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泠阑掩上房门,颓然在桌边坐下,百无聊赖地拨动着烛火。一阵凉风滑颈而过,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烛火却欢快地跳跃起来。他偏过头去看窗外的碧水潭,月光如水银倾泻,潭面如镜,偶而泛起粼粼波光,只是一天光景,潭面上的薄冰已然化开了,春天想必也不远了吧!
他正自恍惚,忽而瞧见窗前的木几上端端正正搁了个黑漆托盘,盘上盛着一个明黄色的绸缎包袱。靳泠阑瞧得眼熟,这不正是今儿个早上玉儿、玲儿手里捧的东西吗?敢情无双当真说话算数,遣人将礼物给送了过来。
靳泠阑缓缓解开包袱,一看之下,眉间掠过一丝惊讶,内里竟是一套女装!宝蓝的轻绡,入手柔滑;领沿腰间的浮纹,绣工极巧。衣裳虽称不上华美,但素净也有素净的韵味。
他嘴角轻挑,螓首微摇,自言自语道:“又不知是哪个丫头粗心大意,竟错把无双的衣服送了过来。”
一抬眼,寒凉的夜色中,碧水潭一如一块玄颜黑玉,捧着那弯新月的倒影,轻浮的月光虽然惫懒,但一经潭面反射,顿时活跃起来,周围的景致也充满了勃勃生机。然而靳泠阑的目光却像是越过了碧水潭而投向了潭对面的某处很深的地方,不知是哪种情节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黑白分明的双眸中渐渐升起一抹淡淡的哀伤。
如此半刻,他悠悠叹了口气,极不情愿地将目光收回,垂首间,又触及那套女装。眉头微微一颤,刚刚回复平静的心因着某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深深地悸动了。
靳泠阑掩上窗户,缓缓展开那套女装,审视半晌,继而笨手笨脚地在身上左披右裹起来。她自小便在奶娘的服侍下穿着男装,几年前,奶娘离世,自那时起,她女儿家的身份便只有父亲一人知晓了。她不知父亲为何要把她当男子来养,年幼时乖巧听话,从不会去质问父亲;成年后虽凭添了许多疑问,但父女关系日渐疏远恶劣,没机会也没耐性去质问父亲。如此一来,十八年来女扮男装的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又不露马脚地过了,人人都以为端王靳昀膝下一子一女,她先是麻木,后来便习以为常了。
十八年没碰过女装的她,襦裙如何穿着本一窍不通,只是凭借着对女子们着装的印象来摆弄。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总算穿好了,低头一看,也是勉勉强强。想了想,又把发带解开,认认真真绾了个发髻,女子的发髻她也曾看奶娘梳过,记忆虽然有些许模糊,但身着女装,总不能还像男子一样束发吧。待到弄出点成绩,她已是累得满头大汗。拽着长裙在屋里没头没脑地转了一圈,她恍然意识到,原来她的房里是没有镜子的。一叹气,沮丧地坐回床上,又急忙跳将起来,在床头摸出一把匕首,将匕首拨出,端在眼前左看右瞧,此时也只能权且用匕首代替镜子了。
光亮的匕首,倩影朦胧,靳泠阑双颊粉红,心神荡漾,不觉痴了。
人生初次,百味杂陈,其中实感也只有她自己才会知晓了。
门扉突然毫无警兆的敞开,蓦然地声响恰如一个惊雷,靳泠阑的娇躯陡然一震,匕首“哐”地一声掉在地上。她是怎么了?睡觉都留有三分醒的她,竟鬼迷心窍地失了警惕性!然而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然晚了,她除了满脸惊恐地看着已闯入门内的男子以外,就只能任凭长驱直入的晚风鼓动她的衣衫、撩拨她满头的青丝。
李佚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绝色女子,纵使是衣襟歪斜、云鬓半偏、不染脂粉,那一种出尘脱俗的气质与不经雕饰的美也足以慑人心魂。
李佚从来都不知道靳泠阑会流露出那样让人心疼的寂寞与哀伤,直到那一刻,他看到她萧索的背影融进茫茫的夜色中,脆弱得似乎一碰就碎,于是,他萌生了与她对饮的念头。
他从来都清楚自己的想法,这个由促然间的情感而萌生的念头也不例外,目的无非是趁机与靳泠阑拉拉关系、套套近乎,所以,美酒配佳肴,自然必不可少。
他并非无礼无教之徒,叩门不应,也不至于擅闯;可是他分明眼见靳泠阑入了房,而房内亮着灯,有人而不应,还当是出了意外,一急之下,破门而入;然而,他却看到了永远也猜不到的一幕,震惊之情比之靳泠阑有过之而绝无不及,酒水菜肴也险些洒了一地。
他不明白堂堂一个小王爷房中为何会藏了一个女子,更不知道这个女子是谁,只是双眼怎样也离不开她。
饶是靳泠阑平日里多么机警百变,此时此刻也是心乱如麻,全然没了主意。她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绝不可让人发现她的女儿身,然而此时的双腿愣是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半步。
一时间,四下里静得出奇,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李佚越瞧她越眼熟,突然伸手指向靳泠阑,吃吃地道:“小王爷……你……你……原来你是个女子?!”
靳泠阑猛然一惊,正欲从空白的脑袋中搜出只字词组来搪塞,嘈杂声轰然而起,整个端王府顿时沸腾起来。她想也不想,抓起地上的匕首,飞快地抵住李佚的颈项,一把将他扯了进来,又飞快地关上房门。
以李佚的身手,要躲闪易如反掌,可他并不反抗,而是任其施为。
靳泠阑将他推到门边,眉间生寒,沉声道:“你来做什么?”
李佚嘴角一扬,哂道:“来找你吃酒啊,小王爷……噢,应当是郡主才是!”言罢,微微颔首,礼度风度,两者皆全,喉间那柄短小的匕首完全不在他眼中。
靳泠阑俏脸一红,也不知是气是羞,愣了一愣,脸色一变,低喝道:“废话少说,你究竟有何目的,如实道来!”
李佚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从容道:“李佚自小在外漂泊,无亲无故,今夜除夕,难免孤寂。这偌大的端王府中,我又仅得泠阑一个朋友,不找你喝酒解闷,难不成要我对影独酌,凭添伤怀?”
靳泠阑心中一动,她有亲有故,到头来还不是形单影只、孤寂落寞?还不如无亲无故来得干净!想着想着,手中的匕首不觉放低了,只是一瞬,她又猛然惊觉,匕首又逼近李佚咽喉,冷哼道:“那便是你不走运了,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今夜你非死不可!”她虽素来都对李佚心存疑虑,但从未起过杀心,此话一出,也是心头一颤。
哪知李佚毫无惧色,面带微笑地看着她,缓缓道:“你杀不了我的。”
靳泠阑一怔,低眼看了看李佚手中捧着的食盘,方才被自己大力拉扯推撞,盘中酒菜也未溅出半滴,如此好的身手,若不是他不予抵抗,她根本连拾起匕首的机会都没有。
她秀目一闭,后退半步,将匕首又扔回了地上,眼睑重启时,已俨然回复了小王爷的神情态势,双手一负,一字一句地道:“好,我没本事杀你,但若你胆敢将今夜所见向第三人透露一言半句,我就算不要这条命也要拉你陪葬!”她说得声色俱厉,心中却不停打鼓。换作任何一人,她都有信心将此事永远封存,但眼前这人是李佚,一个她至今也无法看清、无法猜透的人,她实在无法说服自己相信李佚会帮自己保守这个秘密,然而此时此刻,她又能怎样做呢?
门外的嘈杂声越来越近,可靳泠阑根本无暇顾及,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李佚,心里的一根弦绷得笔直。不错,她是可以连命都不要拉着李佚陪葬,但是欺君罪一犯,受牵连的何止百千?只怕到时就连那菊苑中的三千门客也尽成阶下之囚了。一念及此,她不得不陷入深深的担忧之中,只觉自己胆子大得可怕,竟以无数人的性命冒险赌这个输多赢少的赌局,究竟是祸从天降,还是险象环生,全在那李佚一句话之间。
李佚深深看了靳泠阑一眼,放下手中的食盘,斟满两盏酒,递予她一盏,笑道:“泠阑,我们先喝一杯吧!”
靳泠阑美目中闪过一丝怒色,显然是对李佚如此亲妮地称呼自己十分不满,但她及力压抑着努火,因为李佚尚未给她答案。
李佚见她垂手不接,也不恼怒,微笑道:“我特地来找你饮酒,你不会不赏脸吧?”
杂乱的脚步声还未至竹苑,府上仆婢大呼小叫的声音已然先至了。
靳泠阑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已是芳心大乱,轻喘了口气,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李佚也将酒倒入口中,入喉辛辣,他哈哈一笑,朗声道:“喝了这杯酒,你我就是朋友,我李佚从来不出卖朋友,泠阑大可放心!”
靳泠阑迟疑地看着他,完全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较之刚才,她已放心了一大半,冷笑道:“若说李兄没有任何目的,就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了!”
李佚苦涩地道:“泠阑提醒我了,我还真有一个目的。”
靳泠阑心下一紧,又向他投去凌厉的目光,暗道:好啊,总算露出狐狸尾巴了!
李佚瞧了靳泠阑一眼,续道:“我只希望泠阑也把我当成朋友,莫要再怀疑我了。”
急切的叩门声终于响起,兰儿在门外大声叫道:“小王爷!小王爷!大事不好了!”
靳泠阑脸色煞白地看着李佚,口中答道:“出了什么事?”
兰儿吞吞吐吐地道:“郡主她……她中毒了!”
靳泠阑大惊失色,忙跑过去开门。
李佚一把抓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泠阑这名字真好听!”
靳泠阑猛然惊觉自己正身着女装,若不是李佚将她拉住,她定会自暴身份了!待她转头去看时,李佚已悄悄破窗而出了。
兰儿仍奋力地捶着门,慕啸北也领着几个仆婢围上来,帮忙叫门。大伙儿又急又惊,不明白小王爷为何迟迟不现身,而他们又绝没胆子破门而入。一众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正当此时,房门大开,靳泠阑一身男装,奔出门来,劈头就问:“无双在哪儿?”
兰儿涩声道:“郡主在房里。”语调酸楚,已然成了哭腔。
靳泠阑神色慌张,疾疾朝靳无双房间奔去。
待得众人走远,李佚才从房子的另一侧转了出来。他摇头苦笑一声,心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本有机会不费一兵一卒铲除端王府这最具份量的绊脚石,然而他却心软了。而更令他倍感无奈的是,他适才放弃了这个绝好的机会,日后便再没可能硬起心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