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景廷与龙三平夫妇三人进入一座山谷,谷中怪石嶙峋,不见青绿之色,四周峰峦拔地而起,森森笔立,幽静至极,三人互望一眼,心中皆存下了戒备。走到日斜西山,前方道路愈渐窄小,暮色降下时,三人已入了不过五尺来宽的隘道,夹在两座峭壁之间,举头一望,峰尖直耸入天,寻之不见,唯见一线银河横挂于天,碧月如玉,繁星若珠。
虽是晴朗的夜,微风在这逼仄的空间中滑过时,仍是阴森的呜咽,却带了阵阵湿热之气。龙三平抹了抹额上的汗水,回头见韩玲也是香汗淋漓,心中怜惜,却不多说,转眼又见卢景廷眉间青气升腾,讶道:“卢兄,你怎么了?”
这一路崎岖而来,卢景廷体内那缕寒气愈渐强实,虽是沿途运功调息,情况不好反坏,渐渐沁入心肝脾肺之中,刺痛一浪一浪,阵阵锥心。但他性子刚毅,即便痛楚难耐,也不愿在人前展露,只是苍白着脸,微微一笑,正欲说话,忽觉身后热浪翻至,电般旋身出掌,岂知胸中一寒,真气运起,却使不出来,只听“呯”地一声,掌心撞上一股巨力,身子竟被震得飞了起来。
龙三平大惊失色,忙运起神功将他托住,只觉卢景廷浑身一震,口中鲜血狂喷,那股巨力透体而来,大得惊人,“腾腾腾”倒退三步,才勉强止住退势,见怀中卢景廷面如死灰,不由心头一跳,伸手探得他微弱鼻息,始才放心。抬首一望,一黑色人影负手挺立眼前,伟岸如山,那人站在阴暗处,只那两道目光闪亮,森冷之中透着诡异,令人虽是大汗淋漓,也不由从心底升起一丝寒意,扬声道:“所来何人?”
黑暗处一声冷笑,来人缓步踱出,露出一副粗眉锐目,目光淡淡扫过眼前三人,直直落到龙三平背后的镖盒上。
龙三平心中一凛,望韩玲一眼,二人心意相通,一齐跃上,双剑飞出,便似九天里落下两道银瀑,直向那黑袍人刺去。
黑袍人目中精芒一闪,将身微微一侧,两道剑光贴其面、擦其背,电闪而过,只将他那一袭长袍抖动如旗,却未伤他一毫一厘。
龙氏夫妇手中软剑又是一抖,变作两条灵蛇,分点他多处要害。
黑袍人冷笑一声,无数苍白掌影便如云海翻腾,自他袖中连绵吐出,刹时间充斥狭小隘道。
龙氏夫妇眼花缭乱,手下落空不说,还被几道掌风拂到,体内就是一阵气血翻涌。
黑袍人马不停蹄,一拳送出,这一拳看似平实,但拳速奇快,拳势奇猛,正如虎啸龙吟,声威震天。
龙氏夫妇只觉耳边惊雷乍响,足下一点,向后飘退,双剑平探,手腕微震,抖出几朵细腻剑花,却如同雏蕾撞兰墙,柔弱得不堪一击。龙三平虎口酸麻,珑剑似要脱手飞出,遂奋力一握,身子便不由主随剑偏侧,却听得“叮”地一声,玲剑珑剑缠在一处,韩玲雪白面容噌地一片潮红。夫妇二人悚然对视,心中俱已明白来人何以要等到此时才出手,一时心头陡凉,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舞剑相抗。玲珑双剑飘逸潇洒、疏疏落落,然则此地狭束,二人并肩也难、翻转不易,即便是心意相通,也无法随心所欲挥洒剑招。处处受制,招招不尽,玲珑双剑使将出来,或而纠缠,或而击壁,反倒成了圈囿。
黑袍人却是拳拳掌掌变化多端,虽是单掌独臂,但有条不紊,越使越顺,斗到得意处,一声长啸,长袍振起,猎猎声中,就有两道劲风弹离地面,飞扫而来。
龙三平一手推开韩玲,一手挑起珑剑,在左右两壁上随意抹削,珑剑锋利无比,岩壁遇之如泥,剑过处,石块纷纷飞出,那些石块,片片削尖,利刃也似,飞行时又揉入了龙三平的内力,比之万箭齐发,犹有过之。
那□□掌腿的功夫虽然厉害,见此情形,亦不敢托大,将身一纵,攀上岩壁,两腿一分一蹬,立身于五尺高空。
只这一纵一蹬的功夫,韩玲已扶起卢景廷跌跌撞撞逃出十余丈远,龙三平提剑垫后。眼见出口在望,忽听轰隆巨响,前方岩壁突然斜斜生出一道裂隙,猛然间地动山摇,那裂隙疾速扩大延伸,半面山体竟就那样滑塌下来,倾刻封住了隘道的出口。
黑袍人一掌千钧,虽相隔甚远,但掌击石壁,巨力传去,十余丈远仍有此崩山裂石之能,龙三平心中暗凛,已隐约猜到来人身份,一时又是惊恐,又是诧异。未及转念,身后风紧,黑袍人爪至肩头,就要向镖盒抓落。龙三平急忙扭身,右臂顺势一扬,珑剑带着细细的清吟挑出一抹银弧。
如此近距离的攻击,黑袍人竟就那样以一记完美的腾跃轻松地避开了去,腾起的一瞬,单手在龙三平肩头轻轻一按,身子借势跃得更高。
龙三平只觉背上一轻,心知镖盒已落入黑袍人手中,一时惊怒袭心,正欲纵身追去,忽觉胸中烦闷不堪,眉峰一耸,呕出一口血来,眩晕中扶住身边一块山石,下意识挺了挺身子,抬眼望去,只见黑袍人立于半空一块突出的尖石上,他身后那轮圆月惨白惨白,将他半身的轮廓融了进去,那月光越来越迷蒙,似要将他整个人都一并羽化了去,只有他那对眸子仍是兀自寒光凛凛。
这时,一道纤瘦人影自身后飞出,随之而出的那纵寒光耀眼生颠。
龙三平浑身一颤,大呼道:“夫人,不可……”这“可”字尚未完全吐出,就听“嗡”地一声闷响,玲剑蓦地如疾转的飞轮,一错眼,已挣离韩玲的手掌,噌地插入岩石中,剑柄兀自顾晃,剑穗跳动无常。韩玲去势被无形气流所阻,身子生生弹开,撞上岩壁,直落而下,嘴角已渗出血来,却是未吭一声。
黑袍人长袍一振,臂弯托起镖盒,目光深深流连于上,得意笑声久久不绝,激荡在这小小山谷中,直听得龙氏夫妇头痛欲裂。
只在此时,另有一豪迈笑声似从遥遥天际传来,雄浑有力,漫漫于山谷之中,渐渐盖过黑袍人笑声,龙氏夫妇只觉脑中一清,痛楚已然不觉了。
笑声止,一白色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堵住隘道出口的岩石上,泠然而立,衣袂飞扬,飘然欲仙。
黑袍人微微一震,额上渗出密密汗水。为何又让我遇上他?难道他真是我刀应宇一生的克星吗?轻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他的心才稍稍平复下来,此时他居高临下,地利上占了极大的优势,况乎他神功一日千里,早已不是数月前的他了,如是想着,突然觉得自己的紧张可笑之极,不觉对眼前此人的恨意又加深了几分。冷冷一勾唇,笑道:“怎么云兄对这东西也有兴趣吗?”
白衣人闲散一笑,慢悠悠地道:“刀兄,你可将手里的东西拿紧了,云进来取了。”
刀应宇不料他出手前竟向自己打招呼,一愣之间,一阵低啸响若龙吟,谷中登时剑光如雨。他忙将镖盒夹于右臂下,右脚弹起,向下俯冲而去,左手翻云掌法使出,掌影密密层层,泼天而下。
龙氏夫妇相扶而坐,满眼尽是剑光掌影,满耳皆是掌风剑吟。看得久了,只觉白衣人手中长剑愈渐荧亮,挥舞时冷光烁月,叫人目为之眩;黑袍□□掌却节节溃散,霎时已尽被剑光吞没。 剑光强盛致极的一瞬,白衣黑袍已然易位。
高手对决,胜负只在须臾之间。
谷中剑光散去,云进还剑入鞘,刀应宇拳掌收回袖中,二人依然迎面而立,这回却是云进居了高位。一时间谷中静得出奇,若不是仍有细微的剑鸣隐隐回旋不去,真要叫人误以为方才那一幕是如在梦中了。
云进淡淡看了一眼手中的镖盒,笑道:“多谢刀兄手下留情。”
刀应宇面色霍地转白,一转身,跃下岩石,不见了踪影。
云进携盒跃下,见龙三平夫妇四道凛冽目光射来,微微一笑,将镖盒单手捧上,道:“龙邦主、龙夫人,在下云进,是卢老斋主的朋友。”
龙三平迟疑着接过镖盒,上下将他一番打量,只觉此人风度谦雅,一举手一投足率性随意,却又不失礼度,让人凭生好感,又闻是卢景廷朋友,暂不论真假与否,适才得此人相助才令镖物失而复得,于情于理都应对人礼让三分,便将目中冷冽渐渐化为一泓温泉,唇边也漾起笑来。
这时,忽闻身后一阵痛苦□□,回头一看,卢景廷浑身痉挛,皮肤时而青灰若石,时而殷红如血,那张脸却是一味地扭曲,双唇紧闭,似要将牙关咬破。
龙三平大吃一惊,忙手起指落封住他几处大穴,见他平复下来,才微微松了口气,但他肤色仍旧青红频替,额上汗珠依然如雨而下,龙三平那颗悬着的心便也始终无法放下。
云进道:“卢兄体内寒热两股真气相搏,若不及早约束,他必定力竭而亡。龙邦主,我需要你帮忙。”
龙三平点点头。
二人忙将卢景廷扶起,将阳刚、阴柔两股内力分别由左、右两掌渡入他体内。半个时辰后,卢景廷汗湿的衣衫已然干透,呼吸淳和均匀,肤色亦恢复正常,一脸安宁祥和。随着云、龙二人同时收力撤掌,卢景廷也轻轻吐出口气,缓缓睁开眼来,一眼看见云进,心中惊喜,叫道:“云兄弟……”想要站起身来,才觉得浑身乏力,连抬起手臂也是相当吃力。
云进扶住他道:“卢大哥,你感觉如何?”
卢景廷轻轻摆了摆手,笑道:“死不了的。你怎样找到这里来的?”
云进道:“我们在谷外遇到了兴龙邦的两个受伤的镖师。”
韩玲忙问道:“是夜飞和林湛,他们怎样了?”
云进道:“伤倒是无碍了,就是身子虚了点儿,日后多加调理即可。”
韩玲这才微微露出了笑容。
龙三平沉吟半晌道:“卢兄身手尚在刀应宇之上,却为何受不住他一掌?刀应宇内力刚猛,你体内那股阴寒真气又是从何而来?”
韩玲心细,问道:“卢大哥,可是那殷落阳伤你在先?”
龙三平恍然大悟。
卢景廷苦笑道:“这是否叫‘老马失前蹄’?我还是轻敌了。”
龙三平道:“敌人阴险,往往非你我可以预计,刀应宇不也是等我们入了这山谷隘道才出手么?他是瞧破了玲珑双剑无法在狭小空间中施展的这个弱点,只是他武功精进之神速更是在我意料之外,天绝教的‘奔雷拳’、‘翻云掌’和‘锁风腿’历经二十余年后,终于在他手上发扬光大了。”
云进冷笑道:“刀应宇也不失为一个武学奇才,只可惜非我同道中人。”
卢景廷也是一笑,道:“那我们这群‘同道中人’是否该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一抬眼看见被堵得密不透风的隘道,皱眉道,“不要告诉我出口在那里。”
云进挺身而起,笑道:“卢大哥稍安勿躁,小弟来为你开道。”当下云袖轻扬,剑虹飞空,剑光如雨泼洒,落处石屑漫天飞扬,山谷却无震动,尘埃落定时,出口已然洞开。
卢景廷赞道:“出而如秋风,落而如密雨,收而如流云。常听周师妹夸赞云兄师玄冰剑法出神入化,今日一见当真不假。只不知我那周师妹现在何处?”
云进道:“周师妹正在离此地五里之遥的郦京城外等候。”
卢景廷怪道:“那丫头竟不跟着你,真奇了。”
云进微红了脸,道:“因……因为……”
卢景廷不等他支吾完便打断他道:“我定要亲自去问问她。”说着朝云进送去一眼,目中笑意深深。
云进越发窘迫,只得道:“三位请吧。”
卢景廷见他如此,索性大笑出声,站起的一瞬,笑声却戛然而止,身子晃晃晃悠悠,见云进、龙三平伸手来扶,忙摆了摆手,立身调息片刻,才一步一步向谷口走去。他此时气血虽虚,迈出的步子却相当稳健。
云进、龙三平相视一笑。
韩玲捧来镖盒给龙三平背上,心中牵挂他的伤势,但见外人在此,一时却也忍住没有开口询问。
龙三平瞧出她心事,轻轻拉过她手,道:“刀应宇那一掌掌力虽猛,但他的目的是烈焰刀,对我却并未用上全力。”他指力所及,探得韩玲脉象沉实,安心道,“他对夫人也是手下留情了。”
韩玲展眉一笑,也拉了他的手,一同走出谷去。
云进看着他夫妇二人携手而去的背影,心中只是暖意盎然,柔和的笑意方方攀上唇角,又悄悄滑落下去,拧成眉间一抹疑云:刀应宇也会手下留情么?
天已蒙蒙亮了起来,他举目一望,卢景廷和龙氏夫妇三人已走得远了。卢景廷停下步子,正回头朝他招手,他笑了笑,撩袍启步,岂知脚下一虚,竟险些跌倒,忙气凝丹田,稳住了身子,抬头望去,卢景廷正与龙氏夫妇言笑,并未注意他的异样,便松了口气,神色一定,快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