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长身而起,恭敬敛衽道:“儿臣给母后请安了。”
太后静静受他一拜,笑道:“皇上这时来我宫中,倒令哀家有些意外。”纤手冉冉一抬,青莲忙上前搀扶,缓缓走过皇帝身前,径直走到方才皇帝坐的那一席坐下。
皇帝道:“听闻母后凤体违和,儿臣心中颇是挂念。”
太后轻语道:“皇上费心了,哀家年岁大了,有些小毛病避也避不过,索性不是什么大病,今日已好得多了。”说着又睨了青莲一眼,微嗔道,“定又是那些不省事的奴才七嘴八舌胡猜乱度,这才会传进皇上的耳朵里。青莲,这班奴才是时候要好好管教管教了。”
青莲倒并无惶恐之色,只郑重道了声“是”。
皇帝笑了笑,撩袍坐下,说道:“后宫虽大,却无秘密可言,流言蜚语不长脚,却传得比风还快。想堵悠悠众口,哪怕对象只是低三下四的奴才,又谈何容易?”
太后微微变了神色,抬手抚了抚鬓角,似要捋平乱发,玉手顺着耳际滑下时,指尖不期然碰触到翻花流金宝铒,棱角分明的花瓣微微冰凉,蓦然激起一丝隐隐疼痛。她心中一惊,却不动声色地笑道:“皇上是在为那班奴才求情么?”说着转头朝皇帝瞧去,才发现皇帝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一双眸子黑如墨,深如海,他竟是在明目张胆地观察自己!不觉胸中怒火焚焚,只是隐忍不发。
皇帝一笑,目光已移向窗外,恰好瞥见小德子领着胡云森胡御医走进内庭,便道:“奴才们也是心疼主子,母后不传御医,只是闭门不纳客,连膳食也不用,也难怪他们会忧心。儿臣已命人传了御医来,有病治病,无病也求个安心,母后不会责怪儿臣自作主张吧?”
太后灿颜笑道:“皇上一片孝心,哀家甚感欣慰。”
这时,小德子与胡云森一齐入殿,正要问安,皇帝一挥手,淡然道:“母后凤体要紧,繁文缛节就免了罢。”
胡云森低头称是,搭了太后脉搏,捋须半晌,方道:“太后只是肝火太旺,待老臣写副方子,服用半月就没事了。”
皇帝点头道:“那劳烦胡大人这半月多费心了。”
胡云森道:“老臣自当尽心竭力。”
皇帝吩咐道:“小德子,好生送胡大人出去,顺便叮嘱御膳房一声,仔细烹制太后的膳食,若是再提不起太后的食欲,那份差事也就不必再当了。”
胡云森和小德子一走,太后便掩嘴笑道:“皇上越发小题大作了。”
皇帝却无笑容,只道:“万事小心点好,等真出了岔子,后悔也来不及了。”
太后双眸动了一动,眸中光影亦随之一闪而没,浅笑道:“皇上言重了。”
皇帝没再答话,目光流连处,是窗外层层叠叠争相吐蕊的白玉兰花。风过院中,簌然有声,一丝一丝,带着清幽的花香,穿过窗棂,在他脸上渐渐拂出一抹笑意,眉目自然舒展,双目似被点燃,熠熠透出光来,隐有一丝喜悦在唇边化开,那样子,竟有些孩子气。
太后只瞧得奇怪,迟疑道:“皇上?”
皇帝回来神来,忽地望向她道:“母后可还记得那年春天,闻瑛宫的白玉兰花开得也如今日这般好,你与父皇在院中赏花,儿臣在一旁放风筝。后来一阵风吹来,风筝缠在树枝上下不来了,儿臣不顾奴才们的劝阻爬到树上去取,结果失足摔了下来,额头上留下好大一条疤。”说着抬手摸了摸额角。
太后笑道:“哀家当然记得。皇上那条疤足有一寸多长,哀家真怕除不掉,幸亏胡御医医术高明,一点儿痕迹也没留下,不然啊,它若留到今天,可就失了皇上的威严啦。”
皇帝看着她的笑眉,听着她的欢言,心中一阵失望,伸手摸了摸方才未喝的那盏茶,那茶已慢慢凉下来,但手掌稍作停留,仍能觉出微温,想了想,又道:“还有一回,父皇为母后画眉,我在一旁瞧得新鲜,便问父皇:‘为何不让母亲自己画?’父皇说:‘因为朕想对你母亲好。’我又问他:‘为何想对母亲好?’他说……”他忽然停住,转向太后问道,“母后可还记得那时父皇是如何回答的么?”
太后随口答道:“那么久的事,哀家如何记得清?”
皇帝的目光一分分暗淡下去,终是回复了先前的阴沉,眉头也再次纠结起来,忽地起身,冷冷道:“天色晚了,母后歇息吧,儿臣改日再来看你。”快步朝门外走去。
事出突兀,皇帝已走近门口,宫女太监才急急忙忙施礼恭送,模样甚是狼狈。
太后不由错愕,方要开口,却见皇帝蓦然止步,微微偏过头,漠然道:“父皇的回答是:‘因为你母亲待我好。’”
太后双肩一震,玉面上血色飞散,只见苍白。
皇帝眼角的余光似能捕捉到太后神色的变化,勾唇道:“儿臣与父皇相处的日子虽不长,但父皇的模样一直深深刻在儿臣的脑子里。母后与父皇夫妻情深,不知母后对父皇又还记得多少?”转身的一瞬,瞥了瞥惶惶跟在身侧的安福寿,不禁露出厌恶之色,扬声道:“安公公出自闻瑛宫,对太后的起居饮食想是甚为了解,你且留下提点一下这宫里的奴才,就不必随朕回去了。”提腿跨出殿门,再不做停留。
安福寿跪下领旨,待得皇帝出了内庭,才松了一口气,颤危危站起身来,才觉四肢俱是酸软,衣衫也早已被汗水浸湿,凉透了心。转眼去看太后,却见她脸色阵青阵白,极为难看,蓦地一咬牙,挥袖将案几上的茶盏拂扫在地。茶盏尽碎,和着新绿的茶叶,湿漉漉洒了满地。
青莲吓了一跳,忙扶住她劝道:“太后仔细您的手!”
太后用力推开她,怒道:“忤逆子!一年难得来看望哀家几次,冷冷淡淡也就罢了,这回却还要说这些没头没脑的混话来气我!”
安福寿忙道:“太后息怒,皇上还没走远呢!”
太后恨声道:“哀家还怕什么?哀家奉先帝遗诏垂帘辅政,皇上亲政后又深居于此不问朝事,哀家依足本份做事,自问无愧于朝廷,无愧于先帝,无愧于他这个儿子。”
忽闻一个男子的声音自珠帘后传来:“无愧于朝廷和儿子倒是不假,这无愧于先帝嘛,着实有待商榷。”一身着水绿银丝缂边宽袍,头戴簪冠的男子慢慢踱了出来,嘴角是玩味的笑意,竟是靖王靳暄。
太后闻言脸颊一红,笑骂道:“哀家正在气头上,你说话还是这么没正经。”听那语气,气却是消了一半。走过去拉了靳暄坐下,态度极是亲昵。
安福寿忽地跪倒在地:“奴才该死!皇上今日突然要来闻瑛宫,奴才也是措手不及,本想溜出来通风报信,哪知皇上点名要我侍驾,皇上那双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奴才,奴才实在是无计可施啊!”
太后狠狠瞪他一眼,骂道:“没用的奴才,险些坏了哀家的大事,若不是青莲机灵,老远就看见皇上朝这边来,哀家的一世英明就毁在你这没种的狗奴才手里了!”
安福寿吓得一句也不敢声辩,只不停地道:“奴才死罪!奴才死罪!”
靳暄却很冷静,宽言劝了劝太后,才向安福寿道:“事出突然也不是你能预料,以后多留几个心眼儿就是了。你起来吧,本王有话要问你。”
安福寿不敢抬头,俯在地上道:“奴才有罪,跪着安心些。”
靳暄笑道:“你这奴才,倒也乖觉,不妄太后和本王养了你这么多年。”
安福寿道:“奴才没读过书,但饮水思源什么意思,还是知道的。”
靳暄满意地点点头,问道:“你说皇上今日来此是突然兴起,那昨日乾宁宫里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么?”
安福寿道:“昨日夜里端王爷曾见过皇上,穿的是便服,走的是西云门,奴才也险些看走了眼。”
太后脸色一变,问道:“可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
安福寿道:“不瞒太后,皇上对奴才早有戒心,未经传唤,奴才是进不得崇明殿半步的。”
太后白他一眼,兀自气恼。
靳暄略一思忖,笑道:“那我大概能猜到发生什么事了。”
太后看他神情,心中隐觉不妙,脱口道:“不会是我们的事吧?”不由地捏紧了拳头,却感一阵刺痛,摊开掌来一看,方才被耳坠划伤的指尖上,一道细细的伤口微微红肿,心中更觉不安。
靳暄不答她话,只是叫过青莲,说道:“你把皇上进来后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和我说一遍,他的眼神和表情也都不要遗漏。”
青莲见他说得慎重,亦不敢怠慢,一面细细地想,一面细细地说了。
靳暄听毕,皱着眉头问道:“你可想仔细,说清楚了?”
青莲想了想,而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太后道:“放心吧,这丫头机灵得紧,不然哀家也不会留她在身边。”
靳暄低头看了看案几,发现上面竟有四个圆形水纹,两个水渍饱满,折射着阳光,显是新留;另两个几近干透,只留下淡淡痕迹,料是旧遗。皆是茶盏底部留下的痕迹。叹了口气道:“果然被你料中,皇上知道我们的事了。”
太后猛然站起身来,惊骇道:“不要胡说八道,哀家可是经不起吓的。”
靳暄道:“皇上日前暗中命端王彻查十年前秦少谦一案,我已隐隐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原来皇上早已怀疑我俩儿有私情了。”
太后突然想到皇帝那双又黑又深的眼睛,叹道:“皇上真是长大了,再不能拿他当小孩子看待了。”
靳暄笑道:“本王何尝不是小瞧了他?”
太后心中发慌,不安地踱起步来,急道:“事到如今,我们该如何是好?”
靳暄仍是悠然地笑,懒懒起身,抓住她的手,温言道:“不必惊慌,皇上明知你宫中藏了一人也不挑明,就证明他现在还不愿将我们的事揭露出来。毕竟有关皇室的颜面啊,呵呵。”
太后奇道:“皇上知道你藏在里面?”
靳暄指了指案几上的水痕,道:“定是方才收捡得太过匆忙,才留下了蛛丝马迹。”
太后恍然大悟,敢情皇上早已发现了两个杯痕,青莲一味否认有人造访,则无异于自破谎言。她深深叹了口气,心情反而平静下来,将头轻轻靠进靳暄怀中,缓缓道:“皇上能向我提起陈年往事,说明他心里还顾念母子亲情;他将安福寿留下,无非也是想告诉我他已知晓一切,要我好自为之。”
靳暄眸光冷了下去,言道:“我相信皇上不会说,其他人就……当务之急,还是先要除去端王这个眼中钉,有他在一天,就如芒刺在背,叫人无法安枕。”
太后道:“你万事小心。”
靳暄应了一声,又道:“皇上不追究,并不代表赞成,我们这阵子还是先不要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