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一声长啼,林中四面沙沙声此起彼伏,一群乌鸦扑啦啦拍动着翅膀,箭一般破林冲天。
龙三平仰头望去,那群乌鸦如一团黑云,掠过清澈的天空,眨眼去得远了。
日升中天,阳光白得刺眼,他不由地蹙起双眉,心中那丝不安却更加真实了。
前方密林深深,淡淡雾气撩下一障轻纱,阳光如金沙流泻,将那翠绿枝叶镀上一轮淡金,越发地生机勃勃。然而那林子,却是静得出奇,满眼的滴玉熔金在他看来,不是耀目的绚烂,而是危机的昭示。
正自出神,韩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总镖头,我们走吧。”押镖时,她从来不唤自己的名字。
龙三平回过头,妻子衣发凌凌,玉容无光,多日的奔波跋涉又在她鬓角添上几丝秋霜,然她明眸异彩,只需深深看着,便能从心底激发出坚定的信念来。
妻子的身后,是仅存的四个镖师,衣衫上斑斑的血迹已干,伤口透过破裂的衣衫裸露出来,皮肉翻卷得触目惊心。同伴惨死,伤痛缠身,他们无暇顾及,只是手按刀柄,警惕四顾,即便在这最危急的时刻,他们也能保持着冷静,他们是最优秀的镖师。
卢景廷一身蓝色布袍岳立一旁,目视那片密林,眉宇间坦坦荡荡。
此趟出镖本是低调行事,岂料江湖各大门派早已收到风声,沿途埋伏,妄图劫抢。龙三平一行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镖师,但小门小派轮番登场,这番车轮战之下,一行人都是疲惫不堪,行到此处,已损失六位镖师。
龙三平目视眼前生死与共的六人,突然感到身后背的烈焰刀重若千斤,微微一笑,蓦地喝一声:“继续赶路!”话音方落,便觉一股阴风乍起,他心感不妙,大叫一声:“当心!”话出口时,眼前黑影闪过,两线刀光飞逝,便听两声惨叫划破长空,两名镖师立时倒地,颈上血流如注。
另两名镖师一惊之下,见两个同伴血溅当场,不觉血涌心头,双双拔刀御敌,却不知敌在何方,只听“叮”地一声,颈上一热,龙三平和韩玲已举剑立在眼前,玲珑双剑翩然舞出,与一黑衣男子斗在一处。二人这才觉出颈上刺痛,伸手一摸,竟是满手鲜血。那伤口,若是再深半分,他二人必定一命呜呼。心悸时,忽见林中涌出二十来人,呼呼喝喝围将上来,二人铁血之躯,一时间竟生出一股冲天豪气,将劲上血水一抹,挥刀迎上。
卢景廷脚下不丁不八,负手卓立,面对眼前这场激斗,依然面容淡淡,仿佛与自己毫不相干。忽然,他嘴角一扬,慢声道:“阁下藏了这么久,是否该现身一见了?”
一声冷笑,卢景廷身后的林中慢悠悠转出一个人来,银色长袍,银带为束,一头长发不绾不束披落肩头,眉目细长如画,两片薄唇刀削一样,轮廓分明,淡然一笑,启唇道:“卢老斋主果然名不虚传!若不是你洞察先机,封住我的进攻方位,龙氏夫妇焉能从我同伴手中救下那两个镖师?”
远处两个镖师和那十来个人打斗正酣,对方人多势众,个个招势狠辣,他二人虽是勇猛无匹,但始终未能占得上风。卢景廷看在眼中,步不动,身不移,缓缓道:“逍遥楼果然还是按捺不住了。你那同伴一手快刀使得出神入化,想必是逍遥七子之一的‘快刀’曹寅吧?”
银衣人赞道:“好眼力。”
卢景廷笑道:“那阁下又是七子中的哪一位呢?”
银衣人蓦然一笑,道:“比试一下就知道了。”袖中忽地吐出一道银芒,直点卢景廷后心。
卢景廷骤然转身,右掌送出,一道洪流也似的掌风直拍银衣人胸口;左掌一拂一圈,银芒已被抓在手中。
银衣人飞身一跃,让过掌风,立于枝头,一条银鞭在他二人手中拉得笔直。
卢景廷笑道:“‘雪银鞭’殷落阳。”
殷落阳诡异一笑,雪银鞭如灵蛇摆尾,银光流动,内力暗暗传出。
卢景廷掌心一阵奇痒,便有一股阴寒之气钻入经脉,忙撒手松开雪银鞭,左手握拳而负,凝气掌心,但那寒气飘忽不定,分明感到它在七经八脉中游走,要确定它的方位时却又无迹可寻,只觉它由强而弱,渐渐细若游丝,而后若有若无,直至完全消失,只在短短一瞬。卢景廷心中纳罕,但大敌当前,也无心深究。
这时殷落阳凌空纵起,鞭出如霹雳裂天,直向卢景廷劈去。
卢景廷身子一晃,风一般向后飘退,双手自袖间吐出,洒下漫天掌影。
鞭下落空,殷落阳右臂抡圆,雪银鞭向上挑出,鞭尾划过处,气劲如一道利刃,撕裂掌风,隔空划破卢景廷左袖。
卢景廷右臂一阵刺痛,寒意透心而来,但方一动劲,那寒气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身体虽无异样之感,但心中疑虑挥之不去。袖袍一展,身形凌空陡转,倒挂于天,双掌苍苍然拍出,初时缓若蝶影翩飞,转瞬迅如万箭齐发。
殷落阳适逢敌手,心中豪气顿生,一声长啸,雪银鞭点挑圈荡,步履纵跃如风,每招每势无不大开大阖,将身法施展至极。他这头招势虽粗犷豪迈,那头鞭尾却似灵蛇吐信,每次吐出,均只毫厘之差,却总能与卢景廷手掌相接。
每次掌中鞭尾,便有寒气入体,皆是入体即没,让人捉摸不透。卢景廷心疑之余,见殷落阳以鞭代掌与他拼斗,洋洋洒洒,粗中有细,鞭法之精妙,令他不由暗暗赞叹。
此时,龙氏夫妇与曹寅斗得也是难分难解。
只见龙氏夫妇手中两道青虹,一阴一阳,则柔相济,时而一人剑招势如金戈铁马,奔腾跌宕,另一人则如杨柳春风,绵绵脉脉;时而一人疾若风雷,剑光四射,另一人则缓如飘絮,一荡千里。两人双剑,使将出来,总是阴阳相补相易,生生不息。
相比之下,曹寅的快刀又快又狠又准,或刺或劈或挑中干净利落,绝无虚招。
龙氏夫妇的玲珑双剑薄如蝉翼,潇洒使来,剑尖颤动不已,阳光洒在剑上,明晃晃的,金光满眼都是。曹寅的快刀不出则已,一出便在空中拉出长长的银色光线,时而直如弓弦,时而弯若新月,时而坠似流星。两种兵刃光闪交鸣,声声尖锐。
与此同时,两个镖师在贼人围攻下渐露疲态,初时尚能与十几人周旋,百余招过后,五六人围攻上来,招架间已越发仓促。
年长的镖师双手握刀,手起刀落当面砍死一人。刀尖仍颤,后背忽热,中了一刀。他刀柄一转,奋力向后捅出,一声惨叫,偷袭者命归西天。刀尚未抽出,右方刀光一闪,右肩血花四溅。他虎目睁圆,支手抽刀,顺势斜带而出,右方出刀那人惨号一声,捂着双眼满地乱滚。又听裂帛声响,他腰间一痛,大刀回转,在周身划出整圆,扑上来的贼人哀号着向外翻倒,血染衣衫。他一手按住腰间伤口,一手拖着刀向后疾退。忽觉撞到一人,回头看去,年少的镖师正咧嘴对他笑着,这俊俏少年左脸从前额至下颚多了一道深深的血痕,左目虽是勉力睁着,却不住有鲜血淌出。他心胸中大痛,转眼向四周一望,贼人死伤近半,剩下的十余人提刀合围,个个目透凶光。他不惧反笑,大声道:“小夜飞,你我兄弟今日战死于此如何?”
年少的镖师笑道:“能与林湛大哥同年同月同日死,是我桑夜飞的福气!”
二人四目相对,皆被对方豪气震慑,仰天大笑。
笑声仍在,心已决,刀已起,必死之战即将展开,贼人越逼越近,他们手中的刀也越捏越紧,那刀正要劈落,忽觉肩头一紧,二人已被提在半空,腾云驾雾般飞得老远,重重摔落下来,张眼一看,落地处与贼阵竟有两丈之遥,卢景廷一袭青衫,飘飘扬扬背立眼前,两掌练行一周,忽地从下翻起,古怪旋风登时大作,吹得树叶乱飞,黄沙扬扬,叫人睁眼维艰。
众贼人突然失了目标,哄然惊起,未及寻找,已有旋风及体,身子不由自主卷入空中,直惊得他们失声呼叫。
卢景廷再一运功,掌风骤然变强,一鼓作气,将那一拨人向殷落阳抛去。
殷落阳大吃一惊,眼见同伴高空坠下,忙出鞭缠接。幸他鞭法精纯,才能忙而不乱,忙中机变,频出奇招,同伴才能一一安然落地。
卢景廷得此间隙,飞指起落,封住桑夜飞、林湛要穴,再将他二人安置在安全处,嘱咐道:“你二人都是龙兄的好帮手,切不可再轻视生命。”
桑、林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一时感慨,默默点头。
卢景廷心中宽慰,举目一望,龙氏夫妇剑法相生相谐,滴水不漏,曹寅刀法亦四平八稳,无有缺憾。双方如此斗下去,输赢各半。但对方到底人多势众,也不知暗中是否还有埋伏,此战若不能速战速决,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里,忽听身后锐风骤起,心知殷落阳雪银鞭逼至,蓦地站起身来,锐目一沉,衣衫无风而动,双掌掌心朝下,平平分置身侧,雪银鞭飞至后背一尺处,忽如撞上无形气墙,刷地一声弹回。
殷落阳步下一旋,雪银鞭绕空圈转数匝,方才卸去劲力,若不如此,他必被自家武器所伤。他愣了一愣,忽而面露喜色,笑道:“殷某竟有机会亲眼一睹缥缈斋的‘巽五凝风’,当真荣信之致!领教了!”言罢,手中雪银鞭连连圈飞,鞭影万千,直如汪洋大海,骇浪惊天,漫天飞叶落入其中立时化为齑粉。这一次,他当是用上了绝招。
卢景廷沉心守一,目中似有行云流过,渐渐凝聚,盈为温玉,双掌之下聚出两团浑沌之气,由弹丸大小逐渐旋转流动聚成径长近一尺的圆球,目中这时锋芒毕现,双掌已齐齐平推而出,伴着一声惊天厉喝:“去!”两团气劲飞了出去,在空中一交,立时合二为一,暴涨三倍,将鞭影罩入其中。
殷落阳手中顿紧,雪银鞭似被强力粘住,再不听他使唤。但见那团巨大罡风中,鞭影逐个消去,雪银鞭软软绵绵,东荡荡,西摆摆,渐渐生出力道来,这力道生而变强,强而更强,竟带着殷落阳左移右晃起来。先是银鞭不听使唤,后又受其所制,殷落阳心中怒急,强使内力抽鞭,哪知他使力一分,鞭上力道便也强上一分,试过几次,己力已然不敌,他又不愿轻易弃鞭,竟连自己也被拉入罡风中。
在外看来,这巨大罡风之外是飞沙走石、狂风肆虐,但之内慢慢悠悠很是平静;入得其内才知平静之中竟有两股潜力在相互抗衡,便似太极两仪,阴力强过阳力,便将你推向右方,阳力盛于阴力,便将你推向左方。无怪雪银鞭困入其中,看似闲闲晃荡,却能生出巨力了。
现下殷落阳身临其境,才知其中奥妙。在阴阳两股潜力的斗争当中,他无疑是个牺牲品,身体不能自主不说,体内真气也受两气影响,时强时弱,一片紊乱。左右来回荡了数次,他终于忍受不住,仰天喷出一口鲜血。
卢景廷见他如此,眸中锐芒愈渐浑元,继而风流云散,清澈起来,那罡风随他心念变化亦缕缕散去,不消半刻,风平叶落,殷落阳平躺于地,雪银鞭仍紧握在手。
曹寅见同伴受伤,心头一乱,胡乱招架两招,即摆脱龙氏夫妇,奔至殷落阳身边,一把将抱起,一纵一掠消失在山林间,人去声来:“还不快走!”
余下贼人闻声,二话不说,背起或死或伤的同伴,钻入林中,眨眼不见踪影。
韩玲见桑、林二人浑身是伤,眼中一热,关切道:“你们没事吧?”
桑夜飞抹了抹左脸上的血迹,笑道:“没事,就算再来一千几百人,我也有力气打倒他们!”
韩玲见他这般模样亦能开口言笑,真是哭笑不得:“傻孩子,你若死了,谁来打倒他们?”桑夜飞与她爱女年龄相仿,她对待他总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
桑夜飞傻傻地笑着,乖乖让韩玲为自己包扎伤口。
林湛道:“总镖头,夫人,我们尽快起程吧,这批贼人走了,定会有下一批,此地不宜久留啊!”
韩玲皱眉道:“你们伤成这个样子,怎么继续赶路?我看,你们就待在此处养伤,接下来的一段路,我与总镖头、卢大哥三人走便成了。”
二人一听变色,挣身欲起,却是疼痛难忍,口中仍是倔强:“那怎么成……”
话未说完,龙三平已打断他们道:“此事就按夫人的意思办。”
二人心知龙三平话一出口,再难更改,他们平时纪律极严,总镖头的话无人胆敢弗逆,只得咬咬牙,不再说下去。
桑夜飞左眼受创尚能含笑而对,此刻离别在即,他心知前路危险重重,想到再见之期,不禁伤感,竟而簌簌落下泪来。
韩玲知他心意,叹了口气,轻轻为他拭去泪水。
龙三平却将面一沉,冷冷道:“这么大的人了,还像孩子一样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桑夜飞脸一红,也觉羞赧,憋住一口气,止住抽泣。
龙三平一双老目扫过亡死镖师,默默紧了紧背上的烈焰刀,平静道:“夫人,卢兄,我们走吧。”大步大步走在前头。
韩玲三步一回头,对桑、林二人依依不舍,直到翠障相隔,再也看之不见。
卢景廷缓缓随在他二人身后,始终闭口不语,双手负在身后,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