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个灰衣人右手拎一个酒坛,左手搂着骆晴,似笑非笑立在堂中。他那身灰衣,分明已残旧不堪,穿在他身上,却不期然透出他渺然一切的神采来。
骆晴昏昏沉沉中看到灰衣人,心中升起一起丝莫名欣喜,张嘴欲言,却忽感酒气刺鼻,嘴里喉间火辣辣像要被融化一样,一时烦恶难忍,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狠狠推了灰衣人一把,痛苦地咳了起来,边咳边道:“你……你干什么给我喝酒?想害死我吗?”
灰衣人灌了一口酒,漫条斯理地道:“早让你小心点儿了,就是不听。”
骆晴看着他,心里蓦地一阵委屈,泪花在眼眶里乱转,哽咽道:“你……”却愣是说不出下言。
灰衣人一见眼泪就束手无策,想出言安慰,又觉语乏,只得不断道;“你别哭呀!”挠挠头,竟是难得一见的窘态。
谁知,他越是安慰,骆晴越是心酸,也不管身在何处,只顾大放悲声。
灰衣人莫名奇妙,想破不脑袋也猜不出到底是自己的哪一句话惹得她伤心若此,他心头一乱,连喝酒的心情也荡然无存,只是支支吾吾站在她身边,两只手像是多余的,不知往哪儿放才好。
这情形无比怪异,群贼无不愕然,但因忌惮灰衣人,故也无人敢出声。
骆晴哭了一阵,方觉舒心,见四肢行动自如,才恍然悟道:原来他方才给我喝的是解药。心中泛起一丝感激。想到适才再次受辱于同一人,又是愤怒,向那赵敬喝道:“你这狗贼,什么时候给我下的毒?”
赵敬看着灰衣人,早就吓破了胆,这时只觉两腿发软,哪里回答得上来?
只听灰衣人缓缓道:“不就是那香啰?”
骆晴一寻思,不解道:“所有人都闻了,怎么都没事?”
灰衣人道:“还有那茶呢。”
骆晴道:“茶我也查过,没毒呀。”
灰衣人叹一口气,道:“傻丫头,还不明白吗?香和茶本身是无毒的,但两者加在一起就是剧毒了。”
骆晴玉容上忽地掀起怒云,双眸喷火也似瞪着灰衣人,大声道:“你明知他们给我下毒还不制止他们,还任由我中毒,受那番屈辱?”
灰衣人似乎对她的突然发难早有所料,漫不经心地倒了一口酒,徐徐道:“你这丫头,不吃苦头,怎么会学乖?这里可是贼窝,你当是公堂啊?还人证物证?人家说什么你都相信,你不知道这世上有种人很会编故事吗?你上过一次当,还是没有戒心,以为用银簪试毒就天下无敌了?你做事能不能三思而后行呢?”
他这几句话说得极为直白,虽是不讲情面,但句句在理,任是骆晴火冒三丈,也是无言以对。气闷中一回头,正好看到赵敬慌慌张张缩回目光,她正愁气无处发,不由心中一怒,娇叱道:“你们说,究竟把我师姐藏到哪里去了?”
吴玉龙冷哼一声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里可是飞鹰寨!”
骆晴冷笑道:“我管你是不是飞鹰寨,今日我若救不出我师姐,你们统统要遭殃!”手中青索送出,掀翻一张圆桌,碗碟纷纷坠地,摔得粉碎。忽见眼前灰影闪动,灰衣人已眼疾手快抢下一壶酒,就势往邻桌上一坐,倾壶痛饮,一副怡然之态。
骆晴气结,但心知拿他无法,只得朝他怒哼一声作罢。
赵敬瞧他二人神色,心中一动,说道:“姑娘仗他人之势来我寨中捣乱,算什么英雄?”
骆晴秀目一瞪,怒道:“你说什么?”
赵敬笑道:“姑娘两次都败在我手上,若不是有他人相助,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在此发威吗?”说着大不服气地扫了灰衣人一眼。
骆晴俏脸涨红,蓦地一咬牙,高声道:“谁要他帮了?”转向灰衣人道,“你若再插手,我连你也不放过。”
灰衣人自顾喝酒,恍若未闻。
骆晴又急又气,叱道:“我说不要你帮我,你听见没有?”
灰衣人懒懒看她一眼,徐徐道:“我喝酒都唯恐不及,哪有闲功夫来管你?”
骆晴心思单纯,性情却冲动,此时又与那灰衣赌气,面对赵敬的激将法,哪能不中招?她一心要与灰衣人划清界线,但当真听他这样说,心中又满不是滋味,一时间愣在当场,竟有些无措。
赵敬见状,心知机会来了,忙向手下们使个眼色,团簇在一起的人群倏忽散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骆晴围了起来,更有甚者,抓她双肩,十几斤重的牙刀架上身来。
骆晴大吃一惊,骤然之间,气贯全身,青索忽作灵动,化为青烟一缕,在她周身缠绕开来。
众人只觉一股阴柔之力迭然涌至,身不由主,凭空向后跌了开去。有的与同伴摔作一团,伤了胸肺;有的撞向墙壁,折了手足;有的砸向桌面,毁了宴席;更有人径直飞出门去,吓傻了众人。
赵敬本想:灰衣人若不帮手,那是最好,倘若不然,抓了这丫头以作威胁,也是上策。却不料骆晴虽是智谋不济,武艺却这般强,十多个大男人齐上,也拿她没折,不由慌了心神,忙拽住那青衫小子,低声道:“快去把大当家找来。”
青衫小子也知事态严重,望着面如死灰的赵敬点了点头,偷偷从侧门溜了出去。
骆晴收索俏立,悄悄向灰衣瞧去,但见他一味喝酒,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不知怎的,心头一阵失落:他真的不再帮我了?想到这里又觉气愤:臭酒鬼,不帮就不帮,我还稀罕么?最好你现在就从我眼前消失,永远也见不到,心省得让人烦心!她越想越恼,正是气苦难耐,忽闻叮当声响,右侧风来,猛运气劲,抖索而出,青索贯气而直,如电点出,只听叮的一声,正中来人刀背。
来人闷哼一声,疾退三步才拿稳马步。
骆晴转眼一看,只见吴玉龙脸色惨白立在不远处,双手死死握住一把八卦刀,双臂随着刀向的震颤而抖动,刀脊上八个铁环不安份地跳动着,发出嗡嗡鸣响,惹人心乱。
吴玉龙本是偷袭,怎料骆晴怒中出手威力更大,自己一招便败给这个小丫头,不觉颜面尽失,怒吼一声,挥刀又上。
那刀,阔镡厚背,重若千斤,吴玉龙使在手中,举重若轻,出刀虽慢,劲力奇大。
骆晴不慌不忙退开两步,青索如灵蛇般舞起,真气所至,击击点中刀背。
吴玉龙空负一身蛮力,使将出来,竟是招招落空,只见那青影一分为二,二化为四,越生越多,如潮涌来,似无穷尽。自己每变一招,八卦刀就震荡一下,初时还尚能凭内力压制,斗到后来,已是难以驾驭。
群贼见吴玉龙汗如雨下,神情空洞,一味握刀乱砍,步履靡乱,身法全无,正觉惊愕,忽听那八卦刀的颤吟之声一浪高过一浪,不多时已听得人心烦意乱,纷纷掩耳。
骆晴的内力本是平平,但这八卦刀乃纯钢炼制,受力后的鸣响沉浑无底、经久不绝,一旦蓄有内力,音不消,力不竭。骆晴一索荡出,不下百招,每出一招,那刀便蓄力一分,鸣响之音一出,往往前音未消,后音又起,一轮接一轮,一音盖一音,无休无止。那平平内力经此生化,竟无端大了十倍不止。群贼在局外观战尚已苦不堪言,吴玉龙身在局中,更是头痛欲裂,胸中气血翻涌不止,烦恶难当。
赵敬虽是贪生怕死之辈,但少苍五虎情义极深,眼见吴玉龙就要败阵,岂有袖手之理?一时间,胸怀激荡,蓦地一声大喝,声音竟陡然高过鸣响。群贼吃了一惊,齐齐朝他望去,只见他猛然从桌底抽出一把马刀,大声道:“兄弟们,我们上!”
群贼精神一奋,也纷纷亮出家伙,呼呼喝喝向骆晴攻去。
骆晴神色微变,飘然纵起,青衣轻盈翩飞,如蝶如幻。只见她振荡臂一荡,霎时之间,青影如云,压顶而来。
群贼生惧,将手中兵刃乱挥一通,哪知那团青云不散反密,越降越低,他们只觉耳边风声大作,呼吸维艰,难过已极。正当绝望之时,忽听一声冷笑,青云忽而疏散,他们手中一轻,兵刃已被夺去。
再瞧骆晴,但见她美目含笑,盈盈落地,手中青索晃晃,竟缠了一溜儿兵刃。她轻轻一抖,兵刃乒乒乓乓落了满地。
群贼额上生津,再无人胆敢上前。
骆晴大败群贼,心中怒意稍平,忽听器皿碎裂声从灰衣人处传来,薄唇一抿,侧脸去看,灰衣人已靠着一根柱子醉了过去,身旁是那碎了的酒坛。她暗暗一叹,正要过去,眼角处忽地人影一闪,她心中一凛,步转时,青索已然飞出。
来人拳脚落空,慌忙回身,不料颈部骤紧,已被青索缠住,接着右腿一麻,不由主跪了下去。他身长个大,从未向一女子下跪,何况还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端地羞怒不胜,但他识得这青索厉害,妄动一下又是万万不敢。
这时,忽闻众人齐唤大哥,心知俞天城到了,忙失声求救。
灰衣人见俞天城神色震惊,不觉笑笑,缓缓道:“原来俞兄还记得我?”
俞天城盯着他,目光时而懊恼,时而怨毒,时而绝望,如此变换几番,最终化为一丝无奈,苦笑道:“左护法封迟神通果然了得,这几年俞某费尽心思躲你,不想还是被你找到了。”
封迟笑道:“俞兄一生自命清高,为了躲避追杀竟然甘愿自污自垢落草为寇,封迟自是万万没有料到。俞兄这一招果然高明啊!”
俞天城恨声道:“这还不是拜你所赐!”
封迟一笑,续道:“若不是你手下那班弟兄四处为恶,将那狗屁‘少苍五虎’的臭名宣扬得老大,封某也不会来你这贼窝。”说到这里,他忽地摇头一笑,“俞兄若是一心一意乖乖做贼,兴许还有逃离的机会,但你偏偏改不掉你这骄狂自大、喜好排场的毛病。我一看你这飞鹰寨的气派,心中就已生疑,多日查探之下,果然让我发现了你这老贼。”
俞天城听罢,仰天叹道:“天意如此,俞某也无话可说。”
封迟玉面一寒,眸光一霎冰冷:“俞天城,受死吧!”
寒光一闪,锵然声起,修罗刀出,刀气刺骨。
俞天城正欲出招,忽见吴玉龙、赵敬闪来挡在身前,不禁叫道:“三弟、四弟,这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无须将你们也牵扯进来。”
吴玉龙道:“当年大当家郎坤见利望义,竟想谋害我兄弟四人,自己独享财富。若不是大哥你仗义出手,我们怕早已命丧他手。我吴玉龙这条命是大哥给的,今日就是我报答你的时候!”
赵敬也道:“大哥,我赵敬虽然贪生怕死,也绝不做背信弃义之人!”
俞天城心中一热,感动道:“好兄弟!”
骆晴见这三人言语表情无不真情流露,心中好不讶异,没想到贼子间的手足之情也能如此之深。
封迟冷笑道:“好一个兄弟齐心!俞天城,你既然如此重情重义,当年为何要毒害我义父?难道说,他对你十几年的恩情还不及你们三年的兄弟之情?”
俞天城怅然道:“韦宫主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当年我一时贪念,受人利用,如今追悔莫及。”
封迟冷哼一声道:“还要强辩!你乃青龙阁阁主,‘木灵术’出神入化,若不是你自愿,谁又能强迫你?”
俞天城被他说中心中痛处,陡然一怒,攒紧双拳才将那满心怒火压下,深吸一口气道:“温师妹……她可好?”
封迟不知他为何话锋一转问出这句,微一皱眉,目透忧郁之色,缓缓道:“她很好,如今她已贵为宫主,俞兄该改口了。”言语中满是惆怅之意。
俞天城哈哈笑道:“很好!很好!她倒是如愿以偿了!”
封迟心子一跳,隐隐感到这其中似有莫大隐情,正欲开口询问,忽闻后院铃声大作,一声一声,夹着风啸,激荡山间。
俞天城脸色骤变,厉声道:“好个封迟,竟然声东击西!”
封迟正自愕然,忽觉地皮异动,心叫不好,足下一点,高高跃起。
与之同时,十多条藤蔓破土而出,越生越长,不攻封迟,却向骆晴罩去。
骆晴心头一慌,双臂已被藤蔓缠住,一阵酥麻作祟,不由地松开了手中的青索,粗壮汉子见势脱逃。她运起真气,想要挣脱,那藤蔓却越缠越紧,忽觉两腿一沉,低头看时,藤蔓已缠至腰间。再望四周,满目是藤,触角般乱动。
眼见骆晴已被藤蔓包围,封迟急忙凌空拍出一掌,掌风绵绵如潮,轻吻地面,波散开来,劲力所至,藤蔓惊蛰般抖了抖,忽地萎成枯枝,倾刻化为灰烬。
而俞天城那一众贼子,已于灰飞烟灭时踪影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