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帝十四年,正月初二。
夕阳的余辉染红半边天际,下淮城门前守城士兵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投往地上,格外惫懒无力。
城楼上旌旗猎猎作响,一黑甲将领碎步跑下城楼,一声号令之下,两列守城士兵纷纷散开,合力推着城门,沉重的城门受力而动,发出“隆隆”声响。
正当此时,急骤若奔雷的马蹄声隐约响起,当众人意识到时,它已此起彼落地推进,清晰如在耳畔,其迅疾之速令人叹为观止。
黑甲将领纳闷地抬眼去望,发现城外官道尽头腾起烟雾,五骑人马疾奔而来,须臾便至三丈之内。为首的那名英姿勃发的少年骑着白马,不停圈动手中的马鞭,示意暂缓关闭城门。
黑甲将领见来人气势汹汹,不由地心头一跳,暗忖:近日各城皆匪患猖獗,这五人说不定也是其中一支。贸贸然放他们进来,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可担当不起!想到此处,忙催促着守城士兵加把力,好赶在五骑赶到前关上城门。
只是看那疾若闪电、快如惊雷的神速,便可知城外五人的坐骑必然都是日行八百里的神驹。然而,远水救不了近火,守城士兵得了近水楼台之优势,虽然因着那黑甲将领的反应而诚惶诚恐,却依然顺利地合上了城门,此时五骑离城门尚有一丈来远。
守城士兵正欲扣上门栓,蓦地一股巨大的压力自门上传来,合众人之力也是抵挡不住,眨眼功夫,厚重的城门复又敞开,众士兵人仰马翻,叫苦不迭。
黑甲将领早已惊得目瞪口呆,还未来得及害怕,便见一道蓝影凌空跃入城内,与之同时,一匹灰色的骏马嘶鸣着朝自己奔来,他只觉浑身僵硬,似乎连心跳都停顿了,千钧一发之际,忽地眼前一花,灰马四蹄猝然一蹬,瞬间腾起一人多高,轻松跃过他头顶,将刚自空中落下的蓝衣人接个正着。
灰马四蹄刚一着地,另外四骑也风驰电掣般鱼贯而入了。
四匹骏马自那黑甲将领身边飞驰而过,他只觉刚风割面,黄沙迷眼,不敢稍有动作,生怕一个不小心,便做了蹄下亡魂。四骑一过,他再也强撑不住,浑身一软,瘫坐地上,额上冷汗直冒。
白马少年挽绺勒马,回头看了那将领一眼,然后驱马踱至他身前,问道:“我要你迟些关城门,你为何反而关得更快?”
这时,城楼上的士兵已纷纷提刀携枪蜂拥而来,将那五人围了个密不透风。
那黑甲将领见状,胆子兀自大起来,爬起来大声道:“大胆匪贼,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擅闯下淮城,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兴许还能保住一条小命!”
五人中一神情孤傲的青衫男子双目中闪过一丝怒色,扬声道:“你说我们是匪贼?”
黑甲将领心中一怯,但想想自己人多势众,万没有害怕的道理,便壮起胆子道:“废话少说!再不束手就擒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青衫男子冷眉微蹙,两腿一夹马肚,□□黑马低嘶一声,缓缓朝那将领踱去。
青衫男子端坐马背,居高临下,黑甲将领不得不仰头与他说话,已是气为之馁,又见他泰然而冷峻的神情,更是头皮发麻,心中胜算全无,不由地向后退了几步。
其身后的士兵也迫于那青衫男子的威势,分明已摆足了上前一战的架势,偏偏双腿不听使唤向后退去。
一场激战似乎一触即发,白马少年却突然朝那青衫男子道:“马兄稍安勿躁,切勿冲动行事。”又转向那将领道,“这位将军确实误会了,我们并非匪贼,只是急着赶路,行为上才过激了些。”
他这一阻,黑甲将领胆子又大起来,扬声道:“口说无凭,拿出证据来!”一看就是个吃软怕硬的种。
白马少年轻叹一声,蹙眉不语,似在考虑一件及为为难的事。
黑甲将领一语堵得对方无语相驳,颇为得意,怪声怪气地道:“拿不出来了吧?还说不是……匪贼?”说话间,偷偷看了青衫男子一眼,见他脸上的表情比方才还要难看,怯意陡生,“匪贼”二字几乎便要说不出口。
一声冷哼紧接着传来,黑甲将领循声望去,只见那白马少年身后的一黑袍男子也驱马逼上前来,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左一个‘匪贼’右一个‘匪贼’,你说得不累,我都听累了!若我们真是匪贼,以你们这邦饭桶的身手,一早就没命了!”言毕,随随便便扫了众士兵一眼。
率先入城的蓝衫男子也驱马而来,与青衫男子和黑袍男子二人并马而立,微笑着朝黑袍男子道:“李兄倒提醒我了。只要把眼前这些碍手碍脚的家伙撂倒,就不用再白白浪费唇舌了。”
黑袍男子哂道:“原来秦兄手痒了,想玩游戏。”又转头去看青衫男子,后者也会意地笑笑。
白马少年立马其后,看着三人的举动,脸色微变,正欲开口说话,却见另一匹黑马上的黄衣女子也策马与那三人立在一排。再不出手恐怕就要酿成大祸了,白马少年不再多想,冲口而出道:“我有证据!”
众人一愣,齐刷刷地朝他望来。
白马少年自怀中摸出一件物什,在空中一举。那是一块镶了金边的令牌,古铜色雕花牌面上刻了一个大大的“端”字,凹槽间填满了鲜艳的朱砂。
正在暗自庆幸的黑甲将领抬眼一瞧,顿时惊得面无血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抖道:“小……小人不知小王爷驾……驾临,冒……冒犯之处,还请小王爷恕……恕罪……恕罪……”
众士兵闻言,也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急急忙忙跪拜下去,同声道:“请小王爷恕罪。”
那白马少年正是靳泠阑,而与她同行的四人自然就是秦浪、李佚、马文彬和赵暮雪了。
靳泠阑初时不愿言明身份是不想在寻药途中太过张扬,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后来又自暴身份则是不想事情闹得更大,反而延误了他们的行程。身处靖王的封地下淮,她的顾虑不得不更多。士兵们如此大的动作自然非她所愿,忙翻身下马,扶起那将领,又对士兵们道:“大家都起来。”
那黑甲将领仍在瑟瑟发抖,一众士兵一味埋着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一人敢站起来。
黑甲将领一人突显在外,感到极为心虚,两腿一软,又要跪将下去,哪知左右两臂一紧,已被秦浪与李佚擎在那里。
靳泠阑重叹一口气,重复道:“大家都起来!”
士兵们这才战战兢兢地直起身子。
靳泠阑环视众人一眼,才道:“不知者不罪,方才的事我不会放在心上,我的朋友也绝不会为难于你们,你们也放宽心吧。”
众士兵面面相觑,皆觉不可思议。
黑甲将领闻言却如蒙大赦,一下子精神起来,满脸堆笑地道:“小王爷有何需求尽管吩咐,小人当孝犬马之劳!”不等靳泠阑说话,兀自一惊,又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小人这就去通知王大人和厉将军,为小王爷洗尘!”
王允、厉勤川,靖王靳暄最为忠心的两个心腹大臣。
靳泠阑心中一动,阻止道:“这倒不必。”目光回落到黑甲将领身上,问道,“不知这位将军如何称呼?”
黑甲将领面上闪过红光,受宠若惊地道:“小的……小的郑重,只是一名小小的参军。”
靳泠阑道:“郑参军,今日之事,切勿张扬,即便是王大人与厉将军,如无必要,也不要告知。”
郑重哪敢有所微词,一迭声道“是”。
靳泠阑转身去拉马,忽听一人高声叫道:“郑参军!误会,误会呀!”她好奇地转眼去瞧,一个矮胖的身影映入眼帘。
来人一身横肉,紧裹着一件颇为讲究的印花锦衣,圆鼓鼓的肚子随着他奔跑着的步伐上下抖动,他一边跑,一边叫喊,一边抽空喘气,样子好不滑稽。
那胖子一路飞奔而来,向着郑重与众士兵施了一圈礼,笑眯眯地边喘边道:“郑参军,误会呀!”累成那样还能笑得如此老道,真是难为他了。
郑重惊奇莫名,白他一眼,道:“陈老板,这没头没脑的,你乱嚷嚷什么?”
陈老板脸上笑开了花,用手一指靳泠阑五人,说道:“这五位其实是我酒楼的贵宾,陈某本应早些出来相迎,无奈楼中小事缠身,才延误了时辰。陈某得知近日匪患猖獗,只恐郑参军误会了他们的身份。”说着从怀中掏出两锭银子往郑重手里塞。
这是贯有的动作了,以前的郑重接得泰然自若,此刻却是尴尬万分,慌慌张张地推却着,不敢去看靳泠阑。
陈老板还当是给得少了,一咬牙,又掏出一锭。
这陈老板也算是下淮城中的名人了,他的“醉也不归楼”吸引着城中的各色人群。他处事圆滑、八面玲珑,从达官贵人到平民百姓,从文人骚客到商贾小贩,从江湖毫杰到草莽流寇,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尽皆应付自如,一间规模庞大的“醉也不归楼”被他打理得有声有色。多年与各色人群周旋的生涯,使他深谙有钱能使鬼推磨之理,嗜财如命,一毛不拔,但他也有个脾气,就是他想做到的事,就算倾家荡产也要做到。
郑重平素常去醉也不归楼吃酒,与陈老板虽只是酒肉朋友谈不上什么交情,但陈老板的性格人尽皆知,郑重当然也不会例外。若他再不接下银子,只怕陈老板又要掏出一锭来,但他既不能言明小王爷的身份,又不敢在小王爷面前公然收受贿赂,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急得他脸部肌肉抽筋、满头大汗。
靳泠阑看出其中端倪,说道:“既然是误会,郑参军就卖陈老板一个面子,放我们过去吧!”
郑重看见靳泠阑向他使了个眼色,连忙正容,一把将银子揽入袖中,干咳一声,道:“既是陈老板的贵宾,我也不会再为难于你们。”将手一挥,命令道,“放行!”
士兵们愣了一愣,乖乖地散开了。