“靳昀十三岁时,蒙先帝恩宠,获封为‘孝廉公’,此事天下皆知,那‘孝廉’二字,指的必是靳昀。此节想必各位也已心中有数。”见众人点头,接着道,“然靳昀有一字号,鲜有人知,先帝在时,与靳昀情义深笃,常以字唤之,曰‘文景’。‘日升京楼’这一句,隐射的想必也是靳昀。护国上将军秦少谦向日与靳昀交情非浅,我二人情同手足,不分你我,亦以字号相称,以表亲近。秦兄字毓之,‘海水流’这句,说的当是他。”
说到这里,已有不少人隐约猜出端倪,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靳泠阑觉出堂中气氛微妙的变化,心中亦是微微颤抖。
靳昀续道:“如此说来,这支童谣的大概意思应是说我与秦将军十年前西征不归之事有关,甚至于暗示我便是那幕后黑手。”这几句话,他娓娓道来,声音竟是平静如水。
此言一出,堂中一片哗然。
苏遇时嘿嘿笑道:“有意思!先有烈焰刀一事在前,再有这童谣在后,端王爷想说自己与秦将军一案无关,也无人愿信了。”
江冲怒道:“烈焰刀一事,由始至终只是传言。至于这支童谣,更是捕风捉影。王爷一生清誉,岂容这些无稽之谈任意诋毁?”
西门一伤冷笑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王爷若真是受万人景仰爱戴,也不会有今日的局面了。”
释空大声驳道:“如是有人暗中挑拨就另当别论了。”
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慢慢道:“童谣之意是王爷亲自解说,何来人暗中挑拨啊?”说话者乃□□鬼剑门门主老鬼柴季,他鹤发鸡皮,老态龙钟,一双眸子却阴沉犀利,令人不敢与之对视。
商剑南为人冷静,心思缜密,想到靳昀言行,不禁沉吟道:“遭人疑者,从来砌词狡辩,百般推脱,哪有像王爷这般自揭其短的?莫非其中另有内情?”
此话出口,白道中不少人亦纷纷点头。
柴季之子小鬼柴让闻言笑道:“这便是王爷的高明之处了,需知‘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啊!”
他话音方落,释空已冷哼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王爷光明磊落,哪来你那么多弯曲?”
□□席上一女子忽地娇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女子阅尽天下男人,无一人可以尽信。”此女花般模样,一颦一笑媚态百生,却正是孤云岛岛主花玉颜。她言语戏谑,举止风骚,那语中之意,分明已将靳昀比作了她暖帐之中的脂粉客。
众人均听出其中深意,有人竟偷偷掩嘴笑了起来。
靳泠阑见她这般言语作态,只觉厌恶非常,正要反唇相讥,却听马清扬笑道:“老夫虽与王爷相交不深,却也相信王爷耿耿寸心,必不是卑劣之人。既然王爷都敢于正视谣言,我们何不也暂且先放下成见,听听王爷的说法呢?”
堂中一时安静下来。
马清扬威信极高,白道群雄听了他这一番中肯的说辞,均表赞同。
□□几位当家互望一眼,又不约而同朝奕如风望去,却见奕如风面无表情,良久才微微一笑,言道:“马庄主说的是。”
众人的目光又回到了靳昀身上。
靳昀缓缓扫视堂中众人,依旧是容色淡淡,不惶不急。
靳泠阑目不转睛地望着父亲,惴惴不安,见他向自己望来,不愿与他四目交投,便急忙转过脸去。
靳昀轻轻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靳昀无话可说。”
讶异之声四起,马清扬、奕如风亦是错愕非常。
靳泠阑终是忍不住叫了一声:“父亲!”她素来沉着冷静,此时也不由焦躁起来。她与父亲虽是不睦,却也自信对他脾性的了解。但是今日父亲的一言一行皆在她意料之外,让她困惑之余,更是不知所措。这次的事件,分明是奸人设计陷害。端王府荣辱一线,她的父亲——堂堂一个端王爷,却竟要放弃辩解和抵抗的机会!
靳昀挥手阻她多言,又道:“靳昀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但我相信日久见人心,更相信各位英雄的眼睛。”
马清扬失望地叹了口气。
奕如风奸笑道:“王爷这话似乎欠缺说服力啊。”他话音刚落,□□帮众便一同起哄。
不少人本也心存疑虑,如此一来,疑虑却消去了大半。
见堂中宾客有的摇头,有的愤愤,有的叹气,有的恨恨,靳泠阑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道:“父亲的确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难道各位就有真凭实据么?是这支可笑的童谣?还是那不知是真是假的烈焰刀的谣言?哼,是否太过儿戏了?”
众人虽对此事已是深信不疑,但说到证据,却又着实无法拿出,一时都是哑口无言。
靳昀静了半晌,忽地轻轻挥手招来左右,沉声道:“小王爷累了,扶他进去休息。”
左右两个小仆只当是自己听错了,偷偷对望了一眼,迟疑着不敢应声,直到靳昀忽地利目低斥一声:“还不快去!”,这才连连称是,急忙去扶靳泠阑。
靳泠阑厌恶地避开,狠狠将那二仆一瞪,吓得二人连忙缩回手去。
众人见他父子二人如此这般,均是微感诧异,未及细想,忽听一人高声叫道:“龙三平拜访端王爷!”声音又宏又亮,分明远在门外,却似近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