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如血,浓云堆天。
淮州城外十里,山岳巍峨,层峦叠嶂,两骑快马,奋蹄扬须,疾如闪电。骑上一男一女,衣袂翻飞,飒然有神。男子白袍如云,气宇不凡;女子紫纱为衣,容若玉雕,却正是云进与冷若冰。这一日一夜,他们沿途换马,昼夜飞驰,到底在约定之日赶到了淮州。
眼见城门在望,忽闻身后马蹄声如雷,由远及近,迅速逼近。
云进心中一惊:莫不是那殷落阳与曹寅追了上来?
蹄声逼进丈内,冷若冰飞离马背,紫烟灵蛇般夺袖而出,直射后骑而去。
骑上之人低喝一声,马速骤增,一掌自胸前拍出,卷起一阵奇风。
紫烟与奇风相遇,凌厉顿消,竟柳条般飘舞起来。
冷若冰只觉那掌风雄浑无比,自己催出的内力遇之如泥流入海,非但见不得半分功效,隐隐之中,身体还似被其所束,变招撤招皆是不能。正是惊疑不定,忽见对方掌化万千影,泼天而来。
云进见冷若冰瞬息之间,便落了下风,心头暗凛,忙飞身而起,凌空一掌,拂在她后背。
强中带韧的劲力透体而来,经紫烟传送出去,与那人掌风相抵,马儿顿蹄长嘶,终是停了下来。
冷若冰周身缚束尽消,虚晃几招,飘落一旁。
云进落在她身边。
马背上的男子长笑一声,大声道:“恭喜冷姑娘功力尽复!”
二人这才仔细向他瞧去,来人身穿蓝色布袍,神情卓逸,气象冲和,端然马背上一坐,俨然正派名家风范。
云进大笑,抱拳道:“原来是卢大哥!”
卢景廷跃下马来,笑道:“今日不是时候,二位若真想与老夫比试,可另择他日。”
冷若冰面上一红,说道:“若冰鲁莽了。多谢卢大哥手下留请。”
卢景廷目中透光,微笑道:“冷姑娘身手了得,若不是功力初复,卢某定不会赢得如此侥幸。却不知姑娘体内寒毒如何得解呀?”
云进道:“此事说来话长,他日再向卢大哥道明原委。”往卢景廷的马背上一瞧,又道,“卢大哥此去,可有收获?”
卢景廷叹道:“我追的那个女贼,手中拿的并不是烈焰刀。我本想从她口中问出线索,哪知她竟咬舌自尽,半个字也未曾留下。”
冷若冰道:“卢大哥勿须自责,龙帮主、周斋主和林大哥他们定有斩获。”
云进点头道:“当务之急,是尽快入淮州城与龙大哥他们会合。”
瑶瑟轩的琴匠颇是得用,不过盏茶的功夫,便将那断弦修复了。
秦浪怕古琴再有损伤,便选了只红木琴盒,那红木是名贵木材,他银两不够,费尽了唇舌才说服那老板贱价相让。这才小心翼翼将琴放入其中,携琴出了瑶瑟轩。
其时,大街上人流如织,多数都是携刀配剑的江湖中人,个个行色匆匆,朝着端王府的方向走去。
秦浪挤在人群中,想到今日之事,心中掠过一丝喜悦,又夹杂着无尽的担忧。喜的是,今日他必能见到师父;而忧的是,靳泠阑究竟能否掌控这个越来越混乱的局面,还有,还有烈焰刀与端王府之间不为人知的联系。时喜时忧,令他苦恼不已。正是出神,忽见几个稚子从人群中钻出来,口中唱着歌谣,打闹追逐着朝着这边来了。其中一个小男孩与秦浪迎面撞上,跌倒在地,一撇嘴,哇哇大哭起来。秦浪忙将他抱起来,一面给他拍去身上的尘土,一面轻声细语地哄着。但那小男孩就是不买帐,越哭越是伤心,惹得行人纷纷侧目。秦浪无法,只得将他抱到街边,买了一串冰糖葫芦,蹲下身来塞进他的小手里,小男孩这才安静下来,舔了舔,一时脸上笑开了花,回头一蹦一跳钻入了人群,眨眼跑得无影无踪。秦浪看着他跑开,直觉可爱。小孩子就是这般容易满足,无忧无虑,想哭就哭,想笑便笑,想来也真是让人羡慕。
他慢慢站起身来,方走了几步,忽闻歌谣声声传来,竟听得他浑身一震。抬头望去,方才那几个稚子正在街角打耍,口中念念不绝的正是那首歌谣:“日升京楼,海水流。西征路,不回头。只见孝廉,人称颂。”适才这几句也曾入耳,却并未打心上过,现下听来,忽地听出其中深意,一时手脚冰凉,颤抖不已。
正当此时,街对面忽然来了一顶二抬青昵暖轿,随在轿旁的男子虽着一身灰白短襦,打扮得便如寻常家丁一般,秦浪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那不是端王府里的慕啸北慕护卫吗?他不在府中迎客,却为何作如此打扮出现在此处?那轿中坐的又究竟是谁?秦浪疑云满腹,见那轿子转入那栽了株槐树的巷口,便跟了过去。
其时尚早,巷中僻静,并不见人。慕啸北四下张望,颇是谨慎。轿子走到尽头,向右一转,进了尾巷。秦浪尾随而至,藏在拐角,偷偷探头望去。只见轿子在一扇黑漆小门前停下,门上无牌无匾,甚是神秘。
慕啸北上前扣门,开门的却是一个黄袍儒生。秦浪只瞧得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听那儒生问道:“阁下何人?”
慕啸北道:“劳烦通秉一声,我家主人拜访贵府当家。”
儒生看了轿子一眼,又问:“敢问尊上贵姓?”
慕啸北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样事物递给他,儒生接过一看,登时脸色一变,忙快步而去。
片刻,一黑袍男子出门相迎,秦浪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那竟是西夷国大王子李延棠!方才那黄袍儒生与其他三人跟在他身后,却正那日出现在青河谷外的四大近卫长——凌苍扬、屠十一、黄衍与左仲明。
李延棠揖道:“尊驾大驾光临,小王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轿中人撩帘而出,笑道:“事出突然,是本王来得匆忙了,怎敢治罪于殿下?”
秦浪听闻这声音,顿感惊愕,心中已猜到那轿中人是谁,却不敢想那人的名字。他屏息望去,只希望是自己听错了。那人立在轿前,轿身挡住了他的身影,秦浪看之不见,焦急难耐,险些冲了出去。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李延棠才将那人让入府中。
秦浪这才看到那人的面目,虽着普通青灰襕衫,但那副眉眼容貌,他决计不会认错,却果真是端王靳昀!
这几日一直困绕着他的矛盾和疑问一时间统统涌上了心头,种种迹象盘根错节地联系在一起,竟让他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莫非,莫非那靳昀真与父亲被害和我家惨遭灭门之血案有关?!
想到这里,他那一颗心仿佛堕入了万年冰窖,完全凉透了。呆了半刻,又听心中有个声音道:不要胡思乱想,端王爷为人正直不阿,又受百姓爱戴,决不会通敌买国,这其中定有曲折,秦浪啊秦浪,此事非同小可,你万不可妄下结论,冤枉好人!
他微微定了定神,施展轻功跟了上去,翻墙穿院,见那几人入了正堂,便轻巧巧落在窗边,伸指在窗纸上戳破一个小洞,向内窥去。
靳昀、李延棠均已落坐,其余五人分立堂中。
几案上早已备有茶水,靳昀浅浅喝了一口,二人便说起话来。
李延棠客气道:“今日是王爷寿辰,本该小王向王爷道贺才是,只不过碍于当前形势……”
靳昀摆手道:“大事为重,殿下有心便是。”
李延棠笑而称是,向黄衍点点头。
黄衍退下片该,回来时手中已捧了一方紫檀木盒,盒上雕花玲珑精致,揭盖一看,盒中竟是一枚打磨精细的夜明珠。
李延棠笑道:“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请王爷笑纳。”
靳昀淡淡道:“殿下客气了。”一挥手,慕啸北已将木盒接过。
李延棠笑了笑,忽地话锋一转,说道:“不知王爷近日可曾听过一首童谣?”
秦浪心下一紧,微微捏紧了拳头。他从来不曾料到,在一切真相大白的前刻,他竟是如此慌张。
却见靳昀不动声色地捧茶啜了一口,并不急于回答。
倒是慕啸北抢先开口道:“‘日升京楼,海水流。西征路,不回头。只见孝廉,人称颂。’可是这几句?”
李延棠点头道:“正是。”忽又凝眉沉声道,“可是十年前那件事走漏了风声?”
靳昀却是泰然,笑道:“十年来都相安无事,如今也不会有变。况且皇上信赖本王,前不久还派本王彻查秦少谦这起案子。”诡秘一笑,望向李延棠,继道,“一切都在我手中,殿下还有何可担心的?”
李延棠放心道:“如此甚好。”忽又站起身来,
听到这里,秦浪便似五雷轰顶,一失神,琴盒从手中滑落,他忙伸手接住,盒角仍是碰到了墙壁,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声响。
慕啸北听到动静,警惕地喝了声:“谁?”
秦浪大惊,忙绕到屋后,飞身跃上屋顶。
慕啸北、凌苍扬、屠十一、黄衍与左仲明五人先后奔出门来,在院中四顾查看,正巧一只小花猫懒洋洋地从屋后踱出步来,抬头望了慕啸北一眼,张嘴叫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紧不慢地走到花坛边,蜷起身子,慵懒地睡去。
众人松了一口气,转身进屋去了。
秦浪飞身离开,恍惚走在街上,步子一步步缓缓迈出,竟是酸软无力,摇摇不稳。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琴盒,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