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送晚,绘盈月于云端,飘洒清辉。
秦浪卧榻已久,辗转难眠,索性起了身来,跃上房顶,望月听风。
过往一有郁结在心或思念难尽,他便会登上高处,天幕的寥廓与空渺总能让他舒怀。然而此次,他静坐良久,凉意已生,心中却仍是不得平静。
自秦少谦阵亡后,烈焰刀消失了十年,此番重现江湖,想必是那幕后黑手的谋划。十年来,秦浪日夜盼望的就是找出这个幕后黑手,得报血海深仇,如今正是大好时机。但是此时想来,狂喜中却又掺杂了一丝不安,为何会将端王府牵扯进来?
想到这里,秦浪心思微乱,不觉长长叹了口气。忽见晴竹阁东侧一扇窗上烛火幽然,摇拽不定,凝铸的影子投射其上,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空悸与漠落。他心中一动,轻轻飘下,向那方移去。
行至碧水潭边,遥遥便见靳泠阑一袭白色单衣,抱膝凭阑,在这浓重的夜色中轻如淡烟一缕,悸人心,撩人怀。她目似秋水,凝住湖心涟动的波光,光影如幻,投在她身上,忽明忽暗,动静楚楚,变幻不定。看她长眉平平淡扫,少了平日里的英气飞扬,却多了少女才会有的柔情绵长。一抹幽淡愁云隐现眉间,叫人看了,不禁凭添几缕叹惋怜惜。
靳泠阑这番情态,秦浪从未见过,只觉心中冉冉升起一丝莫名情感,恍然如在梦中。
晚风吹来,靳泠阑衣袂微荡,像极了空谷中一只逆风飞舞的白蝶,薄翼扑扑,颤动人心,让人只想将她轻轻托在掌中,不再受任何磨难。忽而,她动了一动,只是微微地抬手,抚过额前那缕乱发,却悸动了秦浪那颗沉溺的心。
他终于记起此来的目的,正欲上前扣门,脑中却突然浮现出靳泠阑今日的冷漠,又是怅然若失,心中暗叹,生生止了步子,呆呆看她一阵,蓦地转身启步。
却听一个声音猝然响起:“是谁?”平淡而有力,穿空而来,相隔虽远,仍俱一种慑人气势。
秦浪心中一乱,竟飞身一跃,落在屋顶。
门扉敞开,靳泠阑翩然踱出,环目一望,并无异样,凝立片刻,忽地转过身来。
秦浪慌忙俯下身子,见她款款入内,又听关门声响,始才放心大胆地飞身而下,脚方一触地,便听身后“唰唰”两声,似是折扇开合,心知已被靳泠阑发现,无奈转过身来。
靳泠阑乍见秦浪,惊骇非常,折扇摇到半途,突然一收,高声叫道:“二哥别动!”
秦浪不明所以,跨出的一步已然收不回来,只觉脚踝处一物生出柔韧的阻力,轻轻一碰却又消失无踪。但见靳泠折扇一番开合摇转,形似白花吐蕊,周身无端风起,像极其锐利的蜂鸣,丝丝缕缕地滑过,带着异样的森寒,偶然划破衣衫,气劲所及,似能割裂肌肤,留下阵阵细微刺痛。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落入一张巨大无形的罗网之中,一举一动皆与性命攸关,便依了靳泠阑之言,稳住身子,不再乱动。他从不是冲动之人,越是面临危险,越能守住心中那份清明,激发体内无限的潜能。这时他背对月光,反而看清了那潜伏危机,布满银丝的夜空织出满空妖冶的绚丽,交错着闪耀,细若蚊须,银光闪灭,精准地绕开他的身体,收束在靳泠阑手中的那柄折扇上。
原来靳泠阑方才发觉有人暗中窥视,便悄悄布下天仞丝,待那人大意现身,再收网捕鱼,却不曾想,那人竟是秦浪,惊骇之余,急急收丝。
正当此时,枝头蓦然一动,一道黑影疾疾窜出,箭般向靳泠阑射去。秦浪心中一急,也不顾 那天仞丝尚未收尽,纵身而上,一掌平平送出,劲风盈沛,通贯八方,那黑影再迅捷十倍也难逃脱。秦浪胜券在握,却冷不防耳边一声尖叫:“不要!”眼前一花,靳泠阑已挡在身前。秦浪大吃一惊,双掌飞速圈拂,气劲散而复聚,纳入掌中。他内力收放自如,凌空变招更如举手投足,毫不费力。但他心有所挂,只恐靳泠阑遭遇不测,情急中出手竟用上了十分的内力;又恐内力收之不尽,余力会伤到她,收力时过于心急,内力反噬,创痛了心肺,连身法也滞缓起来,自控不能,不由自主向靳泠阑扑去。
靳泠阑方要躲闪,忽见他将落之处银丝湛然,不由心子一跳,手腕轻转,折扇翩飞,银丝电光驰纵,逝于瞬间。只这耽搁的当儿,已被秦浪抱个正着。
二人倒在地上,去势不止,相拥滚了几圈,始才停住。
气息吞吐,耳鬓厮磨,肌肤相亲,靳泠阑心跳如雷,满面羞红。只听“啪”地一声脆响,她手起手落,打了秦浪一个耳光,双手着力一推,从他怀中挣了出来。
这一巴掌甚为突兀,秦浪看来更觉匪夷所思,脸上麻麻,浑不觉疼痛,只是心中一片黯然:他竟这样讨厌我么?
靳泠阑见他痴痴怔怔,仿佛走了魂一般,始觉自己方才那一举大为不妥。又见他衣衫凌凌破破,泥沙沾染,右颊上还多出几道泥痕,模样既是狼狈,又有些许滑稽,不禁掩住嘴,“扑哧”笑出声来。
秦浪见她展露笑颜,欢欣不已,挠了挠脑袋,也傻傻笑了起来。
靳泠阑斜睨着他,微微蹙眉道:“二哥笑什么?”
秦浪笑意不消,反问道:“泠阑又在笑什么?”
靳泠阑又一展颜,巧笑道:“堂堂一个侠士变成了个落魄的小乞丐,你说好笑不好笑?”
秦浪一愣,忽地会过意来,笑道:“我若是小乞丐,你就是小脏猫了。”
靳泠阑急忙低头一看,白色衣袍已然不复洁净,噘起小嘴,不悦道:“还不是拜你所赐?你没事打我的‘灵儿’作甚?”见秦浪一脸茫然,遂将手中折扇一翻,就听一声婉转啼叫,屋檐上一个黑影如箭飞来,轻巧落在她掌心,竟是一只画眉。
此鸟褐羽白眉,喙若黄玉雕成,微微一张,鸣啭声声;眼如琉璃点漆,咕咕一转,灵意逼人。靳泠阑扇开扇合,摇转翻变,那画眉也随之扑翅喙羽,啼鸣翩飞,有趣极了。想靳泠阑平日驯化此鸟定是以扇为信,适才摇扇收丝恰与唤鸟入掌的信号相似,无怪鸟儿误以为是主人的招唤了。
秦浪看得新奇,笑道:“我当有人暗算于你才出手的,这可不能怪我。”
靳泠阑眼中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半晌才道:“二哥,你为什么要躲在屋顶上?你这么不愿见到我吗?”
秦浪急道:“怎么会?见到你我欢喜还来不及,我是怕你不愿见我。”
靳泠阑深深看着他,心中起起伏伏皆是白日里对他的冷淡疏离,心中好一阵后悔,目光黯淡下去,低声道:“是我不好。”轻不可闻。
秦浪追问道:“你说什么?”
靳泠阑摇了摇头,忽而嫣嫣一笑,道:“二哥,如果我让你帮我做件事,你愿不愿意?”
秦浪将胸一挺,说道:“你的事别说一件,十件我都愿意。”
靳泠阑笑道:“双儿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希望二哥能帮我照顾她,不要让人欺负她。”
秦浪再愚钝十倍也能听出靳泠阑话中的意思,一时面皮涨红,尴尴尬尬,嗫嚅道:“这……这……”
靳泠阑突然脸色一变,站起身来,冷冷道:“二哥为人向来直率坦诚、忠实可信,难道竟是泠阑看错了人,你刚刚许下的诺言也不能信守吗?”
秦浪最重然诺,听她一激,胸中一热,正色道:“我自然不会食言。只是……”
靳泠阑道:“只是什么?难道你讨厌她么?”
秦浪忙摆手道:“郡主性情温和,言语可亲,芳容出众,端方大雅,人人见了都会喜欢,我又怎么会讨厌她?”
靳泠阑心下微沉,仍冷冷问道:“那有什么问题?难不成二哥已有了心上人?”话一出口,靳泠阑便有几分后悔,不觉双颊滚烫,默默等着秦浪的回答,担忧中又透着几分希冀。
秦浪蓦然抬头看着她,目光似飘在远远之外,又似凝在咫尺之间,脸上表情一时之间变换多次,难以形容。忽地别过头去,抿嘴一笑,道:“没有的事。”
靳泠阑怔了怔,微笑俄而绽开,飞扬了眉目,却在唇底泛出一丝酸楚:“你一定要信守诺言,不然我定不饶你!”
这一句她含笑讲来,竟是极其绝决。秦浪听在耳中,很是惊愕,愣了愣,长叹道:“郡主虽生在富贵之家,却无骄矜之气,反而温婉善良,一举一动,总叫人十分怜惜。若有人欺负于她,我绝不会袖不理。至于其他,若是强求反倒虚假。就算我此刻答应了你,万一日后我办不到,岂非成了不仁不义的无耻之徒?泠阑,我不想骗你,更不想郡主受到伤害。”
靳泠阑默默听着,动容之余,一丝欣喜在心中游移不定,好一阵,才开口道:“我信你便是。”顿了顿,莞尔一笑,又道,“二哥此来不会就是为了跟我闲聊吧?”
秦浪本想与她说说烈焰刀一事,话到嘴边,不知怎地,又吞了回去,狡黠一笑,道:“对呀,怎么泠阑不欢迎我吗?”
靳泠阑笑飞双颊,移步房门前,撩袍往堂前玉阶上大马金刀一坐,朗笑道:“好啊,我今夜就陪你聊个通宵!”
秦浪心情大好,大咧咧往她身边一坐,笑道:“我可不敢指望,泠阑若是聊到半途睡着了,岂非坏了我的兴致?”
靳泠阑白他一眼,没好气道:“小瞧我!不若我跟你打个赌。”
秦浪哈哈一笑,随即摆出正经神态,重声叹道:“秦某穷得叮当响,浑身上下,只有这条命值点钱,但若用命来赌,太不划算,这种亏我可不愿吃。”
靳泠阑瞪大眼睛盯他半晌,忽地伸手推了推他,笑道:“二哥何时学得跟展御轩一样啦?”
二人对视一阵,忽而笑意流转,尽在四目之间。
满月依然那样盈润,银辉却不似那般清冷了,融融于玉阶上相伴而坐的两人身上,竟将那二人勾勒得那样清美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