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如水,流动着令人不安的静谧。
冷风微拂,在树梢缭绕,亦在耳畔低低盘旋。
月光幽漫,投射在青纱床帐上,是一片光华流丽的斑驳。
靳泠阑辗转于床,久不能眠,索性披衣而起,点燃案头烛火,扯过一张宣纸,执玉管舔了舔砚台,挥毫写下了一个“寿”字,略略一端详,不甚满意,默默将宣纸揉成一团,随手扔在一边。又反复写了几次,反倒是越写越差,不觉有些恼火。自小先生便教她,写字要气定神闲,切忌心浮气躁,而此刻,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叹了口气,搁下笔,唇边作自嘲一笑,愁眉已不由深深锁了起来。
明日便是父亲寿辰,诸事已安排妥当,今夜本该可以安枕,傍晚时分却听到消息,明日会有一趟镖送抵王府,而镖物据说是失踪了十年的烈焰刀。且不论这消息是真是假,既已传入她的耳朵里,必已传遍了整个江湖,明日的寿宴会演变成怎样的局面,早已非她所能预料。唯一能断定的是,明日必会有许多人不请自来,而到场的人,也必会各怀一副心思,而那些心思,也必会一个比一个丑陋,一个比一个更咄咄逼人。思虑至此,她缓缓攥紧了双拳,只觉越是用力越感乏力,好一会儿摊开掌来,掌心里已满是汗水。
烛光遇风而摇,晃得眼睛微微酸疼,她起了身来,走到窗前,王府在月光下安静地沉睡,近处草木依稀可辨,远处却仍是漆黑一片。她忽然觉得,那黑暗中夹杂着层出不穷的阴谋和防不胜防的杀机,它们就像是有着尖牙利爪的猛兽,正瞪着那双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双眸,对王府虎视眈眈。
早在父亲奉旨彻查秦少谦一案起,她便已料到王府终有一天会陷入困境,只是不想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而这困境会是这样大得令她难以掌控。
她睡意全无,如此伴着屋内熏暖的烛火和窗外清冷的月光枯坐到天亮。
兰儿推门进屋时,靳泠阑正剪手立在窗前,虽已穿戴整齐,亦难掩眉间那丝倦意,叹道:“小王爷是没睡好,还是彻夜未眠?”
靳泠阑并不回答,只是慢慢地回过头,娇憨地望着她笑。
兰儿无奈地摇摇头,责备道:“明知今日是大日子,还不好好养足精神,小王爷要与王爷赌气,也犯不着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靳泠阑微微一笑,道:“我平日里是这么任性的么?”
兰儿倒是不防她会问出这句,愣了愣,正愁不知如何回答,忽见一个小仆进来,呈上一张名贴。
靳泠阑接过名贴,目光淡然一扫,冷笑道:“来得还真快。”随手将那名贴扔进兰儿怀里。
兰儿揭开名贴一看,其上写道:晚辈沂山派柳彦青率门下弟子恭祝端王爷松鹤长春。竟是有人前来拜寿。往年王爷寿辰,总会广发英雄贴,宴请各路人马,江湖中人虽多半敬重王爷为人,但亦皆不愿或不屑与朝廷有太多牵连,故而每年贴子派得是不少,来的却总是王爷的那几位至交好友,还有一些不理世俗愚见、随性而为的奇人异士。像沂山派这样自恃甚高的小门小派,却是从未出现过,今次却破例登门,且来得甚早,不免令人诧异。
小仆见靳泠阑步出门来,忙为她让开道,哪知她步子一转,竟向碧水潭走去,急忙叫道:“小王爷,柳掌门在外堂候着呢!”
靳泠阑步停回头一浅笑,道:“谁说我要去见他?”不等那小仆回话,便吩咐兰儿道,“去把我的琴搬来。”
兰儿追上去道:“宾客上门,小王爷不去相迎,反倒要抚琴?”
靳泠阑笑道:“今日我要弹奏一曲为爹爹祝寿。许久不曾抚琴,手法已经生疏了,若不练一练,怕是要出丑于人前了。”
兰儿虽觉此话有理,却仍感时机不妥,但靳泠阑已不容她多说,心知以这小王爷的性子,决定的事再难更改,只好叹了口气,转身去取琴。
巳时方过,王府里已是人声起伏。
秦浪听闻动静,醒了过来,推窗外望,见府中仆婢交相奔走,有的捧茶端点,有的搬桌抬椅,陆陆续续直往外堂送去。
今日虽是王爷寿辰,但靳泠阑为此事忙碌多日,事无大小,皆亲自打点,府中下人也一一吩咐,事事井井有条,决不至如现下这般慌乱。
秦浪微感诧异,忙略整了衣衫,外出观探。出得门来,才发现,偌大的陶菊阁中,除了那些慌慌张张的仆婢,竟就只剩他一人。而那外堂中,一片哄然人声,似是聚了许多人。
正是纳闷,忽见向一南急匆匆从外堂出来,将一个小仆拽到墙角,问道:“名贴可给小王爷送去了?”
小仆答道:“送去了。”
向一南道:“小王爷怎么说?”
小仆道:“小王爷正抚琴,并无吩咐。”
向一南怒道:“小王爷不吩咐,你便不会问么?”
小仆微感委屈,说道:“奴才问了,可……可小王爷看也不看那贴子,就把奴才给赶了回来。”
向一南却也并非真怒,听他这般说,虽不意外,但愈是焦急了。
小仆偷偷望了他两眼,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想想终是默默低下头去。
向一南道:“有话便说,吐吐吞吞做甚?”
小仆嗫嚅半晌,才道:“奴才是想,这么大的事,还是……还是应知会王爷……”
他话还未说完,便见向一南脸色一变,斥道:“住口!此事绝不可先惊动王爷!”
小仆道了声是,悻悻去了。
向一南兀自呆了片刻,轻轻一叹,忽闻外堂里哗声一涨,忙拔腿而入。
秦浪看在眼中,心中已明白□□分。隐隐之中,似有悠扬的琴声远远地飘来,他心中一动,转身循那琴声而去。
到得碧水潭边,只见靳泠阑临潭而坐,倩影淡扫水面,盈盈而动。十数张名贴齐整整摆放在她眼前,却似并未碰过。她只是埋首于琴,纤纤十指在琴弦上捻抹勾挑,琴声低回高转,风送声来,便似是耳语念念窃窃,听来心境平和、幽雅怡然。
兰儿侍立一旁,抿嘴蹙眉,目光游移,几次想开言相劝,始终未能提起勇气,这当儿看到秦浪,便似见了救星,喜道:“秦少侠!”
靳泠阑黛眉微微一耸,手下不停,直至划出最后一个音,才敛衽转身,笑道:“二哥。”
秦浪这才发现,此时的靳泠阑与往日有些不同。仍旧是一身云白襕袍似雪如霜,却是首次见她冠以簪缨,白色缨络垂于两鬓,凭添了几分贵气。走近道:“你方才弹的可是前朝大夫吴思归所谱的《窃窃思》?”
靳泠阑微感讶异,说道:“没想到,二哥也知道这支曲子。却不知我弹得如何?”
秦浪笑道:“弹得是极好的,只不过……”
靳泠阑追问道:“怎样?”
秦浪思量了片刻,终是道:“今日是大喜之日,弹这悲凄之曲怕是不好。”
靳泠阑笑了笑,抬手一指,道:“二哥你瞧。”
秦浪转眼望去,只见潭水如碧,潭边几株西府海棠,树姿婆娑,花蕾嫣红,如胭脂点点,零星数朵,红褪粉绽,迎风俏立,姿态潇洒,暗香幽满。
再看靳泠阑,她已去到海棠树下,衣袂微扬,在绿叶红花之间,湛然若仙,见秦浪望来,微笑道:“今年花开甚早,再过不了几日,这满树的海棠定会都开放了吧?”
秦浪见兰儿在一旁给他打眼色,想了想,才道:“泠阑,现在不是赏花的时候。”
靳泠阑没好气白了兰儿了眼,又坐回石凳,一门心思抚起琴来,琴声如泣如诉,却还是那首《窃窃思》。
这时,那小仆又持了一张名贴赶来,恭恭敬敬捧到靳泠阑眼前,靳泠阑头也不抬,只淡淡说道:“放下吧。”
小仆将名贴放下,正想说话,已听靳泠阑道:“去吧。”小仆无法,只得俯首道了声“是”,抬眼着兰儿一望,转身去了。
兰儿终于忍不住道:“小王爷,宾客越来越多了,您应当出面主持大局呀!”
靳泠阑缓声道:“不急。”
兰儿却哪里还按捺得住,一面伸手压住琴弦,一面道:“小王爷的心思,玲珑万端,岂会看不出王爷的用意?这次的寿宴决不可出任何差错啊!”
靳泠阑不由心中一躁,眸中冷光一凝,直向兰儿射去。
兰儿看得心头一跳,方觉自己此举太过僭越,忙撤了手,退开两步。
靳泠阑收回目光,形容也缓和起来,好半晌才道:“外堂大概已忙不过来了,你去帮忙吧。”待兰儿走出几步,忽又将她叫住,道:“方才之事并非出自我的本意,兰儿你……不要介怀才好。”
兰儿的身子微微一颤,含泪跪倒道:“小王爷折杀奴婢了!奴婢刚才的话虽是大逆不道,但字字肺腑,只盼小王爷能听进一字半句,奴婢就已欣慰之至。”
靳泠阑点点头,轻轻摆了摆了手,道:“去吧。”
秦浪见靳泠阑今日性情反复已觉不妥,思前想后,隐隐猜到其中原由,待得兰儿走远,便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靳泠阑深深叹了口气,不愁反笑:“什么也瞒不过二哥。”
秦浪肃容道:“你若真想瞒我,就是不把我当你二哥看。”
靳泠阑知他并非动怒,听到这话,心中顿感一丝安慰,面上也不由满满地笑开,一时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一垂首,目光落到碧水潭中,潭面如镜,漂浮着她和秦浪的倒影,似乎连两人脸上的表情都清楚可见,真实得连她自己也分辨不出那是人还是影。一只水鸟突然从潭面掠过,触水处荡出层层波纹,将那水中的人影化开了去,待那波纹渐平,人影又不紧不慢地回归了原状。她收摄心神,望着秦浪道:“今日兴龙帮会将烈焰刀送进王府。”
秦浪浑身一震,脱口道:“果然如此!”他虽早知此事,却未料事情会传得这样快,更未料到会是今日。
靳泠阑道:“原来二哥也已听说了。”
近日秦浪囿困于此事,始终想不透个中缘由,几次想对靳泠阑倾吐,皆是话到嘴边而出不了口,此时见她苦恼的模样,不觉一阵歉疚,说道:“我……我只当是谣言,并未放在心上……不然……”
靳泠阑笑道:“我便是早几日知道了又能怎样?今日的局面仍不会改变。他们拜寿是假,真正的目的是烈焰刀。”
秦浪想了想,终是说道:“为何烈焰刀偏偏送来端王府?那托镖的又是何人?端王爷……究竟与十年前秦少谦一案有何干系?”这些话他憋在心中已久,此刻一次吐出,竟不由松了口气。
靳泠阑忿然变色,大声道:“我没法回答二哥的问题,但我相信父亲绝不是卖国求荣之人!二哥若再说这样的话,就请你即刻离开!”
秦浪早料她会有如此反应,听她这番决然之言,仍是大感懊悔,一时间百感交集,默然不语。
靳泠阑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不由地思忖道:任何人面对此事都会有这样的疑问,我又何故向他发脾气?想到这里,偷偷瞧了秦浪一眼,只觉今日尽是做些失常之事,徒让身边的人难过。轻轻一叹,说道:“对不起二哥。”
秦浪见她如此,心中更是愧疚,笑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靳泠阑亦是讪讪一笑,二人一时无话。
其时和风冉冉而起,靳泠阑提手抚上琴弦,忽而笑道:“二哥,你说,我该弹支什么曲子好?”
秦浪道:“祝寿自然要弹那支《西江月》了。”
靳泠阑低声念了那曲子的名字,嘴角一扬,撩袍坐下,白皙纤手如一对飞舞的蝴蝶,在琴弦上飘舞,谱出截然不同于《窃窃思》那般凄婉柔转的喜气。她正弹得忘我,忽听 “嗡”地一声,琴弦骤断,她指尖一痛,已流出血来。
秦浪一惊,忙道:“你没事吧?”
靳泠阑怔了怔,看着那根断弦,只觉心绪不宁,好一会儿才道:“我没事。”正要掏出锦帕,秦浪已撕下一片衣角,一面为她缠紧伤口,一面道:“你今日还是不要弹曲了。”
靳泠阑道:“那可不行!二哥,我现在走不开,不如你帮我把琴拿去修理?”
秦浪笑道:“你终于打算去见客了么?”
靳泠阑笑而不语,只搬起琴放于秦浪手中。
秦浪低头一看,突然发现琴额上用金沙刻了一行字,张口便念道:“谨以此琴贺吾弟文景新婚之喜。”
靳泠阑道:“这是先帝在父亲大婚时所赐,珍贵得很,二哥可要小心仔细了。”
秦浪奇道:“王爷不是讳昀么?”
靳泠阑道:“父亲讳昀,字文景。不过自先帝崩后,便无人再以字来称呼父亲了。”
秦浪点头道:“那我去去便回。”
靳泠阑目送秦浪远去,唤了个小仆过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小仆答道:“回小王爷,已巳时三刻了。”
靳泠阑一笑,道:“也是时候该会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